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錯之人,誰沒有理由?”


    蘇容華垂下眼眸:“你好好休息吧。”


    蘇容華抬手要去開門,蘇容卿叫住他:“大哥,我為你說個故事吧。”


    蘇容華停在門邊,好久後,蘇容卿聲音很輕:“我做了一個夢,它是蘇氏的未來,也是你的未來,你不要聽一下嗎?”


    聽到這話,蘇容華震驚迴頭,他定定看著蘇容卿,蘇容卿站起身來,從容行到茶桌邊上,跪坐而下。


    點燃了桌上小爐裏的炭火,抬手取水放入小壺,架在之上,而後他抬起頭,在檀木長桌之後,發髻半挽,墨發垂於身後,一身白衣襯得他清瘦如竹,跪得端正筆直。


    他抬起手,做出了一個“請”的姿勢,清雅的聲平靜開口:“大哥,請入座聽完這個故事吧。”


    冬日烏雲密布,似有大雪將至,寒風湧灌華京,驅趕著行人,拍打著窗戶。


    李蓉聽著屋外風吹著窗戶的聲音,和裴文宣肩並肩靠在一起:“那我先聽你說說風雨吧。”


    “殿下要聽什麽呢?”


    “前世的事,我不知道的事。”


    “殿下想從何處聽起?”


    李蓉沉默下來,她想了好久。


    許久後,她終於開口:“上官雅和蘇容華,從他們開始吧。”


    裴文宣聽到這話,便笑起來,他拉了李蓉的手,平和道:“好,那就從他們開。”


    “德旭三年,秦真真被毒殺,陛下命我追查此事,我一路查到蘇容華頭上,花了五年時間追查他,直到他死。這五年時間,我倒也知道不少。蘇容華是蘇氏嫡長子,按理本是家主之位的繼承者,但他少時從師顧子蕭。”


    “那是個狂人。”


    李蓉知道這人,世家之中少有的異類,不過年輕時還算規矩,又頗有才名,蘇氏將他請為蘇容華的師父,倒也正常。


    “顧子蕭教蘇容華其實並沒有多長時間,他就因與寒門女子私奔被顧家逐出族譜,後來不知所蹤,也不知是當真浪跡天涯,還是被顧家清理。蘇容華或許是受顧家影響,自幼叛逆,十一歲時,便同眾人宣稱,不會繼承家主之位,自此在外遊蕩,一年大半載都在外麵,四處經商,熱衷於結交江湖好友。”


    “元徽十五年,蘇容華迴京,被召為肅王老師,從此他每日賭錢鬥雞,成為了一個徹徹底底的紈絝子弟。”


    “元徽十八年,上官雅入京。聚財館內,兩人相遇。”


    “元徽十八年,你和上官雅在聚財館裏偶遇,那天你迴家來,同我說你遇到一個姑娘,女扮男裝在賭場賭錢,同你賭了十局,十局都輸,還約你明日再賭。”


    蘇容卿打開白瓷罐,用茶勺取出茶葉,放入茶壺之中。


    “那天你笑得很開心,說這姑娘有意思得很。後來你就常同我提到她,人家不願意搭理你,你老去逗人家,這姑娘躲你,換一個賭場,你去一個賭場,最後有一日你迴家的路上,你就被人用口袋套著打了。”


    蘇容華聽到這話,“噗嗤”笑出聲來。


    蘇容卿也笑起來,他抬頭看了蘇容華一眼:“你心中不甘,自是打算尋仇,於是暗中設計,在人家姑娘去鬥雞的路上,偽作人販子把人拐了。結果拐出城後真遇到了山匪,你們一起被人綁了,也不知道是被綁架的時候遇到了什麽,等把你救迴來的時候,你同我說,你打定主意了,要去娶她。”


    “你知道蘇氏位高權重,以你的身份,若上門提親,姑娘不想答應也得答應,於是你打算先問她的意願,那天我給你挑了衣服,你自己親手磨了一根玉簪,帶著去找了她。等到晚上的時候,你淋著雨迴來,我問你怎麽了,你同我說無事。”


    “打從那天開始,你便不怎麽出門,直到一次宮宴,你身為肅王老師,被逼著出席。”


    “宴席之上,他看見了上官雅。”


    裴文宣聲音很輕,李蓉將下巴放在雙膝上:“上官雅應當不會理他的。”


    “是,”裴文宣應聲,“可蘇容華知道了她拒絕他的理由,自然也不會這麽輕易放手。他便找了上官雅,他問上官雅喜不喜歡他,若是喜歡,他就八抬大轎,上門提親娶她。”


    “這怎麽可能呢?”


