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蓉不說話,她呆呆看著火堆,裴文宣一麵翻烤著魚,一麵帶笑瞧她,似乎頗為高興。


    李蓉聽著他這看熱鬧不怕事兒大的樣子,不由得有些恍惚。


    裴文宣的話,她是信的。


    蘇容卿是她一手救下來的。


    當年肅王謀反,蘇容卿的哥哥為肅王說話,而後被人誣陷私通肅王,說蘇氏與肅王一起謀反。李川當時氣昏了頭,未經過三司會審,直接將蘇氏全族下獄,男處死,女流放。


    她不同意此事,在蘇家遇難前趕去求李川,挨了十個板子,加上裴文宣從中周旋,才為蘇家求了一道特赦。


    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蘇氏男丁就算能活,也全部受了宮刑,其他人不堪其辱,在獄中紛紛自盡,她趕過去時,整個蘇氏男丁,也就剩下一個“苟且偷生”的蘇容卿。


    當時她便和蘇容卿說過,她將他救出來,不求他報答什麽,她可以贈他白銀,給他一個差事,讓他日後在外好好生活。


    那時候她對蘇容卿,並沒有太過特殊的感情,隻是曾經被他救過,被他照顧過幾分,便多了幾分感激,以及……隱約不明的柔情。她救蘇氏,更多隻是考慮李川和自己的良心。


    蘇氏滿門清貴,這樣不明不白罹難,她難以坐視不管。


    隻是那時候蘇容卿不願意走。


    他自己跪在她麵前,恭敬求他:“奴身已不全,此世不容,唯公主府尚可安生,願隨侍公主左右,結草銜環,生死以報公主救命之恩。”


    他這樣說,她也就留下了他。蘇家在外仇敵不少,蘇容卿這一輩子不能步入官場,在外也難有職位,她不忍見蘇容卿在外受辱。


    因為受了宮刑,他留在她府中也是自然之事,後來他們有了情誼,裴文宣雖然察覺,但也無法說什麽,而李川和朝臣都沒有多想,裴文宣才綠得不那麽明顯。


    她不是沒想過蘇容卿會報仇,畢竟,是李川親自下令,斬了蘇氏所有男丁,流放所有女眷,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忘掉這滅門血仇,更何況當年的第一公子?所以那麽多年,她一直不敢將實權交給他,一麵觀察他,防著他,一麵努力讓他活得好一些。


    她越不過自己的良心當真殺了他,也沒法真的放心把權力交給他。


    最終他還是動了手,他先殺了她,再借由鏟除裴文宣的名義順利接管了她手中權勢。若她沒猜錯,他不會帶著她的幕僚離開,反而會打著給她報仇的名義,收整人心,和皇後聯手,為推李信上位,和裴文宣的餘黨鬥個你死我活。


    這樣一來,他就能和她的人死死綁在一起,他有了實權,李川多年來修仙聞道,在朝堂根基早已不穩,加上近來他身體早已經不行了,蘇容卿或許還真有機會,親手殺了李川。


    這件事,她從收留蘇容卿那一刻開始就早有預料,隻是當真來的那一刻,她也忍不住覺得有幾分遺憾。


    如果蘇家能夠不要罹難,或許她和蘇容卿,都不會有這樣的結局。


    李蓉深深吸了口氣,見裴文宣開心樣子,不由得道:“你高興些什麽?”


    裴文宣烤著魚,拖長了聲:“我早說過這人不能留,你不聽,現下倒好,”說著,他笑彎了眼,瞧過來,“吃虧了吧?”


    “我吃虧,你就這麽高興?”李蓉冷著聲。


    “沒錯。”裴文宣高興出聲,“咱們長公主殿下吃虧,那可是千載難逢,如此奇觀得見,”裴文宣抬起一隻手,放在自己胸口,“我心甚慰。”


    “裴大人這番倒是想錯了,”李蓉被他氣笑了,口不擇言,“本宮好歹還是讓他侍奉了二十五年,給他殺了我也心甘情願,你就是殃及魚池那條魚,你得意個什麽?”


    “他都把你殺了,你還心甘情願?”裴文宣冷笑,李蓉斜眼瞧他,“怎的,裴大人還不允?”


