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長安錢莊是個什麽來曆?淩兄、何兄可知曉?”


    說話的人年過不惑,身材敦實,黑臉堂,蓄短須,說起話來聲如洪鍾。雖長成一幅江湖人士模樣,可這位卻是商水縣三大戶之中周家的家主。


    年近花甲的何員外捋順胡須,“長安錢莊多在杭州府活動,周老弟不甚了解也是常情,嫌棄那杭州商會得了聖上的承認,便與這長安錢莊的東家脫不了幹係。”


    年過花甲的淩員外也道:“正是,這長安錢莊的東家身份成迷,一直又許多人猜測,不過前不久富陽縣差一點鬧出民變,自那之後,就都在傳說長安錢莊的東家是個二八年華的女子。”


    “真是奇了。看來這小女子的胃口大的很,好好的杭州府待不下去?偏偏將手伸到咱們這裏來,她就不怕賠個血本無歸。”周員外嘲諷。


    淩員外也道:“老夫也覺得這女子太過魯莽,到底是年輕啊。”


    要知道,當地百姓接受新事物的能力畢竟有限,錢莊這個新興事物,除了少部分了解內情之人,大部分百姓的都存著懷疑之心,定會觀望的。


    而且當地頻發水患,百姓們不如杭州府生活的那般富足。有餘糧的幾乎沒有,尋常的百姓都時常做好逃荒的心裏準備了。至於他們這些大戶這般有能力存款的,又有幾家?


    隻靠這麽一丁點少數的客源,長安錢莊在商水怕是不出半年就要關門大吉了。


    “可他們這會子不存錢,也不辦任何業務。”周員外疑惑道,“這也是奇怪,難道長安錢莊還有後招?”


    “故弄玄虛吧。”何員外搖著頭,“到底是年輕丫頭,異想天開,想著短時間隻宣揚錢莊存款的好處,又不收存款,這就是給百姓們一個期待度,等著到了時候百姓就能蜂擁而至了?我看她是想的太美了。”


    “正是這個道理。”淩員外冷笑道,“靜觀其變吧。一個年輕女子,又是個在開封府還沒站穩腳跟的外地人,難道還能打著杭州商會的名頭來橫行霸道?咱們河南商會又不是各個都是傻的。”


    三人議定,打定了主意看熱鬧,隻等著看朱攸寧的錢莊是如何門可羅雀,最後被擠出去。


    而被他們嘲諷的正主,這些日卻過的依舊瀟灑自在。


    一家商鋪和長安錢莊分號都已經開業,卻隻開著門養閑人,不營業。朱攸寧也不在乎這兩處變成了當地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隻管跟著燕綏在附近四處查看,她先是留下了蔡遠傑和董澤兩位大掌櫃坐鎮,帶足了護衛,還跟著燕綏去他封地下轄幾處去查看,又去看了黃河沿岸堤壩修築的情況。


    十萬勞工在頂著日頭修築堤壩,而奔騰的黃河比她前世所見的還要寬闊洶湧。怒吼的水聲蓋住了漢子們幹活時的號子聲,那場麵堪稱震撼。


    燕綏帶著朱攸寧迴到臨時搭建的帳篷,二人挨著火堆在坐下,火上架著鐵鍋,正在煮一鍋新鮮的野菜湯。


    燕管家捏了鹽巴撒進鍋裏,用大木勺攪拌著,垂眸不發一言。


    他現在已經看不懂朱攸寧到底在幹什麽了。


    他以為朱攸寧騙了燕綏的銀子拿去自己開了店,開店自然是為了盈利的,可朱攸寧開了店卻隻當擺設,白養著人手沒有絲毫的動作。


    現在有多少人在背後議論這個腦子有問題的東家,竟做出這等白賠錢的買賣來。


    想起燕綏對朱攸寧的評價,燕管家更混亂了,甚至不知是不是該信任朱攸寧。


    不多時,野菜湯煮好了。


    燕綏取了個陶碗洗淨,親手為朱攸寧盛了一碗。


    “帶累你跟著我出來吃苦了。工地上沒什麽好吃的,我這裏給宮人的月錢欠了一個多月,我也不好在這裏開夥。”


    “我明白。”朱攸寧笑眯眯的捧著碗,吹了吹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口,“這菜湯還不錯,這季節吃些野菜,對身體也好。”


