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綏禁不住笑著湊趣:“你說的是,我還真的有些舍不得八爺的人才。”


    佛八知道麵前這倆人都是人精,這是席間暢快時善意的打趣。


    他也自知身份,就算留在燕綏身邊前途會更為光明,也巴不得趁早脫離錦衣衛身份的桎梏,早早的淡出聖上的視線才是上上之選。


    佛八爺含笑拱手,搖著頭求饒。


    燕綏與朱攸寧見狀,就確定了佛八爺的立場,果真將這個話題揭過去不提了。


    不過朱攸寧還是惦念著想迴家。


    燕綏隻要又苦口婆心的勸說了一番,燕管家在一旁也幫忙勸說。


    盛情難卻,加之路途遙遠,大雪封路也的確不好走,朱攸寧也隻好答應了,無奈的道:“正好我們也可以商議修建堤壩的事情該如何合作。”


    有了公堂上的一番話,現在朱攸寧住在伯府倒不必擔心有人非議,反正她是為了修建堤壩,為了國家大義,連聖上都讚許的做法,誰會沒腦子的再來批判。


    見朱攸寧終於答應了,燕綏的唇角不自禁揚起個愉快的弧度,總覺得從前認為平淡無味的新年,今年也變的有趣起來。


    ※


    與仁義伯府歡快的氣氛截然相反。


    昭平坊薑府被大火舔舐的焦黑的斷壁殘垣,在雪夜裏顯得格外淒涼。燈籠的燭火被打著旋的冷風吹的搖搖欲滅。


    上院正屋之內燈火通明。


    薑閣老身著寶藍色圓領錦緞寬袖道袍,花白頭發打理的一絲不苟,在頭頂挽了個發髻,以一根烏木簪子固定。


    他手中挽著一條白綾,雙手撐著雙膝,大馬金刀的做在繡墩上。而繡墩的位置,正在房梁之下。


    薑閣老的麵前跪著他的老妻,兩個兒子和三個孫子


    妻兒老小都身著素衫,披麻戴孝,抱頭痛哭。


    “老爺,您,您非要如此嗎!您這是在誅我們的心啊!”


    “是啊父親,求您不要這樣!”


    “祖父不要死,祖父,孫兒不要你死!”


    ……


    薑閣老麵色平靜,目光掃過老妻王氏,又看過帳子薑良誌與次子薑良玉,最後又看向三個孫子,幽幽的歎了一聲。


    “別哭了。事已至此,哭哭啼啼也沒有用。叫你們來,不是讓你們為我哭這一聲的。你們聽我把該說的說了,也算全了你們對我的心意。”


    薑王氏、薑良誌和薑良玉聞言,哭聲漸弱,摟著三個抽噎不止的孩子閉了嘴。


    薑閣老道:“今日鬧出這個案子,你們也都知道了。有人巴不得我遺臭萬年,竟汙蔑我與自己的女兒通奸。這件事,我可以拍著胸脯說我就算再畜生,也好歹讀過聖賢書,是萬萬做不出的。”


    “父親,您是清白的,我們都知道!


    “是啊父親,咱們要嚴查,看看到底是誰誣陷您!您何必如此剛硬,偏要上吊呢!”


    薑閣老擺了擺手,笑著搖搖頭道:“你們啊。我從前總說你們雖然身在朝堂,但到底目光淺,你們現在還不明白嗎?


    “今兒走到這一步。我已經活不了了。


    “這案子若繼續查下去,我強|暴自己親生女兒的罪名就要坐實了!到時候,莫說我自己,就是咱們薑家多少年來辛苦積累下的名聲,也都要一下子徹底弄臭嘍!


    “有這麽一個不要臉的祖父,將來致哥兒、華哥兒和含哥兒怎麽見人?怎麽在人前立足?你們兩個又怎麽在官場上抬頭做人?”


    薑良誌與薑良玉兄弟被說的一陣默然。


    事實如此,太讓人難以接受了!


    “祖父,我不怕。”薑景致抱著祖父的大腿,泣不成聲道,“我不要祖父死,我不要祖父死!”


