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紅妹不管江風情緒的變化,接著說,江風,你有沒有冷靜地分析一下自己當前的處境?我幫你分析一下吧。關天浩這個人我是最了解他的,獨斷專行,喜歡折騰,睚眥必報。你們原來的主任鄭爽,一向對這個人很鄙視的,認為他早晚要出事。鄭爽去年在參與市紀委調查關天浩的時候,不買他的帳,曾經得罪過他,關天浩惱羞成怒,當著鄭爽的麵說,如果有一天他東山再起,一定不會放過她。現在又是什麽一種情況呢?關天浩雖然處分還沒撤銷,就做了你們主任,可謂是東山再起了;鄭爽到了科委,雖然是平級調動,傻子都知道她是被貶了,所以這個時候對於關天浩來說,正是小人得誌的時候,必定要想辦法報鄭爽的一箭之仇。但鄭爽離開了住建局,且做事嚴謹,關天浩奈何不了他,能奈何得了的,就是住建局那些曾經和鄭爽走得近的人,就是她的近臣。你呢,當然是鄭爽器重的人了,所以關天浩絕對不會去器重你。他想找個人開刀,給住建局的人來個下馬威,樹立一下自己的威嚴,很不幸,你撞到了他的槍口上。


    江風聽了尹紅妹的一番話,若有所思。他在佩服尹紅妹分析到位的同時,心裏暗暗吃驚,心想她隻是縣區的一個鄉長,竟然會把雲湖官場裏的一些事情掌握的這麽清楚,分析問題有理有據,一針見血,每句話都流露出超人的睿智和嚴密的邏輯思維。如果這樣的女人有朝一日成了自己的對手,那將是多麽可怕的事情啊。


    尹紅妹莞爾一笑,說你別光盯著我傻看啊。江風,我想你現在應該很想知道一個人的消息。江風正盯著尹紅妹癡呆呆地想,聽她這麽一說,一下子提起精神來,說,誰?


    尹紅妹說,嘿嘿,還有誰,當然是……鄭爽。


    江風眼睛瞪的牛鈴鐺似的,急切地說你,你見到她了?尹紅妹點點頭,說,是的,她上周去我們槐河鄉了,那裏要建一個農業科技園,她是去考察的,中午我還陪她吃飯了。


    鄭爽離開住建局後,江風再也沒有得到一點點她的消息。他有一種矛盾的心裏,就是既想知道她的消息,又怕知道她的消息。鄭爽的電話號碼就存在他手機裏,他每天都要翻出來看了又看,那串數字在他心裏已經是滾瓜爛熟了,但他從來沒有勇氣去撥打它,哪怕是發一個信息。


    以前電視上經常出現鄭爽那端莊又感性的身影,看得江風眼睛發直,但自鄭爽離開住建局後,她就再也沒有在電視上出現過了,甚至報紙上也沒有提到過她。官場女強人鄭爽好像一下子從公眾的視線裏消失了。


    江風不敢想象有著遠大抱負的鄭爽現在會是怎樣的失意,每每想到她,想到從逢仙山迴來的那晚,在服務區賓館那血淋淋的一幕以及她真心的托付,江風的心就緊揪成了一團。今晚,尹紅妹竟然帶來了她的消息,這怎能不讓江風激動萬分?所以他盡力壓抑著自己的失態,用平穩的語調說,哦,鄭局長她還好嗎?


    尹紅妹把身子往後一靠,雙臂交叉捧在胸前,幽幽地說,不是好,而是很好,出奇的好----你大概想象不到吧?連我都佩服她佩服的要死了。你想吧,如果換了另外一個人,由聲明顯赫的住建局局長被貶到了雞肋科委,遭受這樣的挫折,一年半年都不會過來勁,而鄭爽這個女人好像根本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依然是那麽端莊,那麽美麗,那麽優雅,那麽自信,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看不出一絲的委屈和失落,倒像是對自己的前途、自己的事業更有信心了。說實在的,鄭爽以前就是我崇拜的偶像,沒想到在她落難之際,仍能表現出這樣的氣概,我尹紅妹這輩子就死心塌地做她的粉絲了!


