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箭無情地貫穿了青年的軀幹,從右側背部刺入,從左腹透出。


    他的姿勢也從翻牆而出時的狂奔,變為撲倒在地,溫熱的鮮血流淌在冰冷的地上,被沙土貪婪地吮吸,他的生命,也漸漸流盡。


    張千人拉住流著哈喇子想去舔舐鮮血的黑狗,別過頭,不忍再看尹遊卿的屍體。


    “真是個蠢人。”


    確定尹遊卿已經沒氣後,韓敢當伸手合上他的眼睛,長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迴頭朝烽燧上的趙胡兒大聲抱怨道:


    “人死了!”


    趙胡兒從烽燧上露出頭,言語間沒什麽情緒:“我警告過他,再跑,就要射箭了。”


    韓敢當叉著腰,罵道:“你就不能射他腿,射他腳?何必一擊斃命?”


    “我是這麽想的,但太暗了,沒射準。”


    言罷趙胡兒又問下麵的幾人:“尹遊卿臨死前嘀咕了好久,他說了何事?”


    最先追上來的呂廣粟仍蹲在地上,矛扔在一旁,他和尹遊卿關係不錯,麵露哀傷,喃喃道:“尹遊卿說,他沒有參與奸闌出物,更不是殺害劉燧長的兇手。”


    “他家在烽燧西南邊,有一次迴來晚了,從淩胡燧經過,遇到有人帶著私物越塞,他躲在石頭後不敢吭聲。次日卻被錢橐駝察覺,威逼之下,他沒敢告發彼輩,又因為家裏窮,便收了錢橐駝塞給的一千錢”


    助吏宋萬則搖搖頭:“這件事,連劉屠也不知道,難怪沒招供,也難怪尹遊卿要跑,他素來膽小,大概是害怕知情不報,而連坐當死吧。”


    呂廣粟嘀咕道:“他沒想去淩胡燧報信,隻是太害怕,所以想悄悄逃出塞去”


    韓敢當一跺腳,為尹遊卿不值:“真是蠢,錢橐駝都沒舌頭了,還能指認他不成?跑什麽跑!這下把性命送了罷?”


    然後這熱心腸的男兒一拍大腿,想到個主意,嚷嚷道:“吾等要不要幫幫尹遊卿?”


    “怎麽幫?“呂廣粟看向他。


    韓敢當出主意道:“等明日任燧長迴來,就說尹遊卿是為了阻止錢橐駝逃跑被殺的?反正那老罷癃眼下失血過多,也奄奄一息了,如此,尹遊卿的家人至少不用被罰為奴婢。”


    張千人卻不幹了:“萬一被察覺了,吾等可是要受責罰的。要騙你騙,我要據實上報,汝等看尹遊卿可憐?我倒是覺得,沾上此事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是活該!”


    “狗血是熱的,但你這養狗的,卻是個冷血!”韓敢當罵罵咧咧。


    “夠了!”宋萬製止了二人,感到有些無力,問趙胡兒道:


    “淩胡燧那邊沒異樣罷?”


    從昨天任弘走後,趙胡兒眼睛一直盯著淩胡燧呢:“沒有,但我怕明日會有人過來試探,畢竟這一夜動靜可不小。”


    “若是屆時錢橐駝、劉屠不在,恐怕程燧長就要起疑了。”


    這也是眾人擔心的地方,他們七手八腳將尹遊卿的屍體抬迴燧中,於是柴房裏除了三個罪犯外,又多了一具屍體。


    韓敢當出於好心,為尹遊卿尋了一張席子裹著,又扔給凍得哆嗦的逃奴馮宣一條毯子,卻無視了醒過來後的劉屠嚷嚷著說冷,求被褥的請求。


    反而獰笑著,在他已經折了的腳上又狠狠踩了一下,劉屠再度疼暈過去


    再出門時,雞已叫過三遍,平旦也轉瞬即至,隨著一輪紅日從疏勒河的上遊升起,天色越來越亮,破虜燧眾人的心,卻越發焦慮。


    “燒火,讓朝食的炊煙升起來。”


    宋萬記著任弘昨夜的安排:他們要把今天早上當平常日子過,該造飯造飯,該巡邏巡邏,千萬不能露出破綻。


    但眾人卻有些心慌,巡視天田時,若遇上淩胡燧的人問話,該怎麽答?


    還有,任弘說好天亮後迴來,怎麽還不到,莫非是出事了?


