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盛寵之下,所帶來的不僅是愛,還有利刃。


    於是在李川登基後一年,秦真真誕下李平,緊接著就死在了後宮。


    她死那天,李川一直抱著她的屍首不肯放,是李蓉過去了,才把人從李川懷裏拖出來。


    秦真真死後,李川堅持以皇後之禮下葬,提前將她放入了自己的皇陵,那時候大家隻是覺得李川消寂,以為過些年李川就會好起來。


    誰知他並沒有,他脾氣越來越差,也越來越暴戾,年少一直以仁德著稱的太子,最終也走上了和李明相似的老路。


    他窮兵黷武,打壓世家,鐵血手腕鎮壓朝堂,也隻有李蓉稍稍能夠管些他。


    但後來蘇家一案,他們姐弟,最終還是有了隔閡。


    蘇家一案後,她因傷臥床,李川來看她。


    那時候他已經很消瘦了,他們隔著簾子,李蓉看著他的身影,覺得他仿佛一道剪影。


    他說話有些恍惚,不知道怎麽的,就說到秦真真。


    他那一日說了很多,像是年少時一樣,說到末時,他忽然開口。


    他說:“阿姐,我心裏有隻野獸,我關不住它,我害怕它,也害怕自己。傷了阿姐,對不起。”


    “好在,”李川輕笑起來,“我該做的,已經做完了。日後,一切就拜托姐姐了。”


    說完之後,他站起身來,似若出世的方士一般,飄然離開了她的房間。


    在蘇家人下葬後不久,李川宣布出家。裴文宣帶著群臣堵在了大行宮跪了一天,終於達成了妥協,李川不出家,但也不再管事。


    此後二十五年,李川再沒上過一次早朝,每日沉迷於方士所描繪的幻術之中,企圖尋找起死迴生之法。


    她在後半生無數次迴想,如果她沒讓李川經曆太子被廢,沒讓他和秦真真相遇,是不是她的弟弟,這一生都會像年少時那樣,永遠心懷希望,如寒日之火,照此世間。


    隻是那時候,沒有什麽迴頭路可走,她不去想無法改變的事,也就渾渾噩噩一直走了下去。


    可如今卻不一樣,她當真有了選擇。


    他們兩個人靠在同一麵牆上,各自站在兩邊,李蓉不說話,裴文宣仰頭看著午後的天空,過了好久後,李蓉緩慢出聲:“這次,你不會再讓她入宮了吧。”


    裴文宣不說話,李蓉有些疑惑:“怎的不應聲?”


    “看你。”


    裴文宣平淡開口,李蓉頗有些詫異了:“為何看我?”


    “你若同意,我會去同秦臨說一聲,說過了,他們還要她入宮,那就是她的事。至於要不要直接插手讓她不能入宮,那是你的事。”


    這話把李蓉說懵了,她聽不明白。


    她緩了片刻,左思右想,小心翼翼道:“不好意思,你能不能……說明白一點?我有些聽不懂。”


    裴文宣得了這話,垂下眼眸:“當年我就不該插手的。”


    李蓉更不明白了,她隱約仿佛是懂了這句子上的字麵意思,裴文宣似乎是說,他不打算再管秦真真了——


    可這又怎麽可能呢?


    李蓉茫然。


    且不說秦真真在裴文宣心裏的分量,哪怕秦真真在裴文宣心裏沒什麽分量,隻是個朋友,依照裴文宣的個性,也不可能明知秦真真入宮會死,還眼睜睜看著秦真真去死的。


    而且什麽叫若她同意?


    她需要同意什麽?


    他裴文宣的事兒,什麽時候需要她來同意了?她管得著嗎?


    李蓉整個人一頭霧水,她甚至都不知道這問題該分成幾個問題、該從哪個角度發問了。


    裴文宣靠著牆,低著頭不說話,他知道李蓉是要問他的,他心跳得有些快,有那麽些緊張,他有些期待著李蓉問出口來,畢竟這是他那麽多年,都沒有找到合適時機說出口的話。


    可他又不知道該不該答,畢竟,這麽多年過去了,說這些,似乎徒增人傷感遺憾以外,也沒什麽其他多餘的用處。


    兩人靜靜緩了緩,李蓉終於出口:“那個,你的意思是不是,我讓你管,你才管,我不讓你的話,你就不管了?”