    看她乖巧的捧著陶碗,垂著濃密的長睫毛喝湯的模樣,燕綏的心裏已是一片柔軟。


    他也給自己和燕管家都盛了湯,三人慢條斯理的先吃個水飽。


    朱攸寧放下陶碗,笑問:“我起初還以為,聖上會發役夫來的。”


    “我也是這麽想,但是後來也幸而天子沒有發役夫來,否則養活十萬人,真的不是容易的事。此處的情況你也知道,這裏什麽都貴,我若是給這些勞工包吃包住,怕是早就賠的傾家蕩產了。”


    十萬勞工拖家帶口,分散著住在燕綏所轄封地之上,人多了,自然就帶動了當地的經濟。商人們坐地起價,糧食布匹,日用百貨,但凡人用的就都獅子大開口,更有甚者,賞錢要的翻倍,且根本沒有一個恆定的標準,商家的貨物想賣多少銀子就是多少,給不出賞錢,那就買不到東西。


    這裏的商場早就已經亂的徹底了。


    “你沒有想過平衡市場,改變這個現狀?”


    “也曾想過,但一則精力有限,二則也著實是沒有想到一個靠得住的辦法。”燕綏笑的苦澀。


    朱攸寧笑道:“我倒是有辦法,其實早在你我通信時,你在信中提到此處的情況時,我就有了想法,一直拖延到現在,不過是等棋局成型。如今你又該給勞工們發工錢了?”


    “是啊。”燕綏微笑望著朱攸寧,“你有辦法?”


    朱攸寧點頭,“對,這次給勞工們的月錢,我來給你提供。”


    此話一出,燕綏還沒有反應,倒是燕管家先驚愕的抬起頭,瞪圓了眼睛看朱攸寧。


    難道說,這位是打算還錢了?


    朱攸寧笑道:“你依著當地的物價,已經給十萬勞工的月錢都漲到了八錢銀子一個月?”


    燕綏點頭,“原本是二錢的,可是物價增長,二錢銀子他們根本就活不下去,何況這些人家中還都有妻兒老小。我這裏沒有條件管吃管住,就隻能給他們銀子,讓他們自己養活自己。”


    朱攸寧笑著點點頭,掐著指頭算了算,笑道:“沒事,十萬勞工兩個月的月錢,我還是出得起的。不過我出的不是真金白銀,而是代券。”


    “代券?”燕綏聞言先是一愣,隨即便眯起了眼,“就是先前‘一家商鋪’開張時,董大掌櫃說的那個代券。”


    “嗯。”朱攸寧點頭,笑道:“每人一兩六錢的代券,讓他們拿著代券去指定地點消費,購買的又都是平價貨物,這個對於勞工老說可是大賺。畢竟外頭的米價都比我們一家商鋪的貴三四倍呢。用一樣多的銀錢,買到更多的東西,他們不虧。”


    燕綏心中飛快的計算著,並沒有開口。


    朱攸寧笑道:“我還欠了你三百萬兩白銀呢,頭前的一部分就以代券來抵債如何?一兩白銀對應一兩銀的代券,先看看需要用多少兩代券。迴頭剩下的再給你銀子。”


    “這倒是無所謂。”燕綏擺手,示意朱攸寧不必在意,他的關注點都在代券上。


    燕綏聰明絕頂,朱攸寧剛提出這一點,燕綏的腦海中就已自行補全了她的計劃。想著她接下來有可能要做的事,每一種猜測都非常的了不得。


    燕綏看朱攸寧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你……”燕綏的喉嚨發幹,窒了一下才道,“你這次,真的是用了大手筆。”


    朱攸寧知道燕綏已經猜到了一些,不由得哈哈大笑。


    “也還好啦。我是看不慣那些黑了心的商人很久了。就因為有這群臭魚爛蝦的存在,攪合的整個商場都亂了,他們不要臉,毀的卻是同行的聲譽,一點後路都不給自己留,這種人早就該殺一殺他們的威風了。”


    燕綏笑著點頭,“你說的是。想要發展長久,便需得一個良性發展的環境,自絕後路的事是絕對做不得的。你接下來要做什麽?有什麽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我這裏一切都好忙的過來。比較難辦的是你這裏。兩個月沒發工錢。發工錢了還是一種大家都不熟悉的東西,你若是想讓這些勞工相信你,還要花費一番功夫。”


    燕綏笑道:“是不容易,但是也不難辦。在發代券之前,先讓他們了解‘一家商鋪’,行事時就容易的多了。況且他們家裏的可都在附近生活,總要街市上逛用銀子的。他們應該對一家商鋪也有耳聞,我再加一把火便是了。”


