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阿姐對我不好嗎?”李川在屏風上的影子帶著少年人的張揚,一麵說話,一麵比劃,“我記得小時候我和元寶分桃子吃,被母後撞見了,就關我禁閉,說我是太子,要知道我為尊,別人為卑,怎麽可以和個下人分桃子吃。禁室你也知道,黑黑的沒有任何光,就你在門口,一直和我說話。我關了三天,你在門口說了三天。”


    李川說著,不知道為什麽,聲音裏也有些啞了:“還有,我以前不是在宮裏養了個大花貓嗎?那貓特別靈性,別人不親,就親我,我老躲著人去喂它,後來也被發現了。他們要讓我把這貓活埋了,母後說,這是給我的教訓,太子怎麽能偏愛什麽東西,還是隻沒人養大花貓。”


    “我不埋,母後就讓人搶貓,說亂棍打死,我把貓護在懷裏,我覺得要不把我打死算了,你說這太子當著有什麽意思,還不阿姐擋在我身上,把棍子擋了?”


    “那你最後,不還是把那貓活埋了嗎?”


    李蓉問,李川不說話,他沉默了很久,屏風上,他盤腿而坐,似乎輕輕仰著頭,在看什麽。


    “因為,我不想讓阿姐再為我被打了。”


    李川終於出聲:“不就是隻貓嗎,埋了就埋了吧,總不能讓阿姐和我一起給這貓陪葬不是?”


    李蓉說不出話,她感覺眼淚就這麽流下來。


    她突然意識到,其實那麽多年,她沒有真正理解過李川,也沒真正明白過,這個弟弟,是如何成長。


    他年少時,她也年少,她看不明白少年李川的種種,長大就忘了。


    就像這隻貓,她以為李川是熬不住打,可其實那時候的李川,熬不住的不是深宮裏的杖責,而是姐姐的苦難。


    他親手埋的不是貓,是他自己。


    他不願意當太子,但為了李蓉,為了上官玥,為了他珍愛的人,他當。


    他心地柔軟,天真純良,但為了李蓉,為了上官玥,他學著強硬,學著冷漠。


    他克製自己的溫柔和天真,壓抑自己所有喜愛與渴望,把自己深埋在這皇宮裏,期望能像泥土一樣,將李蓉和上官玥養在上麵,看著她們成長,開花,平穩一生。


    這是她的弟弟。


    她弟弟無論未來多殘忍,多可怖,在十七歲這一年,屏風後的他,始終是那個願以此身化山河,給予他所愛之人好風景的少年。


    “阿姐,”李川低下頭,他似是知道李蓉哭了,他啞著聲,“你來這裏,到底想問什麽?”


    “川兒,”李蓉深吸了一口氣,“如果上天注定,有一日,你會成為一個像父皇一樣的君主。不,比他更優秀,但是和他一樣冷漠、猜忌的君主。”


    “你會殺很多人,讓天下動蕩不堪,但你也能北伐成功,打破世家桎梏。你會囚禁母親,殺害舅舅,斬殺一半族人,最後毒殺長姐。你會痛失所愛,但也會成為九五之尊。你說,我該怎麽辦?”


    “你是說,”李川似乎明了一切,“我會殺了你嗎?”


    “是吧。”李蓉笑笑,“不過這就是一個夢,你也不必……”


    話沒說完,她就聽見裏麵傳來拔劍之聲,李蓉詫異抬頭,就看李川提劍步出屏風。


    他拿著劍,麵上有未幹的淚痕。


    “其實我早就發現,阿姐和以前不同。”


    李川看著李蓉,他反手將劍鞘遞給李蓉,將劍尖指向自己,單膝跪在李蓉身前,他目光裏盈著眼淚,卻堅定又明亮:“如果這是未來,請阿姐,現下就殺了我吧。”


    第162章明亮


    李蓉不說話,李川跪在她身前,抬頭仰望著她。


    他的目光帶著少年人獨有的無畏,仿佛能破開這世間一切陰霾。


    他們靜靜對峙,許久後,李蓉猛地起身,抽劍指在李川頸間。


    過於鋒利的劍刃哪怕隻是觸碰就劃破了李川皮膚,血珠舔舐著劍鋒,李川不躲不避,迎著李蓉的目光。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是不是?”