    裴文宣低著頭,片刻後,他輕聲應了一聲:“嗯。”


    “為……為什麽?”


    李蓉說話都有些結巴了,裴文宣垂著眼眸,緩慢出聲:“人和人之間,本是有界限的,每個人身上都是蛛網,一張網牽扯著其他人,每個人都需要在這個界限中活動,若是超過了,你往哪一邊便一點,都會引起另一邊人的疼。”


    裴文宣這話說得含蓄,但李蓉卻聽明白了,她輕輕靠在牆上,聽裴文宣難得認真又平和的言語。


    “她有她的哥哥,她的丈夫,她自己,本來也該承擔起她的人生,她的每一個選擇,都會帶來其結果,任何人的插足,都不是一件好事。”


    “我有我的責任,無論這個責任從何而來。如今我既然答應了你成婚,我便會以一個丈夫的要求約束自己。”


    “直到咱們契約結束?”李蓉輕笑。


    裴文宣沉默,片刻後,他淡道:“或許吧。”


    李蓉聽著裴文宣說話,拉了個蒲團到牆角,盤腿坐下來後,整理著衣衫,感慨道:“裴文宣,這五十年你當真沒白活啊。你要是早早有這點覺悟,咱們上輩子,說不定還真能白頭到老呢。”


    裴文宣得了這話,睫毛輕顫。


    他也不知道怎麽的,就覺得李蓉這話像利刃一般,瞬間貫穿了他。他一時也分辨不出這種感覺來自何處,或許是因遺憾,或許是對上一世的不滿,又或許是,上一世年少時那未曾言說過的感情,蟄伏經年後,某一瞬的反撲,一口狠狠下去,就撕咬得人鮮血淋漓。


    疼痛讓裴文宣下意識鎮定下來,他慣來在極致的情緒下,便會進入一種極端的冷靜。


    李蓉整理著衣服,對裴文宣的感覺渾然不知,繼續笑道:“我當年就知道你這人聰明,事兒早晚能想明白,果不其然啊,你說如今就你這模樣,你這想法,出去得多少姑娘喜歡你。”


    “你早知我會想明白?”裴文宣冷淡開口,李蓉搖著扇子,應聲道,“我看人還是很準的。”


    “那你怎麽看我?”


    “現在還是以前?”


    “當年。”


    聽到這話,李蓉認真想了想,努力迴想了三十年前的裴文宣,慢慢道:“你那時候人挺好的,就是心裏麵執拗,想不開。”


    “怎麽說?”


    “當年你許諾過要照顧秦真真,你就想著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也不管自個兒是個什麽情況,就要去幫人家。”李蓉一麵說,一麵給自己倒茶,分析著道,“而且你心裏一直覺得自己喜歡的是秦真真,等見了我,突然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你心裏就崩潰了,矛盾了,你接受不了,覺得自己怎麽是這麽三心二意的男人呢?所以說,你這個人,動機是沒有問題的,就是想不開。”


    裴文宣聽著李蓉雲淡風輕描述著過去的一切,他垂著眼眸,他聽著李蓉評價他的一切,都覺得刺耳極了。可他又清楚知道,這份刺耳的根本原因,來自於李蓉說的話都是真的。


    “你那時候,”他聲音平穩,沒帶半點情緒,“就知道我喜歡你。”


    “我又不傻。”


    李蓉吹著茶上的綠葉:“你要不是喜歡,能對我這麽好?隻是當年還是臉皮薄,心裏覺得你喜歡我,有些不敢確定罷了。”


    “那你……”裴文宣聲音幹澀,“為什麽不等等我?”


    若她願意再等一等,他或許就能看清自己的內心,就能學會成長,他們上一世也不至於有這樣的結局。


    李蓉聽這話不免笑了:“你說得好笑,我又不是收破爛的,憑什麽等你?”


