“瞞不住了。”


    第八天入夜,最後一波匈奴騎兵終於退走後,唐靡當兒摸著脖子上的犛牛骨項鏈,麵色凝重。


    從今天日逐王大軍抵達樓蘭城北開始,匈奴人便對營地開始了一次次的試探。


    他們最初像前幾日一樣,派出百餘斥候小心翼翼靠近營地,被婼羌人衝出去趕跑了。


    但不同於往日淺嚐輒止,稍後匈奴便將斥候的人數加了一倍。


    這下婼羌人趕的便有些艱難了,匈奴人仗著人多,靠得很近後才退走,婼羌也不敢追,因為樓蘭城周邊多有雅丹土丘,誰知道後麵是否藏著匈奴人的伏兵?雖然匈奴沒有成體係的兵法,卻有口口相傳的戰術,小部隊誘敵是他們最慣用的手段。


    但這還不算完,接近傍晚時,匈奴派來的斥候,已多達三百,婼羌人不得不傾巢而出,才將匈奴趕跑,他們甚至爆了一陣對射,有三五個婼羌人受了傷,而所有人奔波三趟後,都累得夠嗆。


    “小漢使,你的計策,被日逐王看破了。”


    任弘何嚐不知?他們本就是虛張聲勢,如同吹開了一個大氣泡,若對方執意來戳一下,那這氣泡,瞬時間就會破碎!


    “婼羌要撤走了。“


    唐靡當兒站起身,做了決定,對在火塘邊皺眉苦思的任弘道:“我一向守諾,既然隻待到第八日,糧食,可以減去一千石。”


    任弘看向他:“若是再加一千石呢?婼羌願意最後助我一事麽?”


    唐靡當兒卻搖了搖頭:“糧食可以少,但我答應過族中的婦人,她們的丈夫父兄,要全部帶迴去,一個都不能少。”


    “不用死人,依然隻是遛遛馬。”


    任弘抬起頭,笑道:“我這就去稟報傅公,今夜,婼羌會全部撤走,不但汝等走,我和吏士們也走,走得一個不剩,讓匈奴人明日來刺探時,現整座營地,空空如也!”


    ……


    詭異,這是次日清晨,僮仆校尉親自帶著五百胡騎靠近營地時的感覺。


    不同於往日營門緊閉,裏麵人喊馬嘶,遠遠見到匈奴來刺探就有數百騎席卷而出,阻止他們靠近。


    今天營地裏出奇的安靜,連營門都是敞開的,僮仆校尉甚至遠遠看到,幾隻怕人的鳥兒扇著翅膀,落到營地的氈帳上。


    幕上有烏,這隻意味著一件事,營地是空的!


    僮仆校尉卻變得更加小心謹慎,匈奴本就出了名的擅長誘敵,在漢匈戰爭裏,漢人也沒少使詭計,可得提防著些。


    直到五百騎全部衝入營地中,才現這裏果然人去營空,摸摸篝火的溫度,早已涼透,大概昨夜就撤空了。


    “於闐王子沒說謊,日逐王也果然沒說錯。”


    僮仆校尉露出了笑:“什麽南道諸邦聯軍,皆是漢使誆騙之言!為的隻是拖延時日。”


    接下來,就可以好好讓樓蘭人看看,他們的“援兵”根本不存在,城內士氣將會崩潰,隻要日逐王大軍壓上射幾輪箭,投降隻是遲早的事。


    當然,匈奴人是從來不會空手而歸的,眼看這營地裏氈帳等物都完好的,僮仆校尉便吆喝眾人將營地裏能拿走的東西統統卷走,然後一把火燒了!


    正當匈奴人都歡笑懈怠時,在距離營地兩裏外的一座雅丹土丘後,卻忽然響起了震天的喊殺聲,卻是四百婼羌騎士齊齊衝出,揮舞著手裏的刀劍短矛,朝營地殺來。


    而沉寂已久的樓蘭城,也忽然爆了一陣聲響,樓蘭人敲打著手鼓在城頭叫囂,漢使吏士帶著伊向漢的手下從城內衝出,看那架勢,是想要配合婼羌騎兵,將匈奴人圍堵在營地裏啊!


    “這空營是陷阱。”


    僮仆校尉登時大驚,立刻招唿匈奴人撤退,五百騎兵匆忙上馬出營,去北方與接應的日逐王匯合。


    等他再迴頭時,樓蘭人已退迴城中,婼羌人則重新占領了空營,並未深追。


    倒是在樓蘭城南麵那數十個星羅棋布的雅丹土丘後,都升起了一股濃煙,那是“諸邦聯軍”的人麽?還是在故弄玄虛,僮仆校尉有心派人去一個個瞧瞧,但又害怕再中漢人奸計,讓斥候一去不返。


    於是僮仆校尉隻能悻悻迴到日逐王先賢撣麵前請罪:“日逐王,敵營有詐。”


    “是有詐,但絕非伏擊之詐。”先賢撣方才沒有輕舉妄動,一直在仔細觀察,此刻哈哈大笑道:


    “從昨日三次派人試探,到今日那所謂的伏擊,出來與胡對敵的,都是婼羌人,且是同一批人,根本不敢與我交戰,每次都是逐走便退。我料想,漢使隻搬來了婼羌人為援,那所謂的南道諸邦,並無一兵一卒到樓蘭來!”