    李蓉有些疑惑:“上官雅入京,就是為了川兒。這是上官家已經定下的事,蘇氏沒有這麽糊塗,怎麽可能參與到這種事情來?”


    “蘇容華何嚐不知道呢?”


    裴文宣歎了口氣:“可人總想試一次,於是他們決定試一次。”


    “你從宮宴迴來,便找到父親,你說要去上官家提親,可上官雅是太子妃內定的人選,你爭是未來的太子妃,父親怎麽容得下你?父親不允,你便告知父親,願自請逐出蘇氏,脫離家族,向上官氏求親。是生是死,你自己一個人承擔。”


    水壺裏的水煮沸,蘇容卿將沸水倒入裝了茶葉的茶壺之中。


    “你按著族規挨了三百仗,滿身是傷去上官家。”蘇容卿聲音帶了幾分哽咽,但他還是保持著一貫的平靜,“上官家不敢讓你停在門口,就讓你入了內院,你跪在上官旭麵前,求他將上官雅嫁給你。你為他分析利弊,告訴他,上官雅嫁入東宮,不過是推上官家更快的滅亡,上官旭哪裏聽你這樣胡言亂語?他趕不走你,也因你蘇氏大公子的身份不能殺你,於是他就讓你跪在上官家。”


    “你跪了三天,而那三天,宮中已擬好旨意,準備賜婚。”


    “蘇容華在上官府跪的那三天,上官雅被關在後院,她的性子你如今也知道,愛恨分明,又行事果斷。蘇容華為她至此,她又怎麽會辜負他?於是她一直在求上官旭,一直在喊,她說上官家有這麽多女兒,何必就要選她?她有喜歡的人了,她不想當太子妃,放過她。”


    “上官家沒有理會她,直到賜婚聖旨進了上官府,上官旭直接拿著聖旨去找了上官雅,他告訴上官雅,上官家給了她十幾年富貴榮華,她是不是要在這時候棄上官氏於不顧。賜婚聖旨已經到了,她若和蘇容華走了,那上官氏就會成為整個大夏最大的笑話。”


    “上官雅容不下的。”李蓉聲音覺得嗓子有些疼了,“她不可能為了自己的愛情讓家族如此蒙羞。”


    “你說得沒錯,”裴文宣知道李蓉難受,他抬手放在李蓉肩上,抱著她,“上官雅親自去了內院,然後她就看見蘇容華跪在地上,他身上全是血,上官雅看見他就哭了。”


    怎麽能不哭呢。


    這是這一輩子,第一次有一個人,為她拋卻生死。


    這也是她這一輩子,第一次撥開世家給她的層層束縛,看見外麵最溫柔明亮的存在。努力想要抓住。


    可抓不住啊。


    那天下著大雨,她低頭看著跪在她麵前的青年,她本來該直接罵他,羞辱他,可是一張口,她眼淚落了下來。


    她什麽都說不出口,她隻能蹲下身,將他告白那天送她的玉簪,顫抖著交到他手裏。


    “放過我吧,”她沙啞開口,“也放過你自己。”


    “愛情算不得什麽,喜歡也算不得什麽,我們活著,就有自己應盡的責任。我會入宮,我會成為太子妃,成為未來的皇後,未來的我你不會喜歡的,你就當從來沒見過我,和你說的一樣,離開華京吧。”


    “走遠一點,去許多地方,你看過的山水就當為我看過,你做高興的事就當為我做過,若有一日,你能遇到一個喜歡的人,與她喜結連理,那再好不過。”


    “蘇容華,”她顫抖出聲,“別逼我了。”


    “你怎麽舍得逼她呢?”


    蘇容卿的茶衝泡過第一遍,他抬手注水第二次。


    “所以你迴到家裏來,父親看你的樣子,還是心軟,也就算了。你和上官雅這事兒被兩家遮掩下去,上官雅入宮,好好做她的太子妃,你也離開華京,去了很多地方。”


    “後來呢?”


