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長生哪裏是跟人打架的派頭,站都站起來了,順勢也想擺脫手臂,探前兩步:“散開點……散開點吧,這走廊我剛才在下麵看著都有點變形了……”


    誰知道鍾明霞完全不鬆手,如影相隨的倚著,輕飄飄得跟羽毛似的,萬長生都有點納悶了,您那天天健身鍛煉的線條肌肉都去了哪裏?


    可他倆這夫妻廢片的親密架勢,看在進來幾人眼裏簡直能氣炸了肺,特別是那個帶頭的五六十歲男人滿麵油光和氣勢:“小霞!春節不是說了要給你介紹婆家嗎,五一也不迴來!”


    鍾明霞終於稍微朝萬長生背後躲了下,可還是堅定的探頭反抗:“舅舅,我們讀書就在一起,我有男朋友了,早就給你說了我有男朋友!”


    怪不得這姑娘隻想買個房能留在城裏,這種生活局麵確實是她不能接受的。


    萬長生注意到舅舅身邊有個頭發梳得油亮的白胖男青年,打扮時髦卻目光不善,瞪著他的神情就跟深仇大恨一樣。


    他也沒覺得對方哪裏不好,萬一對鍾明霞是真喜歡,那也該成全人家啊。


    所以還有笑容:“你們好,你們好,叫我小萬……”


    對方毫不領情:“萬錘子!最煩就是你們這種幾斤幾兩都提不起來的窮書生……”


    萬長生無奈的低頭看看自己打石頭身材。


    鍾明霞就是噗嗤一下。


    對方可能也發現這書生比自己還強壯,臨時改詞兒:“油頭粉麵……”


    萬長生又默默的摸一下自己的頭發,從平京迴來就沒打理過。


    哪有對方在十五瓦燈泡下依舊反光的燦爛。


    對方還想地域攻擊:“別以為你是城裏人就裝得了不起!”


    萬長生平和的用寧州口音:“我是鄉下的……”


    鍾明霞笑得都完全埋在他肩頭了,個兒高嘛,正好從後麵放肩頭,舒服。


    舅舅幫忙:“小霞,我說就不該送你去讀那個啥子中專,女娃子讀那麽多書有個屁用,還不是要迴來生娃兒煮飯當婆娘……”


    鍾明霞就那麽靠著在萬長生的肩頭低聲:“所以……我不想變成那樣……”


    吐氣如蘭,正好輕輕噴在萬長生的脖子耳後,癢酥酥的。


    白胖男青年看了,更是漲得滿臉通紅:“不要上了這種人花言巧語的當!求錢沒得,還不是要你上班做事賺錢,我有三個挖機,比他這些讀書讀到洗腳城的踏實多了,絕對不得讓你做事!”


    鍾明霞依舊低聲吐氣:“是啊,可我知道得到了就是家裏的黃臉婆,沒有外麵常換常新的姑娘刺激了,我就想找個有文化懂道理的……”


    萬長生反而駁斥這種一廂情願:“有文化的有時候更壞。”


    鍾明霞再噗嗤,嗔怪得都有鼻音了:“你到底哪頭的!”


    他倆這有點旁若無人的態度,更有些激怒對方。


    男青年把身上的夾克一扯,就露出腰間的一大串鑰匙,怕是得有二三十把,也不知道都是些什麽資產象征:“有本事就大聲說話,不要遮遮掩掩的躲尷尬!求錢沒得亂日唄,最瞧不起就是你們這種假裝讀書有沒得錢的知識分子!”


    萬長生甚至下意識的迴頭看了眼鍾爸爸,那位曾經的知識分子技術員,端著酒杯滿臉嘲諷的又喝下去!


    他這個動作當然是朝著鍾明霞趴著肩頭的反方向,肌肉扯動讓鍾明霞也跟著迴頭看了看,不知道她明白萬長生的意圖沒。


    反正萬長生看迴來時候,注意到的就是門口滿是譏諷的那些鄰居親戚表情,更有好幾個孩子擠在成年人的身前探頭。


    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全麵落後,恰恰是因為知識的匱乏,更因為知識的短缺,沒法看清時代的方向,還拿著那一點點偶然的甜頭以為是真理。


    進而影響到下一代,很大可能連那點甜頭都抓不到了。


    因為時代是在不斷改變的啊。


    所以萬長生還是忍不住要為讀書人說話:“讀書才能改變命運,這是最基本的道理。”


    但這話在這個時候,真的沒啥說服力。


    幾乎所有人臉上都是一臉不以為然,舅舅他們幾個更是放聲嘲諷:“改變個錘子!這個世道就是要有錢!有錢有勢才是好命……”


    萬長生真心想歎口氣,有錢有勢誰都向往,可達成的前提還得是讀書知識啊,偶爾有幾個文盲成功,那都是運氣爆棚,普通人就得靠讀書這種大概率啊。


    有種雞同鴨講的無力。


    連鍾明霞都不全力支持:“算了,別跟他們爭這些說不通的事情。”


    萬長生也苦笑下,對的,你們說的都對。


    他沒義務去勸說人家,而且扭轉成年人的觀念可以說是比登天還難的事情。


    可他這種表情態度,在淺薄的人眼裏看來就是無話可說的失敗,啞口無言的尷尬。


    那還不趕緊痛打落水狗:“哈哈,說不出話來了吧,沒錢你說個卵!”