    “那方才……”


    “方才也是故意嚇唬。”日逐王已經看破了對方的伎倆,他高高舉起手,讓手下的千騎長過來。


    “兩千騎,全部壓上,直接衝營!待破營之後,再順勢進攻樓蘭!”


    ……


    當看到匈奴人重新上馬,緩緩朝營地壓來時,任弘就知道,這場表演,該收場了。


    昨夜他入城與傅介子商量計策,獻上了空營之策。


    “告知城中樓蘭人,說是要裏應外合,故意設圈套,布置空營誘敵深入,伏擊匈奴。”


    任弘希望,這伎倆能將匈奴人也騙了,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讓他們再躊躇個一兩日。


    但從結果來看,世界上果然沒那麽多傻子。


    少頃,日逐王親自帶著屬下傾巢而出,兩千匹馬邁動長長的馬腿緩緩前進,給人一種壓迫感,它們在踐踏著樓蘭人的麥田,踩碎了遺落在野外的水罐,出讓人窒息的嗒嗒聲。


    雖說憑借著營壘,幾百人頂住兩千人進攻不是不可能,但婼羌人沒有拚命的理由,這次交易裏,他們從沒有將戰鬥放進選項。


    在去胡來王帶領下,婼羌人已經全部上了馬,隻等匈奴靠近到兩三裏內,便唿嘯出營,向南奔去。


    剩下目睹泡沫破碎後的樓蘭人慟哭抖,現在猜到城外根本沒有“南道聯軍”的人已不在少數了吧。


    剩下二十四個漢使吏士孤軍奮戰。


    隔著柵欄,任弘能看到,匈奴騎兵的頭戴尖氈帽在馬背上上下跳動,他們挽著角弓,後頭的人則舉著三尺直刀,亦或是青銅啄。按照匈奴人的戰術,待會一定是弓騎兵靠近營地後一陣攢射,而剩下的騎兵則揮舞著刀矛衝殺而入。


    再不溜,腦袋就真的要被砍走了。


    一曲羌笛響起,是唐靡當兒在吹,婼羌人已經6續出了營門,隻剩下去胡來王一人,他在馬上吹響羌笛,向任弘彎腰告辭,這幾日的遛馬合作挺愉快的。


    “走罷。”


    趙漢兒和盧九舌也在催促任弘,是時候迴樓蘭城,與傅介子和其他袍澤一起,拚死一搏了!


    而終於不再拉肚子的韓敢當也勸道:“你已將該做的都做了,拖延了胡虜整整九日!接下來,就得憑手中弓刀說話了!”


    “我本該做得更好。”


    任弘苦笑著騎上了蘿卜,迴頭看向這個費時費力搭建的舞台,虛張聲勢畢竟是虛的,他的戲,演完了。


    但忽然間,那不斷接近,讓人窒息的胡馬踏足之聲,停止了!


    任弘迴過頭,看到了奇跡般的一幕!


    整整兩千胡騎,就停在了營地和樓蘭城北麵三裏外,匈奴人也在麵麵相覷。


    方才,日逐王明明要他們今日必破營攻城,大家都磨快了刀調準了弓,隻待一戰,為何忽然間,日逐王卻下了相反的命令?命令所有人撤退?


    但最終,他們還是調轉了馬頭,背對樓蘭城,向北馳騁而去!


    煙塵滾滾,那是席卷草原和沙漠的匈奴之風,和來時一樣,隻半刻後,樓蘭城北的曠野上,便再無一騎胡人!


    任弘愣愣地看著這一幕,而原本已經離開的唐靡當兒也不知何時迴到了邊上,喃喃道:


    “出了何事?”


    “是賢善河神顯靈了!”


    “偉大的賢善河神!”


    毫無意外,樓蘭城頭再度爆了這樣的歡唿,這個城的人,總把一切都歸咎給賢善河神,不論它泛濫還是幹涸,不論樓蘭麵臨的是毀滅還是繁榮。


    但任弘和城頭佇立的傅介子卻知道,究竟是誰,帶來了這神跡!


    那是一名騎士,出現在樓蘭東北方的地平線上,他穿著火紅的絳色戰袍,手中持著的,則是一麵在樓蘭幹燥的風中獵獵作響的旗幟!


    土德之黃旗!


    樓蘭人停止了對賢善河神的歡唿,眼裏滿是敬畏和驚疑。


    站在城牆頭的傅介子,則將手從握了許久的劍柄上挪開,整理著衣冠,有些許的激動。


    任弘他們幾名城外的吏士,則縱馬緩緩向前走去,想要看清那個人,是奚充國麽?也想看清那麵旗上的字。


    騎士動了,從樓蘭東北麵的雅丹土岩旁馳騁而下。


    他最初是孤零零的,形單影隻。


    但旋即,他身後多出了一騎、兩騎、三騎。


    無數騎!


    赤紅的絳袍像是跳躍的晚霞讓人迷醉。


    玄色的甲胄如若寒鐵將西域的炎熱一掃而空。


    手中上千把反射陽光的環刀光耀奪目,比閃爍的孔雀河,比賢善河神的雙瞳更加燦爛!


    使團的堅守不是一廂情願。


    勇士的犧牲也沒有被辜負。


    時隔十一年,熾熱的漢風,再度席卷樓蘭!


    “大風起兮,雲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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