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杜雯幫萬長生總結出來的,他的技藝最獨特在哪?


    一手打印機似的隨手畫。


    當初不是這一手給老曹看了,才有卓爾不群的起點麽。


    趙磊磊,老童,包括後來的席導,都對他這種隨手畫的能力印象深刻。


    老實說,以萬長生前麵二十年閉門造車的繪畫經曆,要說畫藝高超到秒天秒地那是瞎吹牛逼。


    各大美術學院都能拉出來一堆牛人吊打他。


    包括在小酒吧喝酒的那幫老爺們兒,誰不是高手?


    但要做到萬長生那種用簽字筆、粉筆之類金鉤鐵線的描繪,立刻就少之又少了。


    所有現在科班出身的畫家,可以說都是用湊湊筆起步,大概描個外輪廓,再一點點收緊精確,甚至習慣性的不會有明確的外邊緣線。


    越是大家,可能越是畫得模模糊糊的隻有最精彩的地方會描繪細致點。


    這是種藝術習慣和培養成長經曆。


    萬長生沒有,他這種用白描就能精準勾勒,不需要打草稿的強勁造型能力其實更趨向於工匠。


    比如景德鎮的瓷器畫工,他們就不需要任何草稿,蘸著顏料精準的在瓷胎上落地生根,絕不能改動。


    最主要還是來自熟能生巧的大量練習繪製。


    當然這其中也有些天賦的原因,不然瓷器畫工也分工藝美術大師和普通畫工呢。


    隻要見過這種用簽字筆精確造型的畫麵,幹幹淨淨的黑色線條一絲不苟,外行都會叫絕。


    偏偏是大師們有點追求,有點內涵的模糊筆觸會被認為髒兮兮的畫些什麽啊。


    好比遊客們,也是不看內涵的。


    他們隻會看這個站在展館邊,聚精會神畫圖案的年輕人。


    當然,萬長生掛著的胸牌說明了他工作人員的身份,不會有人覺得他不和諧,但任何一個經過他的遊客,都會好奇的探頭看一眼,隻要身高夠得著,莫不是一臉哇……的表情。


    對普通人來說,他畫得太震撼了。


    沒有粗細之分的黑色簽字筆,在巴掌大的小速寫本上,萬長生就是挨著所有的珍品,手工繪製圖樣。


    準確的說,這有點像工業製圖,而不是繪畫。


    黑色的線條精準細膩,哪怕是通體晶瑩的玉,萬長生也能把上麵的紋樣、雕刻細節表現出來。


    一絲不苟的精確。


    比正兒八經的藝術照都顯得震撼。


    這方麵其實比較出名的大多在工業造型或者建築師行業,譬如著名的建築家梁思成,解放前畫的那些古建築記錄畫,美極了。


    這本來就是一種帶著工業氣息的藝術流派。


    但萬長生不是在作畫,他是在學習儲備。


    學習自己看見的這些珍品,一輩子也許隻能看見一次的這些珍品,捕捉這些珍品身上的閃光點。


    珍品之所以成為珍品,往往在材質絕佳的基礎上,要麽時代久遠具有曆史意義,要麽出自名家精美絕倫。


    這些閃光點就是珍品的精髓,光看,光拍照是沒有用的。


    唯有自己親手繪製過,才會把這些細節牢牢的記在腦海裏,說不定什麽時候在藝術創作中就用得上。


    這種積累多了,才會在腦海裏麵產生靈感的火花。


    當然有那種天馬行空天曉得是怎麽想的鬼才腦袋,但大多數天才都是用百分之九十九的這種汗水積累,在某個靈感爆發的時候水到渠成。


    所以萬長生在那畫得很淡定,在他的世界裏麵周圍已經沒人了。


    來都來了,抓住分分秒秒的珍貴機會,才是他的做法。


    這也不違反規定,有些組別比較複雜的維護審查工作,現在都還有人在展櫃邊一寸寸仔細觀察。


    梅姑娘拉了幾個同事過來看萬長生,也都有點瞠目,他們會欣賞,更明白這份功力是怎麽來的,所以又接連不斷的拉其他人過來看。


    十一點多的時候,萬長生已經高速打印了十多張手稿,從玉器到了青銅器展品這一塊兒,剛剛腦海裏麵好像有點隱隱約約的影子,就感覺到旁邊好像來了一大堆人。


    皇宮博物院這樣的珍品展都是限流的,除了整個博物院的門票之外還得再買一次票,而且能進來多少人,就不允許超過,有出才有進。


    哪怕時間慢慢接近中午十二點閉館,人數也沒見少。


    但這一波就好像額外放了些人進來,萬長生都覺得擠了點。


    不過他還是沒有抬頭,依舊仗著身高,一動不動的站在展櫃邊描繪那個西周時期的青銅器,描繪那上麵看似完全裝飾性的紋樣,可在萬長生這裏,他卻能跟篆書石鼓文聯係起來。


    這跟畫玉又有點不同,青銅器上的凹凸紋樣往往是複合線,嗯,就像凹凸二字一樣,是有自己閉合線的那種圖樣。


    也許在別人那裏就是得試著一點點描,說不定最後不是大了就是小了。


    可在萬長生這裏,他看一眼腦海裏麵就有了大概輪廓,就像他寫大字外輪廓那種勾發,一氣嗬成的穩準狠!