    朱攸寧見燕綏自己有盤算,便笑著道:“你自己有計劃便好。那我便不插手,隻去預備足夠的代券,也吩咐下去預備好足夠的貨物了。”


    “好,你記得多預備糧食。”


    朱攸寧莞爾,“放心吧,糧食我預備的最多。料到會如此的。”


    二人商定之後,朱攸寧就帶著佛八爺一眾人去城裏安排,燕綏這裏也吩咐來人,在潛移默化之間將“一家商鋪”這個平價的鋪子告訴所有人知道。


    待到發工錢時,工人們雖有一部分人對代券半信半疑,覺得能夠接受,但還是有大部分人勞工死心眼兒的,覺得什麽代券都是燕綏拿來欺騙他們白做工的幌子。


    黃河沿岸各處修建堤壩的宮人,或多或少都出現了罷工的情況。


    罷工當日,朱攸寧忙著督促運糧,堅決不能讓三人拿著代券來換貨物時有落空的,是以並不在現場。


    但當下人們撒腿如飛的來給朱攸寧報訊時,還是將她唬的背脊上的冷汗都留出來了。


    上萬人的罷工,場麵必定是非常混亂的。


    朱攸寧這廂剛打算整理一番就去現場時,燕飛也趕著迴來了。


    “朱小姐,我們伯爺囑咐小人迴來告訴您,千萬別去現場,那裏都是一些做粗活的漢子,人粗俗,場麵又亂,您一個姑娘家去不合適。伯爺早已經有了對策,一定會妥善解決此事,讓您千萬不要過去,隻管做好您手頭的事便可。”


    燕飛雖對朱攸寧有所誤解,但隨著時間推移,看到燕綏對朱攸寧的態度,又背後聽了一些燕管家的猜測,此時對朱攸寧已經沒有什麽意見了,態度也恢複了從前的恭敬。


    朱攸寧想了想,也覺得自己貿然前去,或許不但幫不上忙,還會給燕綏添亂,便道:“那好吧,你迴去幫襯伯爺,若有什麽事就趕緊來告訴我。我也好幫著想一想法子。”


    “是。”燕飛恭敬的應下,出去又快馬加鞭的趕了迴去。


    朱攸很不放心,又安排了身邊信得過的護衛去探聽消息。


    與此同時,以淩家、何家和周家為首的本地商戶也都得到了勞工罷工的消息,當地的官府自然也早就知道了這件事。


    “憑他一個黃口小兒,還想拿著雞毛當令箭,想在開封府這塊地界上稱王稱霸?”商水縣令捋著三縷須髯,笑的十分得意。


    “給府台大人去信,就說姓燕的自己搬起石頭砸了腳,咱們隻等著看好戲便可。”


    “是。”師爺滿臉堆笑,麻利的去起草信箋。


    燕綏一個卑賤的商人,胸無點墨,隻不過有幾個臭錢,就成了伯爺,所轄封地的稅收更是都歸了他。


    那小子居然還想獨吞稅款?難道當他們這些腳踏實地科舉出身的朝廷命官是死人嗎?


    燕綏的笑話,可是他們這些人一直等著看的。


    仁義伯不是仁義嗎?沒有稅款,山窮水盡之下連勞工的工錢都拖欠,這等打聖上臉的行為,就不信聖上不會辦了他!


    多方人手都在等著看笑話。


    就在朱攸寧的心急如焚的第五次派人去詢問消息時,燕綏已經安然迴來了。


    “幸不辱命,代券已經發了下去。大家好歹是接受了。接下來就要你受累了。”燕綏進門就一口幹了一壺茶,清了清幹澀的沙啞的嗓子,笑道,“待會兒我就去安排人手,隨後帶著人來幫你。”


    朱攸寧見他神色自然,意氣風發,終於悄然鬆了一口氣,點頭笑道:“你能幫忙自然更好了。安排一些能夠識文斷字的掌櫃和夥計,還要多注意代券的真偽,我都是依著錢莊的村票做了幾處防偽標誌的,待會兒告訴你。”


    燕綏笑道:“你就不怕告訴了我,我迴頭去弄出一堆假的存票、代券來騙你的銀子啊?”


    “你若能做出那種事,也是個大進步了。”


    朱攸寧似笑非笑斜睨他一眼就轉身去忙了,留下燕綏在原地,心跳驟的加快,臉頰都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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