    大門外,寒風初起,卷枯葉而過,裴文宣雙手攏在袖中,背對著大門,看著乍起的寒風,抬頭仰望天上密布的烏雲。


    “不是不敢殺我,”李川答得平靜,“而是死在阿姐手裏,我並無遺憾。”


    “若當真如阿姐所說,我要走向那樣一條路,那我寧願生命走到這裏,也算是善終。”


    李蓉不說話,她握著劍,死死盯著李川,他們僵持著,對峙著,李川的神色裏全是堅毅,沒有後退半分。好似真的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就等著她的裁決。


    可她如何裁決呢?


    他什麽都沒做,他還那麽好。


    可他如果登基,如果成長,或許又會在三十年後,一杯毒藥,送到她麵前。


    時光太殘忍,也太惡毒。


    李蓉看著麵前少年清亮的神色,猛地揚起劍來。


    李川閉上眼睛,劍急急而落,猛地削開了李川頭頂的發冠。


    李川的頭發散落而下,他睜開眼睛,李蓉握著劍,急急喘息:“我會迴青州,這一生,我都不會再入華京。我放過你。”


    李蓉抬眼看向李川:“也請你未來,放過我吧。”


    李蓉說完,便將劍扔到地麵,轉頭離開。李川跪在地上,在她把手放在門上時,他沙啞出聲:“阿姐,你為什麽不能多信我一點?”


    “我信不過的不是你,”李蓉垂著眼眸,“是這世間。”


    這世間太多齷齪肮髒,她不知道坐到高位的李川,會成為什麽模樣。


    當他成為帝王那一瞬,她就是世家,他們永遠沒有一個統一的立場,也要在這深宮裏不斷猜忌。


    她太清楚自己是什麽人,其實當年李川殺她也對。


    如果李川死了,無論是李平還是李信,威脅到她的時候,她未必不會廢了他們。


    李蓉定下心神,神色慢慢歸為平靜,而後她雙手用力,猛地打開大門。


    寒風驟然卷入,吹起她廣袖翻飛。她抬頭看向前方,便見裴文宣雙手攏袖,轉頭看過來。


    “談好了?”


    裴文宣帶著笑,李蓉點頭:“走吧。”


    裴文宣得了話,便走過來要抱她。李蓉一把按住他:“你做什麽?”


    “你這腿,是要跛著出太子府嗎?”


    李蓉遲疑了片刻,想著跛著出去也太難看了,於是她也沒有做聲,就任憑裴文宣將她打橫抱起來,她掛在裴文宣身上,垂著頭一言不發,裴文宣也不知道是高興個什麽,始終帶著笑。


    她心裏有些難受,抬眼看了一眼裴文宣,見他還在笑,不由得有些生氣,皺起眉道:“你一天到晚笑什麽?看我笑話嗎?”


    “啊?”


    裴文宣聽李蓉怪罪他,他迴了神,趕忙解釋道:“不是,隻是殿下迴來了,我心裏高興。事兒都是可以解決的,殿下無礙,我便不覺得有什麽不悅了。”


    “你這麽高興的嗎?”李蓉不信,裴文宣不敢和她多做糾纏,忙轉移了話題,“你和太子殿下談得如何?”


    “我迴青州。”


    李蓉靠在裴文宣胸口,聲音很淡:“以後我不會迴來了,但李川需要什麽,我都會盡力支持,有事同我說,你看著辦吧。”


    裴文宣應了一聲:“殿下放心,我會酌情處理。”


    李蓉閉上眼睛,應了一聲,由裴文宣送著上了馬車。


    兩人一起迴了府邸,裴文宣便讓李蓉先休息一會兒,李蓉躺到床上,她看著裴文宣放下床帳,等黑暗徹底掩蓋整張床時,她突然有些害怕,一把抓住了裴文宣,叫了一聲:“文宣。”


    裴文宣頓住腳步,他看見握著自己手的那隻手,他遲疑了片刻,又重新掛起了床簾,輕聲哄著她:“你先躺著,我去吩咐他們一聲,很快就迴來。”