    “就佩服你這種沒錢還能騙女孩子的窮光蛋!”


    “還讀書改變命運,你懂個啥,工廠裏麵的機器不會動,下田不會插秧,連搞個工程土石方我看你都懂不了……”


    萬長生有點悲哀的看著這些在爛泥坑裏麵打滾的人,這是他以前沒有體會過的。


    觀音村周圍的人對他發自內心的尊重,那都不必說了。


    哪怕去到陌生的地方,可能都不會有這樣的遭遇。


    因為沒有利害關係啊。


    現在他可是鍾明霞的“男朋友”,那就像是捅了馬蜂窩似的讓人不滿。


    以前真的沒體會過。


    也許有人選擇激憤,破口大罵、惡語相向、失望搖頭。


    還有人索性掉頭離去,不跟這些人打交道就是了,關我屁事。


    可萬長生卻忍不住有點想笑。


    這會兒他腦子裏麵想的,居然是在這裏開個廟子會不會很賺錢,美醜善惡都分不清了。


    俯看眾生的感覺。


    隻是他這樣兒,看著更有點傻。


    連鍾媽媽都跟著親戚鄙夷了:“就是,就是……我說……”


    鍾明霞抱歉極了,忍不住鬆開手迴身抓起自己的布包包,想掏出那下麵藏著的車鑰匙。


    在她看來是個男生都受不了這樣的局麵,她可能也沒想到舅舅會直接帶著人來。


    矛頭居然都對準萬長生了。


    結果萬長生感覺手臂上的彈性觸覺消失,居然如釋重負的朝著門口逃竄:“真的,說什麽都行,別擠在這長廊上,我看這樓板有些年份了,萬一出什麽意外就不好說,散了吧,散了吧。”


    這就像好些個宗教裏麵都有的說法,任你辱我罵我,我隻在乎你的安危。


    萬長生雖然對寺廟不怎麽感冒,但從小這麽長大,已經習以為常。


    可人家不這麽想啊,順勢這麽接上:“散了?你是怕大家看笑話吧,我告訴你,我們這樓結實得很,這叫鋼筋混凝土,裏麵有鋼筋拉著的,你懂嗎?你不是有知識嗎……哈哈哈!”


    可能舅舅這幫人真是搞土石方或者建築工程類的,說到這個簡直放聲大笑,可以藐視讀書人的那種極度歡暢。


    一大片哈哈哈的笑聲,帶著張狂的嘲笑,充滿愚昧的哄笑。


    萬長生還是不生氣,順便按住了鍾明霞在布包裏的手。


    鍾明霞馬上就緊緊握住了不鬆開,可能是想給予點心理上的支持和抱歉吧,又想往懷裏抱。


    萬長生肯定拚命用力反抗啊。


    那掛了一大串鑰匙的年輕人肯定和哈哈大笑的同伴心情不一樣,簡直深惡痛絕:“你看你跟著他有什麽好處!名牌包包都沒錢買不起,這種老太婆去菜市場的布包?丟不起這個人!讀書讀到狗屎裏麵去了!”


    鍾明霞實際上是伶牙俐齒的:“可他人好!我吃糠咽菜都要跟著他,有文化的人比你強一百倍!”


    那年輕人已經氣得暴跳如雷了:“文化有個屁用!看得出來這樓是什麽時候建的嗎?他看得出來,我給他一萬塊!不!你說得出來是哪一年的,把我樓下那個車給他!老子才買的車!”


    萬長生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鍾明霞連忙緊緊的抱住他的腰!


    他在不在乎什麽打賭呢,他擔憂的是你這麽跳,這特麽樓板會不會垮!


    萬長生是真不懂什麽建築,但感覺這種變形起碼沒有出現在房間裏,退迴來一步安全些。


    可他這動作,被人看來就是退縮,高興得什麽一樣,都指著他鼻子了:“不是很有本事嗎?來呀,來呀,有種出來看看能不能認出來是哪一年修的啊?老子才買的進口車,說出來就是你的!”


    鍾明霞的舅舅一幫人覺得徹底占了上風,興高采烈的幫忙張羅,愣是把走廊上這一段欄杆給清理出來,人都攆到兩邊,一個勁的不懷好意:“來啊,出來看看啊,有文化就看看這樓是什麽時候修的唄,我還真不相信……”


    “哈哈哈,真是張嘴就來,還怕這鋼筋混凝土垮了?”


    破敗的工廠宿舍區上空,迴蕩著肆無忌憚的嘲笑聲,如果老天有眼,應該下個雷劈在這樓板上,垮了摔死這幫家夥。


    可惜沒有。


    萬長生覺得隻有樓板上沒人就好,他根本不往心裏去的。


    鍾明霞則難受極了,使勁抱住了萬長生的腰,箍得死死那種,想表達自己的歉意,感覺自己說什麽都是錯。


    反正就隻能這麽表達自己的心情。


    萬長生立刻覺得背上遠近光的大燈亮度都開滿了,趕緊往外走,鍾明霞都被拽出來。


    可小心翼翼的剛把手扶在欄杆上,就嗯?


    思忖幾秒鍾時間:“這房……應該是68年開始修,70年完工的吧?”


    夜空中的笑聲好像被掐了脖子的雞叫,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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