    蘇容華垂著眼眸,蘇容卿將茶衝泡好,倒入茶碗,推給蘇容華:“後來,果然不出你所料,上官氏與李川聯姻,成為了陛下心中的死結,他扶持肅王,廢太子。廢太子之後,裴文宣遊說世家,希望世家出兵。”


    “其實要不要出兵,世家還在猶豫,最後你最先站出來,希望蘇氏出兵。你有無數理由,也的確合適,但我心裏知道,多少理由,都遮不住你內心深處那點不應有的念頭,”說著,蘇容卿抬眼,“你擔心上官雅。”


    “我不會拿蘇氏為我一個人的感情做賭。”


    蘇容華平靜開口,蘇容卿點頭:“你不是在賭,隻是剛好,這個決定更合適。你選得沒錯,扶持李川,在當時看來,的確是蘇氏要做的選擇。李川賢明在外,又為正統,他登基最是名正言順,以免日後眾人不服,到處叛亂。若想結束亂局,李川登基,再好不過。”


    “所以百家結集軍隊,與秦臨一起攻入皇城,扶持李川登基。李川登基之後,上官雅成為皇後,你也留在華京。德旭元年,李川剛剛登基,北方便有戰事,滿朝主和,唯有李川、秦臨和裴文宣主戰。後來李川和裴文宣為秦臨四處疏通,弄到錢財,強行開戰。”


    “開戰之後,他們便發現國庫空虛,根本不足以支撐北方戰線。於是又被迫休止,這時候,李川就動了心思。”


    “他要做什麽?”


    “他要改製。”蘇容卿說到這話,忍不住笑起來,“推行科舉,要向世家征稅,限製世家購田與奴仆數量,製定定分製,要求吏部在提拔官員時按照分數往上提拔,打分之時,世家扣十分,寒門出身加十分。”


    聽到這話,蘇容華皺起眉頭:“太急了。”


    “他剛剛登基,便這樣大的動作,許多地方豪族自然不同意,他上麵下令,下麵根本不執行,又或者是故意扭曲他的意思,加重百姓負擔。他想殺人立威,卻連個二等世家都動不了。德旭年冬末,他不顧裴文宣勸阻,讓秦臨殺了一個地方小族的族長,結果導致那個地方連續三年,起義不斷。原本還算過得去的城池,鬧到最後,荒無人煙。”


    “那年北有戰亂,南有水患,國庫空虛,地方貪腐,”裴文宣說起當年得事,語調裏帶了幾分冷,“我隨陛下北征南巡,殿下,您是沒看到那場景。戰場之上,橫屍遍野,災荒之處,易子相食。而華京載歌載舞,天上地獄,不過如此。陛下天性仁善,迴來之後,就定下計劃,試圖改製。”


    “可你們太急了。”李蓉聲音平穩,“川兒年紀太小,他不明白,一個國家就像一艘大船,你得慢慢走,帝王手中方向隨便一指,下麵碾壓的,就是萬千百姓。川兒的政令我知道,我明白他的意思,可不是他給一個好的政令,就能好好執行。”


    “但在陛下眼中,他心沒錯,政令也沒錯,錯的隻是那些不執行的世家官員。所以世家和他矛盾越發尖銳,而夾在中間的,就是上官雅。上官雅是陛下表姐,陛下心裏多少對她還有著幾分情誼,可他克製不住自己內心對世家的厭惡,陛下和我說,他每次進未央宮,看見上官雅穿金戴銀的打扮,他就會想起那些吃不飽的百姓。”


    “而上官雅隻當是自己比不過秦真真,她越發打扮,越溫柔體貼,陛下越是厭惡。到後來,陛下與秦真真感情漸篤,他甚至無法和她同房,陛下和我說,每次和她同房的時候,他就覺得惡心。他惡心自己,他不喜歡上官雅,也覺得自己背叛了愛人。所以見到上官雅的時候,他甚至沒辦法產生任何衝動。”


    “上官雅不受寵愛,上官家自然著急,不斷給上官雅施壓,讓她努力一點,爭取生出嫡長子。她走投無路,就來找你,請你幫她。”


    “我記得,”李蓉垂著眼眸,“我聽說川兒在中宮隻是睡一覺就走了,我便去罵了他。他那時候政令推得太急,上官家是他的根,他若是連上官家都斬了,我怕他出事。”


    “你開口說他,他也愧疚,他心裏知道,上官家扶持他上位,為的就是個太子,上官雅也無辜,所以陛下後來就用藥,每次去見上官雅,他都提前吃藥,迴來後就開始嘔吐不止。”


    李蓉聽到這話,愣愣迴頭,看著裴文宣:“上官雅知道嗎?”