    江風此刻的感受和尹紅妹一樣。他也以為鄭爽會在這個打擊麵前失落一陣子的,還在杞人憂天地為她的失意而擔心,沒想到她心理素質這麽好,這讓江風心理上得到了很大的安慰,心情也隨之好了起來,臉上也出現了開心的笑容。他看著尹紅妹說,紅妹,知道嗎,鄭爽也是我的偶像,她沒來住建局之前就是啦。尹紅妹伸出手了誇張地和她握手,說,粉絲見粉絲,兩眼淚汪汪啊,哈哈哈。


    因為鄭爽,江風和尹紅妹的關係好像又近了一層,氣氛也變得格外融洽。江風還想知道更多的鄭爽的消息,就說,鄭局長她說了些什麽?


    尹紅妹說,要說起她講話的水平啊,我就更是五體投地了。其實,雲湖官場裏的人誰不知道,鄭爽之所以被貶,完全是市委書記蘇榮的意思?但偏偏鄭爽表現得一點都不忌恨他,還為他歌功頌德呢。她在給縣領導講話中說,蘇書記對科委的工作非常重視,提出了“科技強市,科技強縣”的宏偉戰略,要求我們要嚴格按照蘇書記的指示,切實把這項工作搞上去,不辜負蘇書記的厚望。你聽聽,一個被打擊的人竟然還能不帶一點情緒地說出這樣的話,是不是說明鄭爽她城府太深?反正我是自愧弗如。


    江風說,當然了,鄭局長是你我都要學習的榜樣。她在住建局期間,城市麵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市民群眾提起她沒有不翹大拇指的。唉,可惜……


    尹紅妹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說,是啊,這個社會,有才能的人不一定總能得到賞識。鄭爽的工作作風,魄力,和開拓性思維,一直是我刻意去模仿的,可惜總是畫虎類貓。其實,住建局局長這個角色,是最適合鄭爽去做的,可以想象,她繼續擔任住建局局長的話,若幹年後,我們的城市會變得有多漂亮……


    兩人搖頭歎息,一時無語。尹紅妹忽然說,江風,你知道這次人代會之前,有一份罷免市長提案的事情嗎?


    江風心裏一驚,不由得想起了逢仙山的秘密會議。那緊張的會議氣氛,一張張嚴峻的麵孔,以及會議室裏繚繞的煙霧,多次出現在江風的夢境裏。對他來說,這個事情也確實像一場夢,隻是夢醒後,發生了很多始料不及的事情。


    尹紅妹注意到,她一提到“提案”兩個字,江風的表情明顯地緊張起來,就又追問道,你知道這個事情嗎?


    江風搖搖頭,說,不知道。我不大關心政治。尹紅妹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說,身在官場,怎能不關心政治?你知道嗎,鄭爽就是因為這份提案被貶的!


    江風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顫,趕緊拿起酒瓶倒酒,借以掩飾自己的失態,說,此話怎講?


    尹紅妹說,是這樣的。這次雲湖領導班子換屆前,鄭爽聯合公安局長崔定,以及二十多位很有影響力的人大代表,精心擬定了罷免蘇榮的提案,準備打他個措手不及。因為這個提案準備的充分,羅列的展的罪狀也很確鑿,所以如果一旦提交上去,公之於眾的話,展肯定就完蛋了,不死也得脫層皮,最起碼市委書記沒他的份了。可惜啊,謀事在人,成敗在天。就在人代會召開的前一天夜裏,蘇得到了這個消息,他連夜召集一部分在提案上簽名的代表,威逼利誘,策反了這些代表,致使提案胎死腹中,蘇才躲過了一劫。否則現在失意的,就不是鄭爽了!


    江風聽得膽戰心驚。雖然他知道那份提案並沒有發揮應有的威力,逢仙山那幫人賭輸了,入獄的入獄,跳樓的跳樓,被打擊被報複,沒有一個落得好下場,但他沒想到,這件事情失敗的關鍵原因,竟然是因為有人泄密!他不禁痛恨起這個泄密的人來,咬牙切齒地說,真是人心隔肚皮啊。這個泄密的人,真是為虎作倀,不得好死!


