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說,這起奸闌案背後的主謀,隻是一個候長,以及敦煌郡的一名曹掾?”


    聽陳彭祖說起敦煌郡府對這起奸闌案的判決,任弘是有些失望的,他們設想中的“大魚”,破胡候官僅以失察免職,郡裏隻抓了一個比四百石的五官曹掾,外加一個比二百石候長下獄。


    “搞了半天,居然隻是一個局長腐化走私……”


    這距離任弘設想中“驚動長安”的大案有點遠,他不免懷疑郡府是否放水,畢竟當初劉燧長的死,令史驗屍後就是草草結案,讓人不由生疑。


    但不論最終結果如何,與破虜燧眾人的功賞直接掛鉤的,還是對淩胡燧的舉報和擒拿。


    與陳彭祖一同來的,還有一名年輕的官吏,看歲數二十出頭,為了顯得自己老成,唇上故意留了短須,頭戴一頂進賢冠:這是從二千石到小吏都很喜歡的裝束,冠以鐵絲、細紗製成,前高後低,冠上綴梁,以梁的數量區別尊卑。


    這年輕官吏是一梁冠,想來隻是曹掾佐吏。


    果然,陳彭祖給任弘介紹道:


    “這位是郡功曹左史索平,主購賞之事,讓他與你細說。”


    功曹在郡中諸曹中地位最高,相當於後世的市委組織部,主官員任免賞罰,其手下的左右史,也成了宰相的門房,位卑而權重。


    而這索平的姓,一聽就與郡中唯一的豪戶索氏有關係,或是其嫡係子弟。


    但任弘心中暗暗嘀咕:“索氏不也是罪官,應該禁錮三代,其子弟為吏,秩祿不得過百石麽,這索平是怎麽混上比兩百石的功曹左史的?”


    索平不知道任弘的小心思,笑著對他說道:“任燧長赴任不過兩三日,便查獲大案,郡中都在傳你的名頭,索平心慕已久,終於得見。《春秋》有言,賞不逾時,欲民速得為善之利也,不過事關上功之事,馬虎不得,吾等還是按著流程一道道來。”


    原來,漢朝官卒的賞罰功勞自有規程,比如任弘等人在候望係統裏立了功,要從燧長開始,層層上報,最後由候官製作出他們的功勞薄冊,上呈都尉府。


    都尉府再上呈太守府,郡太守查驗無誤後,才會讓功曹下達賞賜。


    整個上功過程十分嚴格,半點錯出不得,正所謂“上功莫府一言不相應,文吏以法繩之”,早在漢文帝時,有雲中太守魏尚擊破匈奴,但因上報朝廷的殺敵數字與實際不符,差了六顆頭顱,竟被削職查辦。


    最後在馮唐力諫下,漢文帝才恢複了魏尚的官職。


    所以任弘他們的功勞,索平都得掰碎了一點點講明白。


    “破虜燧捕得有懸賞文書的逃亡奴婢一人,此為捕奴之功。”


    “發現劉屠等人殺害劉燧長一案疑點,揪出真兇,此為明察之功。”


    “察淩胡燧奸闌出物,稟明中尉,此為告奸大功!”


    “協助屯長蘇延年捕斬罪人,此為擒賊之功。”


    “以上功勞,任燧長都有出謀出力,加起來後,當升五級爵,你原來是第二級‘上造’,如今當升為第七級的‘公大夫’,恭喜恭喜!”


    ……


    從2級到7級,嗖的一下連升五級,跟開了經驗掛似的。


    但索平連連道喜,任弘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為啥?因為眼下是漢不是秦,爵位啊,早就不值錢了!