    就在這時,趙胡兒的聲音從燧上傳來:


    “步廣候官方向來人了,數目還不少,有二十餘人。”


    眾人如蒙大赦,但韓敢當卻陰沉著臉,將環刀抽了出來,又取了一麵漆盾要往外走。


    宋萬大驚:“韓伍佰,你這是作甚?”


    韓敢當惡狠狠道:“萬一彼輩官官相護,不理任燧長的舉咎,反倒要來殺吾等滅口呢?”


    宋萬一時語塞,而呂廣粟和張千人聽說有人迴來,原本轉晴的心情,也再度變得忐忑起來。


    他們都是普通人,並沒有什麽大智大勇,甚至如尹遊卿那樣,會犯蠢。


    就這樣帶著不安的心情,眾人站到了烽燧堠牆上,隨著那群人越走越近,烽燧上視野最好的趙胡兒,卻將上弦的箭,收了迴來。


    他那張胡族圓臉上露出了笑,那個走在最前方,身騎赤馬,披著黑色官布袍,頭纏赤幘的青年,正是任弘!


    而任弘身後跟著的,則是屯長蘇延年,還有二十名全副武裝的屯戍漢兵。


    任弘吹了一宿寒風,風塵仆仆,臉上甚至還有昨夜摔下馬刮蹭到的傷,但眼中卻神采奕奕。


    他縱馬來到破虜燧前,仰頭對眾人笑道:


    “二三子,天,亮了!”


    和破虜燧見到步廣候官來人時的欣喜不同,當淩胡燧的候望兵卒向成燧長通報此事時,頓時將他從臥榻上嚇得跳將起來。


    “事情敗露了!”


    這是程燧長的第一反應。


    其實早在夥同劉屠等人,謀殺知情的劉燧長後,程燧長心裏便一直不安,這個月本該繼續送出塞去的禁物,也匆匆取消。


    聽聞破虜燧的新燧長來了,他還特地打馬過去試探,見任弘年輕幼弱,這才放下心來,昨夜難得睡了個好覺。


    夢裏看見了數不清的黃金和名馬,從塞外紛遝而至。


    豈料今晨醒後,迎來的卻是來者不善的步廣候官吏卒!


    夢果然是反的啊。


    如驚弓之鳥,程燧長立刻喚來燧中的助吏、伍佰,讓他們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卷細軟跑路!


    在頂頭上司的候長拉攏下,參與奸闌出物一年來,程燧長是有所覺悟的:縱人走私雖然獲利巨大,卻也是將腦袋別在腰帶上的勾當,一旦敗露,律令寫得明明白白,必死無疑啊,故萬萬不能心存僥幸!


    甚至連家眷也顧不上了,自己先脫身再說罷。


    程燧長穿上平日舍不得穿的狐裘,塞外苦寒,衣物要帶足。


    他從事奸闌所得的錢物,早就換成了黃金,裹在帛中,藏於臥榻下的暗格裏,此刻取了出來胡亂塞進褡褳,便出門騎了馬,借口去巡視天田,與同黨五人出了長城。


    伍佰、助吏等人也是神色慌亂,他們的準備沒程燧長充分,大袋的錢背在身上嘩啦作響,手裏還拎著大刀、劍及鈹等武器。


    程燧長不忘寬慰眾人:“二三子寬心,等去了匈奴,右犁汙王的王子會按照承諾,收容吾等。吾等手中的黃金絲帛,可在北山換得不少牛羊,待到時機成熟,再想法子讓家眷也去胡地”


    右犁汙王是占據河西走廊以北馬鬃山等地的匈奴小王,而其王子坐鎮北山近漢塞之處,漢匈走私之事,便是他在主導。


    但程燧長的美好願景,在走到疏勒河邊的胡楊林時,便戛然而止了!


    卻見北渡疏勒河前往匈奴的必經之路上,已有十餘人借著林木遮蔽,從破虜燧摸了過來,早早等候在此。


    屯長蘇延年身披甲胄,手持長戈,威風凜凜,材官們則蹲在地上,手持弓弩瞄準,其中就有破虜燧的燧長任弘。


    任弘眼睛瞄著弩機望山,上麵的第三個刻度,正好對準程燧長那張滿是驚愕的臉,露出了笑:


    “程燧長,別來無恙啊,我按照昨日的邀約,來尋你吃酒,請教如何做個好燧長了!“


    :第二章在中午。


    下層官吏集體逃亡塞外的事件,見居延新簡68。


    在建武六年正月,居延長安亭長王閎及其兒子、攻虜亭長趙常以及客民趙閎、範翕五人盜竊官府錢財、攜帶刀、劍等兵器,蘭越甲渠當曲塞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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