    尹紅妹很沉重地點頭,說,關於這個泄密的人,大家都在猜測,還沒有定論。在提案上簽字的人,都是一些頭頭腦腦,絕不會自毀前程的,因為即使你背叛,告密,也不會落得好下場,所以基本可以排除是這二十四個人泄的密。據說展是在夜裏將近12點才得到的消息,再晚幾個小時,他就來不及了!


    江風憤憤不平,心想如果不是這二十四個人泄的密,那又會是誰呢?當時在場的除了他們,也就是自己一個外人了,難道大家懷疑是他?想到此,心開始咚咚地跳起來。


    又想到蘇榮是在夜裏將近12點得到的消息,那時候自己在哪裏呢?哦,對了,在葉芷那裏,剛和她進行完一場肉搏戰。又想起自己喝多了酒,衝動地對葉芷說,如果現在又一份罷免市長的提案放在你麵前,你敢不敢簽字?


    葉芷當時慌亂的目光清晰地浮現在江風的腦海,那時候江風就意識到自己失言了。然後呢?葉芷說要迴飯店住,急匆匆出門,好像有心事的樣子,內衣都穿反了。葉芷出門後去做了什麽?難道去給蘇榮打……


    江風大腦轟地一聲響,忍不住啊呀叫了一聲,在心裏痛苦地說葉芷啊,你怎忍心出賣我……這句話卡在了他心裏,他的心髒就停止了跳動,喘不過氣來,就覺得天旋地轉。


    尹紅妹那張美麗的臉龐在他眼前漸漸模糊起來,他隻看到她紅紅的嘴巴在動,但聽不到她說的什麽。酒吧裏朦朧的燈光開始在頭頂旋轉起來,越轉越快。他覺得自己已經坐不住了,剛才喝下去的酒全部湧到了頭上,身體搖搖欲墜。


    他感覺尹紅妹站起來,抱住他的腦袋,在他耳邊喊他的名字,她的手緊緊握住了自己軟綿綿的手。尹紅妹冰涼的手刺激了江風的神經,他漸漸清醒過來,看到的是尹紅妹關切的眼睛,就在自己麵前;聽到尹紅妹在問他,江風,你怎麽了?喝多了嗎?江風臉色蒼白,搖搖頭,又點點頭。他雙手撐著桌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露出一絲慘淡的笑容,說,紅妹,謝謝你今晚陪我,我……喝多了,咱們迴去吧。


    出了酒吧,被夜風一吹,江風才又清醒過來。清醒過來的瞬間,他的心就被無邊的痛苦塞得滿滿的,又好像有一把鋼鋸,在一下一下地鋸著他悔恨的一顆心,鮮血四濺。他在心裏一遍一遍地說,鄭局長,對不起,是我害了你……


    尹紅妹緊緊抓住他的胳膊,生怕他突然倒下去。車已經不能開了,好在尹紅妹下榻的酒店隻有兩道街的距離,兩人就走著迴去。走過一道街的時候,江風差不多完全恢複過來了,他裝作整理衣服,有意無意地甩掉了尹紅妹的手。到了酒店門口,江風站住了。尹紅妹說,剛才你出了好多汗,去房間洗洗吧。江風想了想,說,我迴家洗,你早點休息吧。


    尹紅妹後退了一步,看著他,認真地說,江風,記得我說的那句話嗎?得來的太容易,就會覺得不過如此。所以我們都需要努力。說著,她向江風伸出手。江風緊緊握了她的手,說,一起努力!