    一百多年前,跟著劉邦打贏了楚漢戰爭的幾十萬漢軍,造就了一個龐大的軍功階層,但從漢朝統一開始,軍功爵就在不斷注水。


    漢高祖還在世時,就沒少賜將士爵位,但那會爵位還跟田、宅掛鉤。


    至漢惠帝以後,但凡皇帝繼位,立皇後、立太子及其他喜慶、災異之事,都會給民間百姓賜爵,跟發紅包似的。


    任弘的兩級爵,就是劉弗陵繼位、迎娶未成年的上官小皇後時賜予天下百姓的,不論老少,人人有份。


    物以稀為貴,當村頭的二傻子都坐擁爵位時,可不得貶值麽……


    於是爵位越來越虛,也不再與名田宅掛鉤,不更照樣要服役,公乘蹭不到官府的車。除了關內侯、列侯還擁有政治經濟地位,其他爵級,無論高低,都已失去了實際意義。


    這爵位唯一的作用,就是用來區分民、吏,民爵不超過公乘,任弘這”公大夫“看起來高吧,離公乘還差一級呢……


    張千人、宋萬、呂廣粟、趙胡兒、韓敢當這五人也得了爵位,升了兩到四級不等,他們同樣麵無表情。


    雞肋好歹還有點肉,可這爵位,就是個名頭,並無半分實利。


    索平也知道賜爵是虛頭巴腦,隨意說了一嘴後,就開始談正事了。


    “除了賜爵外,還有賞金!”


    索平掀開了牛車上的布,下麵露出的,是塞在麻袋中,串在一起的五銖錢,足足裝了一整車!


    眾人這才露出了笑,和秦一樣,漢朝也重軍功,但隨著軍功爵的衰敗,商品經濟的發達,能激勵士卒奮勇殺敵的,已經不是爵位和房子地產,而是赤果果的金錢了……


    “這得多少錢啊。”呂廣粟盯著那車上一袋袋的錢挪不開眼。


    “十萬錢。”


    索平說道:“功曹計功後,認為破虜燧此番所立功勞,相當於斬匈奴酋豪、將率一人,當購錢十萬!“


    講真,這份功勳不低了,在河西四郡,軍法裏有《捕斬匈奴虜、反羌購賞科別》,裏麵的功勞,從斬捕諸王到普通胡虜,分為五等。


    任弘他們立的,相當於購賞科別裏的二等功,在戰場上,隻有最驍勇的戰士,憑借著無與倫比的運氣,才能活著享受這份殊榮。


    隻不過,二等功分到集體頭上,個人能得到的就少了些。


    索平將每人應得的那份拎出來:“任燧長賞錢五萬,韓敢當、趙胡兒賞錢兩萬,宋萬、呂廣粟、張千人各一萬。”


    “此外,任燧長及趙胡兒、韓敢當,皆增秩一等!”


    增秩也是賞賜的一種,相當於提升待遇,比如任弘現在是比百石,就當是副主任科員,提成百石,差不多就是主任科員……


    韓敢當很是自傲,趙胡兒則有些驚訝,看向任弘。上功要一層層上報,自己這次能得重賞,肯定與任弘寫的功勞冊有關係。


    也是好笑,他趙胡兒在破虜燧十載,才遇上一個如實報功,不歧視他是胡兒的燧長……


    任弘卻對他們道:“有功之人自當得賞,從追蹤天田足跡,到射殺逃亡的尹遊卿,避免事情泄露,趙胡兒出力甚多,韓敢當則在擒拿淩胡燧眾人時,生得二人,他二人增秩是實至名歸。”


    其餘三人都沒什麽意見,宋萬先前隻求不遭責備,畢竟他還幫錢橐駝說過話。而哪怕家境最好的張千人,驟然得了一萬錢,相當於普通燧卒兩年的俸祿,也高興壞了,琢磨著要買一條西域胡犬來試養,呂廣粟則在計算這麽多錢夠給家裏買多少田產。


    錢是好東西,唯一的麻煩就是,太重……


    一枚五銖錢的重量是3克多,一萬錢就是30多公斤……


    任弘的五萬錢則是一百五十公斤,扛不動啊!


    好在郡府考慮到了這點,所以給任弘換成了黃金,那金餅形狀神似烤饢,圓形微扁,正麵經過錘擊,微微凹下去,一個重一斤,值萬錢。


    五個黃燦燦的金餅揣在懷裏,任弘隻感覺自己一下就成有錢人了,但還沒來得及想怎麽花,便下意識地看向自己每日開銷的大頭:在廄裏嚼著草料的馬兒。


    “蘿卜啊蘿卜,往後,你天天都能吃麥子和豆餅了,管夠……”


    其餘人則拿了各自的錢袋,也為如何運迴去發愁,而呂廣粟不由感慨:


    “那劉屠等人真該來看看,他們為了每個月一千錢、五百錢就縱奸人越塞,最後將性命都送了,還連累全家。冒險去違法,還真不如好好守燧察奸啊,你看,隻一起案子,吾等就頂了彼輩冒風險一年的所得!而且這是官府賞錢,拿著也踏實!”