    裴文宣沉吟片刻後,點頭道:“應當是知道的。其實上官雅自己,也是用藥的。”


    李蓉說不出話來,那一瞬間,她突然感受到了一種巨大的可悲。


    上官雅是何等驕傲之人,卻被困在這深宮裏,像一個牲口一樣,就為生一個太子。還要麵對丈夫必須用藥才能碰她、碰完之後偷偷嘔吐的事實,沉默不言。


    不相愛到幾乎互相憎惡的兩個人,偏生要為了一個孩子,在華床錦被之上做著苟且之事。


    而這樣的秘密,誰都不知道,隻能他們兩個人自己吞咽,隱藏。


    李蓉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涼,裴文宣抱著她,親了親她:“別難過,都上一世的事兒了,如今上官雅不還沒入宮嗎?”


    “後來呢?”


    “後來,陛下終於發現上官雅也用藥,他意識到這是兩個人的死局。陛下下定決心,喝了酒,去了中宮,找到上官雅,同她商議,她當她的皇後,她要的權勢他都可以給她,他們兩個人,不要再裝了。”


    “可上官雅沒孩子,對於上官雅而言,這怎麽可能容忍?她拋卻了自己,拋卻了本該有的愛情,來到這深宮裏,不是為了聽陛下天真和她說各自安好的。更不是為了進宮來成全陛下。上官雅那晚哭得很厲害,她問陛下,憑什麽她要在被埋在這宮裏,陛下卻可以任性而活?”


    “陛下問她要什麽,她說她要一個孩子。陛下本來答應她,他們兩一起喝了藥,脫了衣服,上了床。可是當陛下碰她時候,陛下還是忍不住,跑了出來。”


    “我聽上官雅的宮人說,那晚上上官雅一直在幹嘔,一麵幹嘔,一麵哭。等第二日,上官雅主動找到陛下,和他求和,她表現得很善解人意,也很可憐,陛下便許諾她,無論如何,她都會是皇後。”


    “三日後,秦真真被查出有孕,當天晚上,上官雅就從宮中傳信給上官家,說陛下已經下定決心不會再碰後宮裏除了秦妃以外的任何人,她需要一個男人,誰都可以,她要一個孩子。”


    蘇容卿這話說出來,蘇容華握著茶碗的手輕輕打著顫,他努力讓讓自己平靜一些,可他卻還是覺得疼。


    如今尚且如此,他根本不能想象,若此事當真,那個時候的他,應當痛苦到怎樣的程度。


    “那時候大哥你本來又打算離開,結果上官氏找到了父親。混淆皇室血脈,這件事,上官氏一族不敢做。可如果眼睜睜看著秦真真的孩子繼位,那就意味著,秦家,一個徹徹底底支持著陛下變革的寒族中,要出現一個太子。”


    “上官氏希望用這個孩子和蘇氏結盟,上官氏與蘇氏血脈生下的孩子,未來由兩族共同輔佐。當時朝廷對陛下極度不滿,父親對李川的行徑十分不讚同,兩族秘密商議很久,終於定了下來,讓你去。你本要走了,你都和我說了,這次出行,不會再迴來。結果當上官雅放在你麵前時,你想了一夜,終於還是留下。”


    留下,就等於和那個人一起,沉淪於深宮。


    不會再有她說的遠方,也不會再有她說的自由與美好。


    可他還是甘願留下,於是在兩家人安排之下,宮廷之中,上官雅等待著那個陌生的男人步入宮中,像李川一樣羞辱她時。


    她看到的,是她年少時最好的美夢,踏月而來。


    他跪在她麵前,仰頭看她:“見過娘娘。”


    上官雅看著這個遙遠又熟悉的人,好久後,沙啞出聲:“你來做什麽?”


    “陪著你。”


    陪她一起墮入地獄,陪她一起共赴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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