    江風迴到家,驚訝地發現餐桌上多出了一束玉米百合花。這是楊柳最喜歡的一種花,她說這花代表著執著的愛和堅強。楊柳迴來過!江風的心怦怦地跳起來,她是在用這束花來鼓勵自己堅強起來啊!江風把那束花捧起來,捂在鼻子上,陶醉地聞著那清幽的花香,有涼涼的東西從臉上滑落。


    江風待崗在家一個月後又去單位上班,才知道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這一個月裏,單位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進行了一係列的人事調整。其一是新來了一位姓包的副局長,來就取代了副局長宋敬山的位置,成為了住建局的二把手。包副局長大名包清泉,來市住建局之前是青龍縣主抓經濟的副縣長。在“白宮”事件中,他和縣委書記關天浩一起受了處分。關天浩來住建局不久,就把他也帶來了。根據分工,他主抓工程建設,同時分管機關組織人事工作。


    其二是各科科長也來了個大換血,一些重要科室的負責人都換掉了,和原主任鄭爽走得比較近的幾位科長們幾乎都離開了原來的崗位。關天浩稱這是嚴格執行“公務員輪崗製度”。一般說一個新領導上任,往往會觀察一年半載的,再根據自己掌握的情況調整幹部,但關天浩到任不到一個月就來了這麽大個動作,還是讓機關裏的人們始料未及的。


    鄭爽在任時,對打小報告、聽牆根、搬弄是非的人非常反感,總是讓他們先拿鏡子照照自己,所以機關裏風氣很正,同事們之間相處的很融洽。關天浩正好和她相反,鼓勵大家互相揭發,美其名曰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於是那些喜歡溜須拍馬,搬弄是非者又有了用武之地。關天浩根據揭發情況處理了好幾個人,所以機關裏人人自危,籠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


    江風宅在家裏這一個月裏,幾乎都關著手機,也很少出門,所以消息閉塞,對單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今天是周一,掐指算來,他到周二才算待崗滿一個月。但他明覺得自己還是應該提前一天來上班,以顯示自己對工作的積極性。他現在的心理很微妙,走進機關大院,看著熟悉度的一切,又感覺都很陌生的樣子,好像這不是自己的單位,自己是來這裏辦事似的。


    怯怯地走進一樓大廳,發現氣氛和以前有些不同。現在是早上7點30分,離上班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但電梯口已經有很多人在等電梯了,顯然大家來的都很早。以往大家在等電梯的時候,就是最熱鬧的時候,嘻嘻哈哈地開著玩笑,說著一些新聞八卦,但現在的情形卻是,大家都緊繃著臉,一臉嚴肅,誰也不和誰說話,最多是點個頭,氣氛很詭異。


    江風走上去,大家的目光就都聚焦在他身上,好像他是個外星人似的。有個老科長跟他打招唿,說江科長來上班了?


    江風說是啊,來上班了。然後笑笑地看著大家,等著誰再問些什麽,但大家都轉過臉不再看他,誰也不肯多說一句話,好像都急著要和他劃清界限似的。


    電梯來了,大家無聲地魚貫進了電梯。電梯裏的氣氛很壓抑,幾個和江風要好的同事看著江風,動了動嘴,想說什麽,又什麽都沒說。


    項管科的科員陳東也在,他皮笑肉不笑地對江風說,哎,我覺得你那個什麽好像還不夠一個月吧?


    電梯裏靜悄悄的,陳東的這句話就顯得格外突兀,格外刺耳。江風注意到,陳東對他的態度有已經發生了質的變化,臉上的表情並不是一種關心,而是幸災樂禍,落井下石。他以前和江風說話,還勉強帶個“江科長”,今天幹脆就用“哎”來代替了。


    江風知道這是個小人,也懶得搭理他,裝作沒聽見。這麽多人都在聽著,陳東臉上掛不住,小聲嘟囔了一句:其實你也不用上樓的。江風沒聽懂他話什麽意思,看了他一眼,發現陳東翻著眼看天花板。


    江風不願意讓大家看到自己像是一個受了處分的人,鬱鬱不得誌的樣子,走出電梯,仰著頭,大步流星向自己辦公室走走,邊走邊摸鑰匙。走近了,卻發現辦公室的門開著,並沒有上鎖。


    心想難道是藍梅知道自己今天要來上班,在給自己打掃衛生?心裏不由得一熱,一下子想到藍梅的種種好來。心想這一個月來,藍梅不知道有何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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