    他仍在可惜尹遊卿,還是因為不識字不懂律法啊,被那錢橐駝嚇住,畏懼其後台,其實若能成功告奸,獲利就與冒風險走私等同!


    宋萬卻搖頭:“你說得輕巧,這樣的事,我與在燧裏幾年,遇上過幾次?歸根結底,還是任燧長厲害啊,他年輕,有智謀,有膽識,更有大人物做靠山,才能一告一個準!”


    經過一係列事件後,宋萬幾乎天天都在誇任弘。


    而另一邊,揣好金餅的任弘,還在與陳彭祖詢問增秩之事。


    陳彭祖道:“增秩要到十月上計後才能下達,那之後,你便是百石吏了……”


    說到這,陳彭祖欲言又止,乘索平在一旁喝水的當口,拉著任弘走到一邊,低聲道:


    “別高興得太早,我也不瞞你,其實此番賞功,郡功曹若是抬抬手,完全可以讓你增秩兩級,直接遷官,去做候長、屯長,成為比兩百石的官吏!”


    這一點任弘在預料之中:“但我最後還是被壓了一手,為何?”


    陳彭祖道:“郡府自然查過你的籍貫身世,知道你是任少卿之孫。一旦讓你遷官,便算破了禁錮,功曹大概是不想擔這份風險,於是在論功時留了半分力氣,讓你卡在百石上……”


    同一份律令,同樣的功績,在功曹掾手裏,卻能變出不同的賞賜規格。且不管是抬,是平,還是壓,都能有理有據,讓人無話可說。


    甚至不知內情時,還會感恩戴德。


    撞上案子非任弘所願,破虜燧的事不查明白,說不定哪天自己就稀裏糊塗死了。


    但任弘從來沒寄希望於積功遷官,他還是將目標,放在與傅介子的約定上。


    因為任弘清楚,漢匈未來十年的主戰場,不在河西,而在西域,西域是風口,是未來,那兒有更大的功勞在等著自己,他隻求在破虜燧安穩過完秋冬,別被人斬頭而去。


    可再度被打壓,卻讓任弘感到一陣惡心。


    趙胡兒說他受限於身世,屢屢被奪功,任弘又何嚐不是如此呢!


    他看似比燧卒們站得高,但隻有自己才明白,一抬頭,就能觸到那麵無形的牆……


    在懸泉置時,督郵不肯擔風險舉薦他。


    他在這起案件裏,已經表現得很優秀,但中部都尉也隻是誇了一嘴,並未極力推舉任弘,功曹更是在論功時悄悄壓了一手。


    你以為自己足夠優秀,就能讓別人忘記你來自何處?任弘知道,是自己天真了。


    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裏馬。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誠哉斯言!


    任弘看向遠處的索平,他彬彬有禮,言常引《春秋》《詩》,有豪族子弟的氣質,不由說道:


    “同是罪吏子弟,為何功曹對我就壓,卻讓索平做了左史?罪官子孫禁錮三代,對索撫的子孫不管用麽?”


    陳彭祖嘿然:“索氏不一樣,他們想出一個法子,讓人無話可說的辦法,破開了這道禁錮。”


    “什麽辦法?”


    陳彭祖笑道:“你猜猜看,這索平是索撫什麽人?”


    漢武帝時的太中大夫索撫流放到敦煌來,距今不過三十餘年,據說索撫幾年前才死去,壽七十有餘。


    於是任弘猜測道:“孫?”


    陳彭祖搖搖頭:“不是。”


    “曾孫?”


    “也不是。”


    陳彭祖壓低了聲音:“誰都沒想到,才三十年功夫,索氏便硬生生靠著早婚,熬過了三代禁錮……這索平,正是索撫的玄孫!”


    ……


    ps:第二章在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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