    “裴文宣,”李蓉看著杯子裏的自己,聲音平和,“其實你一直看不清一點。”


    “上一世並非你對不起我,我黯然離去,然後自暴自棄,與一個閹人共度餘生。而是我其實可以得到你,我選擇了不要,我另覓新歡,與心中所喜相伴白頭。”


    “一個女人憎恨她的情敵,是因為她覺得感情這場競爭中,以如今的自己麵對一個很好的女人,並沒有勝算。”


    “於是她總去希望對方多麽令人惡心,是她的愛人瞎了眼,有一天她的愛人會恍然醒悟,發現自己多好多美,可我不需要這樣的安慰。”


    李蓉輕輕一笑。


    “我知道我贏過秦真真輕而易舉,若我想得到你,我甚至什麽都不必做,隻要等著就是,可是我不願意。”


    李蓉仰起頭來,看見彩霞漫天,晚燕飛鳴:“我李蓉天潢貴胄,帝王血親,容貌不說豔絕天下,但也算名盛於華京,錢財權勢不過點綴,知書達禮冰雪聰明,我這樣的女子,你問我為什麽不等你,你當問的是——”


    李蓉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你憑什麽讓我等你?就算裴大人生得好看,”李蓉拖長了聲音,音調間帶了幾分俏皮,“我也不至於如此色令智昏啊。”


    裴文宣聽著李蓉的話,她言語從容豁達,哪怕是埋汰著他,說著令人不悅的往事,卻也難得讓人心中開闊,心曠神怡。


    裴文宣環抱著自己的胸,聽著李蓉說話,他低頭看著腳下,想了許久,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他突然覺得,自己仿佛是頭一次認識李蓉。


    如今的李蓉和她年少時不太一樣,她有著二十歲李蓉的堅持和原則,卻有了二十歲李蓉遠遠沒有的豁達和平靜。


    以前他們總是爭執,吵架,他一見到她身邊的蘇容卿,就難以克製自己。


    如今他放下偏見來看,竟然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讚賞與喜愛。


    這種喜愛無關情愛,隻是覺得這世上女子如李蓉這樣的,當真讓人難以移開目光。


    李蓉見裴文宣久不答話,不由得想自己或許戳了裴文宣的心窩,他這人慣來小氣,如今被紮了心窩子,怕是許久都不會說話了。


    她有些無奈,暗罵一聲這人小氣得緊,起身道:“這天還聊不聊了?不聊我走了啊。”


    裴文宣不說話,李蓉便站起身來,自個兒去翻了一本書,坐在桌邊,磕著瓜子看起話本來。


    沒了一會兒,她抬起頭來,就發現牢房邊角上突兀地多出來一卷紙。


    這紙被一根紅色的絲帶卷起來,看上去規規矩矩,仿佛是送人的禮物,到漂亮得很。


    李蓉有些疑惑,走上前去,彎腰拾起了這被卷起來的字,就看見上麵是裴文宣的筆跡,寫著:


    公主殿下親啟。


    裴文宣的字慣來化腐朽為神奇,再普通的東西,加上他的字,都能顯出幾分風雅來。


    李蓉抿唇覺得有些好笑,她拉開了絲帶,打開了這張紙。


    紙張緩緩展開,就見十八歲的李蓉身著宮裝,頭簪牡丹,側身迴頭一笑。


    那模樣是十八歲的模樣,可那笑容卻不是十八歲的李蓉。


    明媚張揚中帶萬千嫵媚,李蓉也分辨不出來,這到底是自己什麽時候的模樣。


    畫下麵提了裴文宣的字。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李蓉看見這句話,不由得笑開來。


    裴文宣站在書桌前,他細細勾勒著畫上李蓉的線條。


    其實他上一世他一直沒敢正視的一件事,便是他那一生,從未覺得,有任何女子,比李蓉更加美麗。


    唯有牡丹真國色,而他心中有牡丹之豔的姑娘,也唯有一個李蓉。


    秦真真或許美好,但那種美好從未讓他怦然心動,也未曾讓他驚豔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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