    薑閣老愛憐的摸了摸嫡長孫的頭發,歎息道,“人啊,活在世上,總會遇上這樣那樣的坎兒。總要選擇自己應該怎麽走。


    “如今我走到這一步,也是無奈。今兒晚上我說的話,也是我這輩子最後能教給你們的了。你們是薑家的男丁,就要像個男丁的樣子,別學那些女孩子家哭哭啼啼的,專心聽我說。”


    兒孫們聞言,這才強壓下心中的悲涼,忍著不哭出聲來。


    薑閣老滿意的點點頭,道:“我這一去,這案子沒了苦主,自然就不了了之了,就沒人會硬給我安個罪名了。到時候,人提起我強|暴親生女兒的事,也隻會說是猜測,輿論不好也不打緊,你們放平心態,很快這風波就過去了。


    “我走前,有三件事要叮囑你們。你們都聽仔細。”


    “是。”薑良誌、薑良玉兄弟齊齊哭著應是。


    薑閣老道:“第一。我走後,老大繼承薑家的家主之位。咱們家是大家族,族中這些年借著我這個閣老的名頭,有不少做官的,你們記住,往後要懂得蟄伏。祖宅要修葺,在多置辦一些祭田,除了在朝廷為官走不開的,其餘人能迴鄉就都會家鄉去。”


    “是。兒子記得了。”


    “第二。我這一去,文官清流一派之中,咱們薑家就徹底失去了參賽資格。往後商人和清流之間的鬥爭,你們能避就避。”


    “是。”薑良玉哭著應下。


    薑閣老又擺出三根手指,鄭重的道:“這第三,是最要緊的一點。你們就當我是壽終正寢,不要去怨恨任何人。”


    “不!”薑良誌哽咽著道:“我知道父親是為了我們,可我們心裏也清楚,害了您的,是燕綏!是沈莫!是方晉瑞那個鐵疙瘩,是那個鄉下來的姓朱的!”


    “你別左強。”薑閣老沉聲道:“你們都給我記著,真正的仇人並不是他們。”


    “那是誰?您今日去意已決,兒子也都明白了其中的緣由。為了整個薑氏一族,您是無奈之舉。可是整個仇恨我們會狠狠的記在心裏,他日必定會為您報仇雪恨!父親,您告訴兒子到底是誰害您!”


    薑閣老苦笑著搖了搖頭,緩緩站起身來,仰頭看著房梁,將手裏的白綾網上拋。


    薑王氏和兒孫們的哭聲立即就嚎啕起來。撕心裂肺的讓人絕望。


    可是薑閣老已經將利害關係說清楚了。如果他不死,那背後害他的人就會繼續查下去,將奸殺自己親生女兒的罪名實實在在的扣在薑閣老的頭上。到時不但薑閣老的名聲,整個薑家一族都全完了。他們明白了這個緣由,也知道大局為重,就不能阻攔。


    縱然痛徹心扉,他們也無法阻攔。


    隻能將仇人牢牢地記住,將來一定要報仇。


    薑閣老才上了繡墩,白底皂靴在袍腳處隻露出兩道白邊,正落在跪在地上的幾人眼中。


    薑閣老將白綾打了個結,雙手撐開白綾,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你們急著,不要怨恨,也別想報仇。至於我為什麽會死,等將來你們在朝廷裏到達我這個位置,自然就有機會參與到這件事裏來,你們就知道誰才是真正的仇人了。往後,薑家就交給你們了。”


    話音落下,薑閣老便一踢繡墩。


    薑景致、薑景華、薑景含三個小少年都是一陣尖叫,隨即便是哇哇大哭,薑良誌和薑良玉,忙將三個孩子的眼睛捂住了。


    “老爺……老爺啊!”


    薑王氏雙目赤紅,睚眥欲裂,看著麵前那雙垂在半空的腳痛苦來迴踢騰掙紮,最後終於脫力的安靜下來,薑王氏當真痛徹心扉,慘叫了一聲,就捂著心口癱軟在地。


    “母親!您怎麽了!”


    “父親啊!”


    ……


    屋內一片淒慘悲涼之色。


    很快,薑家的媳婦和女兒們也聽聞了薑閣老自縊了的消息,整個府裏都亂了起來。


    而薑良誌、薑良玉,和三個景字輩的少年,卻將仇恨深深的埋藏在心裏。就算薑閣老臨死時說仇人另有其人,他們也想不通其中緣由,隻當是父親不想讓他們繼續卷入殘酷的權力爭鬥中。


    他們將方晉瑞、沈莫、燕綏和朱攸寧的名字,惡狠狠的記載了腦子裏。


    ※


    “薑閣老自縊了?”


    朱攸寧得到消息時已是午後。


    燕綏點點頭,歎息道:“雖然我早有預料,可真正發生了,我心裏還是……”


    薑閣老畢竟是入閣拜相的才華,朱攸寧和燕綏能看透的真相,薑閣老又如何看不透?


    知道是自己招了帝王的恨,若還不痛快的一了百了。難道等著帝王更大的動作嗎?