    青銅器身上還帶點透視變化的紋樣就穩穩的貼準了。


    剛收尾,就聽見旁邊一聲:“好!”


    萬長生還有點不耐煩,這接近兩個小時,已經有無數各種各樣的遊客在他耳邊呱噪了,難道就沒有一點點起碼的尊重和給人空間麽,而且麵對這樣的絕世珍品,能夠在數百甚至數千年的歲月中留存再來,不應該保持敬畏,安安靜靜的看麽,很多遊客真是跟逛菜市場一樣。


    喧鬧不已。


    所以他根本就不理,默默的翻頁,繼續下一張。


    這是個橢方形的大型酒器,一米多點高度,四麵裝飾著糾纏的龍紋和鳥紋,頸部雙龍耳,四角還各有一隻龍形怪獸……


    這就夠複雜了吧,還不算完。


    蓋子是鏤空的蓮花瓣兩層,中心就好比鍋蓋的把手,是隻圓雕的仙鶴,姿態優美,作展翅高飛,引吭高鳴狀。


    然後最下麵是雙虎托著壺體。


    春秋時期的作品,龍、鶴、虎肯定是分別鑄造以後,才能完成這種整體凝重,局部活潑的藝術效果。


    春秋啊!


    那可是公元前五六百年的時候,距離現在兩千五百年!


    就能塑造出如此精美的形象,萬長生這個雕塑係學生,除了頂禮膜拜就隻剩下精細勾畫,才算是足夠尊重。


    一絲不苟得更慢。


    體積大細節就多嘛。


    結果不知不覺的就畫得過了十二點,展館工作人員應該清場了。


    萬長生好像是覺得清淨很多,但專注的他兩耳不聞,手上線條更是從未停頓。


    仿佛那小本上,早就有什麽無形的線條打好了草稿,現在隻需要填上鋼筆線即可。


    旁邊人看起來就是這樣的感覺。


    萬長生把最後一筆虎墩的筆劃勾完收工時,還長長的籲了口氣。


    就像打太極拳收工時候的動作。


    卻沒想到聽見周圍一片深唿吸透氣。


    詫異的環顧,居然屏息凝神的站了一群人。


    當先那人西裝革履五六十歲的派頭,一看就是領導,笑著伸手:“小同誌,能看看嗎?”


    萬長生當然不用擔心對方會損毀自己的心血,遞過去順便收筆。


    對方就從這張手繪稿開始慢慢往前翻,看得非常仔細,他周圍的人也全都圍上來觀看,不斷有讚許的低語。


    萬長生沒什麽自得表情,看周圍環境,發現梅姑娘們他們幾個維修組工作人員表情怪異的全都站在牆角,還對萬長生做鬼臉呢。


    使勁對他努嘴示意那邊的領導。


    萬長生隻會默默的點頭,表示我知道個屁。


    然後對方再抬手要過了萬長生胸口的工作證胸牌,眾人圍觀下就有點驚訝了:“你是摹印修複組的工作人員?畫畫很專業啊,怎麽是搞篆刻的。”


    萬長生不想解釋那麽複雜,隨手指著酒器上的銘文:“我跟著荊長明師父做摹印的,有些篆文上的東西是共通的,所以學習下。”


    這位看起來很是富態的領導,笑著把工作證和速寫本都遞迴來:“年輕人有這樣的功力和沉澱的心態,很不錯,很不錯,好好努力。”


    說完一群人大概有七八個前唿後擁的就走了。


    其他工作人員迅速包圍上來:“喲喲喲,這是哪家的小哥,運氣這麽好,一來就麵見皇上了!”


    梅姑娘趕緊擋住女性:“萬長生,蜀川美術學院跟著老荊搞篆刻的高手,已婚!已婚!”


    感覺熱情度頓時下降了一多半,但大多數都是年輕人還是圍住萬長生:“看看你那東西……”


    萬長生也把速寫本遞出去隨便看。


    還好這都是他這一兩年第n個速寫本了,這次基本上都是平京之行的速寫,不會透露過多信息。


    大家讚歎之餘,也就是熱鬧他的運氣,這才第一天上班,就被皇宮博物院院長例行巡視展場給注意到了,好多員工幹了一輩子,都沒有被老大這樣注意到。


    難得啊難得。


    萬長生也喜歡這種氣氛,因為感覺都是很有才的年輕人:“然後呢?”


    大家也就哄笑了:“然後……也就是然後了。”


    對,站在院長的角度,這不過是皇宮博物館來來往往的年輕工作人員之一,勤奮、天賦都僅僅是工作人員之一。


    勉勵,甚至嘉獎作為優秀員工都可以。


    但如果要提拔,那起碼得是多少年的苦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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