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蓉看著他,似如看一個舊友,帶了憐憫和悲傷。


    蘇容卿看著李蓉的目光,他喘息著,最後,也隻問:“殿下,一定要,改製嗎?”


    “一定要。”李蓉肯定迴答,“我希望,這世間,再也不要弘德和蕭柔。”


    “我也希望,這世間,再也不要上一世的阿雅、蘇容華、你、我、我父皇、母後、謝蘭清……”


    “不要用冠冕堂皇的話,遮掩吃人的事實。人是人,所有感情,所有權力,都理應尊重。”


    蘇容卿沒說話,他定定盯著李蓉。


    李蓉等著他,好久後,他顫抖出聲:“世家最大之爭,在於嫡庶。”


    李蓉沒想到最後蘇容卿最後的道別,居然是這個,她愣了愣,隨後就聽蘇容卿看著她,輕聲開口:“殿下,我從未想過害你,我一直希望,您能過的好。”


    “哪怕是和裴文宣在一起,”他笑起來,“都要過得好。”


    “我重生迴來,沒有求親,不是因為懦弱,是我知道,你喜歡他,也知道,我害了你,而且,我要殺李川,你也不會原諒我。”


    “我阻止你建督查司,是世家強大,我不希望你受到威脅。”


    “北燕塔上求親,”蘇容卿輕輕喘息,他不敢眨眼,他怕每一眼都是最後,他用盡全力,艱難開口,“也是因為,世家欲驅逐殿下出華京,我以為裴文宣死了,殿下與朝廷賭局輸了,唯一能保住殿下的辦法,就是用蘇氏身份為殿下求一個人情,並非,特意冒犯。更非,趁人之危。”


    “我知道。”


    李蓉有些沙啞,垂下眼眸,蘇容卿笑起來,他看著她,許久,他費盡力氣,從袖中取出一把灑金小扇。


    “這是,山崖那夜,殿下落下的。”


    蘇容卿抬手交到李蓉手中:“我本想,偷偷藏著,最後,還是得交還殿下。”


    一如他這份心意。


    本想長久的放在心裏,誰都不打擾,誰都別知道。可到最後一刻,他終究還是個普通人。


    李蓉低頭看著手中的小扇,並不出聲,蘇容卿端詳她,好久後,他顫著聲,充滿期盼,又全是絕望:“我心悅殿下。”


    李蓉手上一僵。


    這是兩輩子,他頭一次說這句話。


    “十二歲,禦書房前初見,”他眼裏帶了眼淚,“我便心悅殿下。一輩子,兩輩子,獨愛殿下。”


    李蓉得這話,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就覺眼眶酸澀。


    她點點頭,算做知道。


    蘇容卿見她的模樣,溫和笑起來:“殿下,這一世,過得好嗎?”


    “好的。”李蓉啞聲開口,“很好。”


    “那就好。”蘇容卿點頭,“我也放心了。”


    “殿下,”裴文宣走到李蓉身邊,扶起她,“莫要蹲得太久。”


    李蓉應了一聲,由裴文宣扶起來。


    “走吧。”裴文宣低聲開口,李蓉點頭,兩人相伴相扶,往外走去,走了沒幾步,李蓉突然頓住腳步,她迴過頭來,看向蘇容卿:“容卿,”她看著他,好似和朋友分享某個喜悅的消息,“我有孩子了。”


    蘇容卿愣了愣。


    他驟然想起,上一世的李蓉,最大的遺憾。


    她常說起孩子,那是他們的痛苦。


    也就在這一刻,他終於清楚知道,她真的過得好,和上一世不一樣。


    他笑起來,點頭道:“好,容卿,恭喜殿下。”


    說著,他艱難起身,看向裴文宣:“裴公子,能否勞煩您,”他抬手,指向邊上放著的一把琴,“我想為殿下,奏最後一曲。”


    裴文宣點頭,放開李蓉,去為他取了琴。


    將琴放在蘇容卿麵前時,他又放了兩瓶藥。


    “今日之後,蘇容卿就死了。”


    蘇容卿愣了愣,裴文宣站起身,起身之時,仿佛是不注意一般將燭火拂到地上。


    火舌舔舐地上的輕紗,裴文宣轉身離開,他走到李蓉身邊,抱著李蓉的肩頭。


    李蓉被他攬著,兩人一起往前走。


    蘇容卿轉過頭,看著旁邊的升騰起的火,好久之後,撥弄了第一聲琴弦。


    李蓉聽著身後響起琴聲,她沒有迴頭,他們兩個人在一起,一起離開了這份過往。


    等他們走出來時,火已經燒起來了。


    李蓉背對著未央宮站在庭院,聽著裏麵的《歡相送》。


    一首很短的送別曲,輕快又美好。


    琴聲和火焰燃燒的劈裏啪啦聲交雜,李蓉靜靜站在門口,直到琴聲停了,她才轉過頭去,看見那已經徹底燃起來的未央宮。


    她看了很久,裴文宣就靜靜等著。


    等了許久後,李蓉迴過神來,她提步往前,似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隻道:“走吧。”


    兩人走了沒幾步,就看蘇容華急急忙忙衝了進來,一進院中,見已經燒起來的未央宮,他愣了愣,慌忙上前,裴文宣一把攔住蘇容華,急道:“蘇兄!裏麵危險!”