    不論是為了自己的名聲,還是為了家族的安穩,薑閣老的死已是必然。


    朱攸寧低著頭,看著茶碗裏淡紅色的茶湯久久不語。


    薑家雖與燕綏站在對立麵上。


    可真的發生了這些事,依舊是讓旁觀者唏噓。


    許久,朱攸寧才道:“京城真是太可怕了。連薑閣老這樣在官場裏混跡多年老謀深算之人,最後都落得這樣的下場。我真的很難想象要如何才能在這個漩渦裏好好生存下去。”


    越是更多的接觸這個時代的人,朱攸寧那一點點身為現代人的優越感也就消失的越幹淨。


    她現在已經完全融入這個世界,絲毫不覺得自己比本朝人強在哪裏了。她也就是看的細,走的慢,否則早被人賣了她還得給人數錢呢.


    見朱攸寧如此落寞,燕綏不由放柔了聲音是轉移話題:“你還沒在北方過過年吧?今兒開始各家各戶就要忙起來了。”


    朱攸寧收起感慨,配合的笑著道:“我看咱們府裏今個兒個一早就有人在灑掃了。”


    “等天氣好了,我帶你去轉轉。年前的集市上很熱鬧,咱們也應應景,自己去采買些年貨迴來。”


    朱攸寧見燕綏興致高,便笑著點頭,暫且將對未來的擔憂和規劃都擱在一邊。


    就在這時,燕管家笑著進來迴話:“伯爺,咱們要往杭州送信的快腳已經找來了。朱小姐已經預備妥了嗎?”


    朱攸寧欣喜的起身道:“已經預備好了。我還預備了一些東西想捎帶迴去,不知道方便不方便帶?”


    “自然是方便的。”燕管家微笑。


    朱攸寧當即丟下燕綏就往外走,“那我迴房去取來!”


    朱攸寧除了寫了給父母的家書,還給李拓北和羅勳都寫了信,另外還禮貌性的寫了信問候朱老太爺和老太君。除此之外,她還預備了一些鞋襪和抹額、帽子之類的讓快腳捎帶迴去。


    扣肉、飛龍湯和十六也要留下陪著朱攸寧,今年便不能和李拓北一起過年。他們也給李拓北寫了家書,厚厚一疊的信都用蠟封了,一並交給了傳遞消息的快腳。


    燕綏給了那快腳比平日多十倍的報酬,對方才肯趕在過年的時間出遠門。


    不過賺這一次,家中老小妻兒都能鬆快一整年,快腳本來也是賺這個辛苦錢,是以心裏也很滿足。


    朱攸寧將快腳送到門口,還塞給他一個小荷包。


    快腳一摸裏頭硬邦邦的小疙瘩,立即就知道是銀子!他歡喜的心砰砰亂跳,慌忙的將袋子收好了。如今不允許金銀交易,若叫人抓到他是要吃牢飯的。


    “勞煩這位大叔了。您到了富陽縣見了我父母家人,勞您仔細觀察一下雙親的氣色,再看看家裏是否安好。等您迴來,我還有重謝。”


    “噯!小姐就放心吧。”快腳歡喜不已的應下出門去了。


    就在快腳離開不久,伯府的大門又一次被叩響。


    這一次來的卻是宮中的中官。


    “伯爺,朱小姐,是宮裏來人送聖上的賞賜了,您二位快出去迎接吧。”


    燕管家滿麵紅光,歡喜的合不攏嘴,這次燕綏不但沉冤得雪逢兇化吉,如今還更加得聖上的賞識了。燕管家是打從心底裏為燕綏感到高興。


    送賞的太監說起話來語如漸珠,對待燕綏和朱攸寧都是一樣的很恭敬。


    “聖上賜富陽縣朱氏筆墨紙硯一套,青花瓷筆洗、筆山、筆筒一套。賜朱氏‘杭州商會’匾額一麵!”


    朱攸寧看著下人忙裏忙外的抬賞賜,迴過神來趕忙行禮。


    隨即中官又將聖上要賞賜給燕綏的兩匹金絲段和一萬貫寶鈔也送上了。


    燕綏謝過中官,將賞賜的銀子也一並給了,還親自送了那中官離開。


    迴到前廳後,家裏一眾人都在圍著聖上禦賜的寶物發感慨。


    朱攸寧道:“想當初,為了一柄玉如意,咱們在杭州跋山涉水的。禦賜之物當初讓多少青年才俊鬥的頭破血流的?


    “可如今,禦賜的這麽多東西就擺在眼前,我竟然不覺得多興奮了。”


    “你這話若是說出去,可叫聽到的人要嫉妒的恨不能打你一頓。”燕綏撇著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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