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長史,你說得太過了,任弘下次來,我還是要見的,畢竟是傅介子舉薦的人。”


    “畢竟他雖隻是個小燧長,卻能猜對匈奴的舉動,亦是不俗。”


    孔都尉這話是笑著說的,看不出有責備之意。


    虞長史卻不以為然:“這有何難,這幾日為此事來進言,說匈奴所謀甚大的候長、屯長,也有兩三個啊。”


    和任弘猜想的一樣,敦煌郡確實已經接到張掖急報,說張掖屬國安排在匈奴的間諜,偵查到右賢王部有異動。又有願意降漢的胡將透露,匈奴單於使右賢王、右犁汙王窺邊,認為張掖兵弱,若出兵試擊,或可複得河西,而進攻的日子,定在九月中旬。


    於是從前幾日起,河西四郡便卯足了力氣,開始暗暗警備,匈奴人來敦煌擾邊的目的,更顯露無疑了。


    “看出匈奴人舉止乖張的不少,但能說這麽透徹,還建議將計就計出塞擊其巢穴的,就任弘一人。”


    孔都尉嘴上誇著,心裏卻沒有半分依法照做的打算。


    “但此子畢竟年輕啊,人人都想學衛、霍,可這世上,又有幾個衛、霍呢?”


    他掰開手指給長史算了起來:“自從孝武皇帝太初年後,學衛、霍主動出擊塞外者,大多沒什麽好下場。”


    “浞野侯趙破奴,太初二年(前103年)時為帶著兩萬騎兵,出塞擊匈奴左賢王,左賢王以八萬騎兵與之戰,趙破奴竟被匈奴生擒,所部覆沒,隔了幾年他才逃迴來。”


    “天漢二年(前99),與我在居延塞共事過的李陵大言不慚,要以步卒五千人出居延北千餘裏,為貳師將軍的主力充當疑兵,結果遇上了匈奴單於主力,李陵不敵,降於匈奴,其兵得脫歸漢者僅四百人。”


    “最慘的是征和三年(前90年),貳師將軍李廣利率七萬人出五原擊匈奴,卻遇上巫蠱之事反複,李氏舉族被捕收監,李廣利為了立功贖罪,強行進軍單於庭,以求僥幸之勝,終於也全軍覆沒,貳師降匈奴。”


    這就是漢武帝晚年最大的三場敗仗,自征和三年後,漢軍再沒有大規模出塞擊胡,胡馬漸漸又靠近了陰山,奪迴了西域。


    孔都尉也是在居延塞待過的,一一目睹了這些失敗,心裏認定了一件事:


    遠征不利!


    “如今任弘提議出塞擊馬鬃山的右犁汙王,大略上倒是頭頭是道,但細細的行軍路線,如何作戰,卻得由我來定。可敦煌遊騎頂多出塞百餘裏偵查,再往北的馬鬃山,兩眼一抹黑啊!”


    “就算順利說服了敦煌太守,令我率大軍行險計,若是功成,或許真能封侯,但若是遭遇胡人大隊人馬,敗了呢?”


    就算僥幸未死未俘,他這都尉的位置,也坐不下去了,戴著桎梏,押迴長安問罪便是最好下場。


    利益大,風險也大,光腳不怕穿鞋的任弘隻看到了利益。


    但孔都尉,卻隻看到了風險!


    他花了二十年,才爬到這個位置,在朝中自有關係,來赴任時,大鴻臚甚至對他說:“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你熬上兩三年資曆,自可調迴內郡為郡尉。”


    所以孔都尉早就給自己找好定位了:“我為吠犬,守好邊塞即可,不必做田犬,追逐狡兔,卻在林中遭遇猛獸。”


    “現在剛進秋季正值匈奴馬肥之時,不可出塞與之開戰,更何況,萬一敦煌輕舉妄動,讓匈奴取消了入寇的打算,這不是用自己倒楣,替鄰人消災麽?”


    “其實對付匈奴最好的辦法,恰恰就是做好吠犬,不出塞擊之,而待其進攻而反擊。元鳳元年(前80年),匈奴單於發左右部二萬騎,為四隊,入邊為寇,水衡都尉趙充國追之,斬首獲虜九千人,俘獲甌脫王、西祁王,而漢無所失亡,擢為後將軍!”