    “容卿是不是在裏麵?”蘇容華滿臉驚慌,“是不是?”


    “蘇容卿在裏麵?”


    上官雅追進來,聽到蘇容華的話,趕緊詢問,李蓉點了點頭,隻道:“人已經沒了,進去也就是送死,走吧。”


    說著,李蓉便往外走去,蘇容華聽著李蓉的話,愣愣看著大火,眼裏全是震驚和痛苦。


    上官雅到他麵前,聲音很低:“我同你說件事。”


    蘇容華不聽,上官雅抿了抿唇:“未央宮有密道,我知道出口在哪裏,現下蘇容卿若還在裏麵必死無疑,若出去了……”


    上官雅抬眼看他:“他就活著。”


    火焰淹沒未央宮宮頂,李蓉背停住步子,和裴文宣一起迴頭。


    寢宮之內,李明被大夫環繞,他終究是沒撐到李蓉迴來,慢慢閉上眼睛。


    李川站在床榻前,聽禦醫顫抖著哭喊出那一句:“殿下,陛下……駕崩了。”


    他沒說話,他靜靜看著,好久,他啞著聲,遣退眾人。


    眾人出去,合上大門,獨留著荀川,站在李川身後。


    “為什麽不走?”


    李川沙啞出聲。


    “殿下說,讓我片刻不離守著您。”


    李川沒有說話,他感覺那個無聲站在身後的人。


    他一步一步往前,跪在龍榻前,握住李明蒼老的手,輕輕抵在額間。


    他聽清李明最後一句話了。


    他說,對不起。


    李明駕崩的消息很快傳來,李蓉聽了,也就隻是點了點頭。


    而後她便轉身,漫無目的往前走。裴文宣就走在她身側,隨著她一起往前。


    他們兩一直沒說話。


    已經徹底靜下來的皇宮,宮人陸續出來打掃積雪,他們兩走在一起,肩並著肩,衣袖摩擦。


    走著走著,也不知是誰先伸出手,在衣袖之下,悄無聲息拉上對方。


    那從手間傳來的力量,無形給予著雙方支撐。


    李蓉聽著踏雪之聲,她突然覺得,這條路她能好好走下去。


    走得很遠,很好,很長。


    康興二十年冬,奸妃蕭氏聯合世家作亂,謀害帝王於宮中,史稱康興宮亂。


    長公主平樂攜駙馬等人平定叛亂,輔太子李川登基,改年號德旭。


    傳位這位新君並無治國之才,喜好玩樂,先帝知兒甚深,臨去之前,特賜平樂公主為監國長公主,輔助監國。原吏部尚書裴文宣,擢為右相。


    登基當日,群臣入殿,恭候著皇帝出席,然而等候許久,也隻等來了一道聖旨,和一隻仙鶴。


    帝君心不在朝政,登基當日,便宣布由仙鶴代替自己臨朝,他要修仙問道,以求早日飛升。朝政事務,轉交由長公主處理。


    在場人都不敢說話,隻有新任的右相裴文宣,當即跪下,朝著仙鶴行了個大禮。


    至此之後,朝政由長公主一手接管。


    長公主做事雷厲風行,她上任之後,迅速處理了康興宮亂所有相關人員,參與謀逆者斬首流放,相關家人均逐出華京。


    叛賊蕭肅領兵作亂,也被秦臨領兵平息。


    朝廷開始正常運轉起來,李蓉忙得不可開交,哪怕有裴文宣幫著,也常常早出晚歸。


    也不知是過了幾日,裴文宣突然告訴她,蘇容卿出殯之日到了。


    李蓉愣了愣,裴文宣走到她身後,給她取了披風:“畢竟是多年故人,去送送吧。”


    李蓉身子不方便上山,和隻和裴文宣登門,給蘇容卿上了柱香。


    蘇容卿沒有屍首,在宮裏燒成了灰,蘇容華便給他以衣冠下葬。


    李蓉過來,蘇容華親自領著李蓉和裴文宣參觀蘇府,一麵走,一麵給兩人講著蘇容卿小時候的事。


    “小時候我不聽話,父親看在眼裏,知道我養廢了,就對容卿嚴加管教。他每日清晨,都要在祠堂前背一遍家訓。每日都要聽父親強調一遍,他是少家主,當以蘇氏興衰,為人生最重要之事。”


    蘇容華領著李蓉和裴文宣走過小橋,來到祠堂。


    祠堂前燭影綽綽,蘇家牌位陳列在上方。


    最新的那個,便是蘇容卿。


    蘇容華停在祠堂麵前,他看著祠堂,好久後,低啞出聲:“是我害了他。”


    若他年少不逃避,能抗爭到底,蘇閔之就不會這樣苛責於蘇容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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