    聽到裴文宣說這種話,李蓉一時覺得有些難堪。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成了這樣子,她故作平靜,平穩道:“我沒事,你該做什麽做什麽吧,我就叫叫你。”


    裴文宣笑笑沒有多說,他出了門,吩咐人做該做的事後,便折了迴來。


    他一進門就看見床帳已經放下了,他怕李蓉已經睡下,便輕手輕腳進了屋,脫了外衫之後,撩起床帳。


    一撩起床帳,他就發現李蓉坐在裏麵,她靠著牆,曲著雙膝,像個孩子一樣抱著自己。


    這副模樣讓裴文宣心裏輕輕一刺,但他沒有露出半分異樣,他掀了床帳爬到床上,學著李蓉的樣子靠著牆,屈膝坐著。他離李蓉有一段距離,想把出門帶迴來的寒氣捂熱再靠近她,李蓉轉頭看他一眼,有些奇怪:“你離我這麽遠做什麽?”


    不等裴文宣解釋,她便挪過去,同他並肩靠著。


    裴文宣給她掖了掖被子,將她整個人脖子以下都裹在被子裏,還不忘體貼問一句:“冷不冷?”


    李蓉靠在他肩頭,頗為嫌棄:“熱死了。”


    “那還靠著我?”裴文宣笑起來,李蓉懶得理他,聞著他身上的熏香,淡道,“馬上我就要走了,多靠一日是一日,以後就沒得靠了,怎麽,這點時間都不給我?”


    裴文宣聽著她的話,抿唇暗笑,隻道:“殿下這一去不迴,連我都不要了?”


    “說了,咱們分開。”


    李蓉閉著眼,說得幹脆。裴文宣想了想:“我還是沒明白,我做錯什麽你要和我分開?”


    “沒什麽錯,都是我的錯。”


    “你這樣說我更慌了。”


    裴文宣抬手搭在她的肩上:“肯定是我犯了什麽大錯,連一點被原諒都沒了。”


    李蓉不說話,她知道裴文宣是在逗她,她靠著他,好久後,她輕聲道:“裴文宣,咱們是完全不一樣的人。”


    “沒錯,”裴文宣答得果斷,“上輩子一見你我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怎麽對你好,每次都把事情搞砸。上輩子打你罵你欺負你,這輩子還是打你罵你欺負你,想對你好些,給你送個官,把你氣得在朝堂上暈過去,今早想主動點兒,又把你氣得快哭出來。”


    李蓉說得認認真真,裴文宣不知道為什麽,竟就有些想笑:“李蓉你真的是在自我反省嗎?”


    李蓉動作僵住,裴文宣想想,他覺得現在的李蓉像個小孩子一樣,他輕咳了一聲,將人往懷裏攏了攏:“好了我知道你很難受,我不笑你了,你有什麽不高興的都和我說。”


    “裴文宣,”李蓉聲音很輕,“我很不好的。”


    “哦,我知道的呀。”


    裴文宣抬手一根手指頭一根手指頭數落:“你看不起人,你傲慢,你喜歡打人,你還時不時矯情,你心大總是忽視我的感受,你說話又特別難聽,你總和人家講規矩但是自個兒又是最不守規矩的一個,就連上床都要人伺候主動一下比登天還難……”


    “裴文宣!”


    李蓉怒喝出聲,裴文宣麵對她,十根手指頭繼續往下落:“你還不準別人批評你隻準別人誇你,你四肢不勤五穀不分……”


    “滾出去!”李蓉忍不了他,推攮著裴文宣要把他推下去,但她力氣遠遠不到把一個成年男人推下床的程度,裴文宣就笑著看她推她,事無巨細數落著她。


    從她睡覺踹人一路說到她和蘇容卿合夥氣她,眼看著李蓉要被他說哭了,他終於停下,笑嗬嗬把人往懷裏一抱,哄著她道:“可是那又怎麽樣呢?我就喜歡你呀。”


    “誰要你喜歡,你滾。”


    “我不滾,我粘著你,”裴文宣說著就親了她一口,“我黏你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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