    “吾等啊,隻需要學後將軍,等就是了!”


    雖然是沒啥新意的守株待兔,但虞長史忍了好一會的馬屁,此刻連忙奉上:


    “都尉此乃老成穩重之策,比那黃口孺子任弘的險計,不知強了多少倍!“


    虞長史又琢磨孔都尉的前後話語,問道:“都尉不吝教那任弘吠犬、田犬之別,莫非是想重用他?”


    若真如此,那他剛才諷刺任弘的語氣,是不是有些太重了?


    孔都尉卻大笑起來,指著虞長史道:“老虞,你真是說笑,任弘是何許人也,我哪敢大用!”


    “除了傅介子這種,為了在西域做得大事,將各類罪徒、盜賊、惡少年甚至是殺人犯不加選擇,全都往自己使團裏塞的莽夫,放眼天下的太守、都尉,誰敢隨便用任弘?”


    雖然孔都尉與傅介子都在居延塞做過吏,算老同事了,此番傅介子歸來,他還讓蘇延年、陳彭祖去迎接,傅介子推薦任弘做燧長,也一口答應。


    但孔都尉與傅介子,性格上一個保守一個激進,完全是兩類人。


    他甚至不覺得,傅介子能在西域幹出一番名堂,畢竟先前幾波去西域的使節:一個衛司馬、一個光祿大夫,地位都比傅介子高,去時鬥誌昂揚,卻殞命黃沙,喪於匈奴、城邦之手。


    孔都尉很想不明白,明明好好攢資曆,他們這麽拚作甚?


    所以,他看在傅介子麵上,賣的人情,也就到此為止了。


    “任弘祖父是任安,敢在陛下和衛太子中間騎牆,兩麵不討好的巫蠱罪官,全家就剩他一個,人脈盡失,早沒有扶持的價值了。”


    “而當年舉咎任安的人,現在做到什麽位置了?二千石的國相!比我還高一級。”


    “雖然他現在或許忘了任安的子孫,但若任弘冒頭,遲早會知道……”


    孔都尉攤手:“大家都是封疆大吏,何苦為了一個孺子,得罪同僚呢?”


    “我看在傅介子麵上,未曾克扣任弘的功勞,他得過少功,我便給他多少賞,既不壓,也不抬,已是手下留情。換了別處,嘿,他恐怕連個小燧長都當不上,更別提能撞上兩份功勞,竟真能突破百石吏的限製……”


    “不過,國法的禁錮,立下足夠大的軍功,就能突破。”


    孔都尉負著手,搖頭晃腦,又說出了混跡二十年領悟的大道理:


    “但官場的水深著呢,除卻國法,因人情、關係而滋生的禁錮,更是無處不在。任弘以為自己破開了一層壁,但實際上,後麵的牆壁,層層疊疊!對他的禁錮和打壓,才剛剛開始呢!”


    ……


    在孔都尉那進諫失敗碰了壁後,任弘的日子變得很難熬。


    滿腔熱血,被潑了一頭冷水,任誰都不會舒服,任弘一開始猜想,會不會是孔都尉要納其言而不用其人,撇開自己獨占功勞?


    但隨著九月中一天天接近,塞外匈奴人依然在耀武揚威,希望能吸引酒泉守軍西移,但敦煌塞內,卻一點動靜都沒有。


    任弘便明白,自己的提議,直接卡在了都尉那,根本沒上報太守。


    他那個鬱悶啊,琢磨了幾天,反思了一下自己。


    出塞的提議確實有點細節不足,讓人難以信服,但哪個點子從一開始就是完美無缺的?完善細節,不是上位者需要調動手下各類人才去做的事麽?


    “所以,我的計策還是好計策,隻是……”


    沒遇見對的人!


    任弘算是想明白了,一拍腦袋:“我也是糊塗了。”


    “真以為,人人都是衛霍,人人都是能青史留名的傅介子?”


    終於,在敦煌塞外蹦躂的匈奴人,到九月中旬終於銷聲匿跡了,又過了幾日,任弘也得知了一個讓他不知是喜是歎的消息。


    “匈奴右賢王、犁汙王數千騎入塞,為張掖屬國都尉擊破,大捷!”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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