    “這輪得到我允不允嗎?”裴文宣氣笑了,“公主金枝玉葉,愛怎麽怎麽,不過我可提醒公主一句。”


    裴文宣扭頭看向跳躍的火,聲音冷了幾分:“上輩子你要和他糾纏,那是挨板子的事兒,如今你要敢和蘇容卿糾纏,好一點去和親,不好一點,怕這條命就保不住了。”


    第13章後悔


    李蓉沉默,過了片刻後,她低聲道:“我知道。”


    說著,她緩慢道:“我的處境,我清楚得很。”


    李明鍾愛柔妃的兒子,忌憚與自己政見不和的李川,早有廢太子的想法,她夾在中間,廢太子不容易,要處置一個公主,卻是極為簡單的。


    蘇家如今是朝中望族,蘇容卿不是她能肖想的。更何況,她不過是逗弄裴文宣,本也沒有肖想過什麽。


    她難得安靜,裴文宣不由得看了她一眼,見她神色低鬱,便知她是在想自己的事情。他猶豫了片刻,想著自個兒要不要開口,然而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有出聲。


    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李蓉是聰明人,她的路,她自個兒會想。


    兩人安安靜靜吃了魚,便各自睡下,默契地沒有提任何有關婚事的事兒。


    裴文宣靠在小山丘上,合眼眯了一會兒後,入睡覺得有些艱難,他便又睜開眼睛,看向遠處李蓉的背影。


    夜風讓他難得清醒,這才來得及梳理這一日發生過什麽。


    他未曾想過,原來李蓉也重生了。


    原本他還想著,這一世像上一世一樣,娶了李蓉,別再管秦真真,和李蓉好好過一輩子,可如今想來,這種想法,怕是不成了。


    五十歲的李蓉,和二十歲是完全不一樣的,她刁鑽潑辣,像一根長滿刺的荊條,逮誰抽誰。


    最重要的是,五十歲的李蓉,心裏是有蘇容卿的。


    那個人和她過了二十五年,甚至還殺了她,或許背叛會讓李蓉恨他,但愛和恨常常並存,他們之間這樣的深情厚誼,他插不進去,也容不下。


    他不願自己的妻子心裏想著另一個人,似如二十歲的李蓉。


    可是容不下,又能如何呢?李蓉沒有選擇,他又有得選嗎?


    裴文宣忍不住苦笑,他一抬眼,就看見李蓉背對著他的背影,她看去極為瘦弱,蜷縮著身子,背對著他抱著自己。冷風吹過的時候,她輕輕哆嗦了一下,裴文宣見了,他猶豫了一下,許久後,他還是站起來,去邊上把自己脫下來的外套撿了,給李蓉蓋上,然後又迴到了火堆邊,自己閉上了眼睛。


    李蓉感覺到自己身上蓋了件衣服,她閉著眼睛,沒有說話。拉扯衣服蓋在身上片刻後,她想著裴文宣的衣服基本都在這兒了。


    她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開了口,叫他:“裴文宣。”


    “閉嘴,睡覺。”


    裴文宣開口得很果斷。


    李蓉:“……”


    過了一會兒後,李蓉還是覺得良心上有點過不去,直接道:“過來,一起睡。”


    這次換裴文宣沉默了。


    李蓉見他不搭理,覺得自己也算仁至義盡,幹脆拉扯了衣服,閉上眼睛。


    沒了一會兒,她聽見身後有人的窸窣聲傳來,接著裴文宣擠了過來,李蓉分了半截衣服給他,她個子小,側著身子,裹半截衣服就足夠了,裴文宣就在她身後,把剩下半截搭在了自己身上。


    裴文宣背對著她,和她隔著一個手掌的距離,冷風唿唿往裏麵吹進來,裴文宣不動,李蓉忍了一會兒後,直接靠了迴去,同他背靠著背。


    裴文宣僵緊身子。


    算起來,他雖然也五十多歲的年紀,但是在男女這件事上,經驗可謂匱乏得可憐。


    他和李蓉是夫妻,後來李蓉和他分開後,那麽漫長的時光裏,他也沒有下一個人。


    他在這件事上,內心多少還是有些原則的,和李蓉那是責任,當然後來想來,或許在李蓉掀開蓋頭那一瞬間,少年如他還是有了幾分心動,隻是自己沒轉過彎來。而李蓉之外,其他人他總想著,得有些感情。可那麽三十年人生,或許太專注於朝政,倒也沒有遇到一個真的心動的人。


    也陸陸續續有人給他送過美人,便連李川,見他無子,也頗有歉意,暗示過他,就算他娶了長公主,可以考慮納妾。他不是沒想過,隻是每次那些鶯鶯燕燕往他麵前一站,他總覺得少了些什麽。


    一過這麽多年,年少嬌俏的李蓉往他背後一靠,他忍不住又像少年初初遇到女子那樣緊張起來。


    李蓉察覺他的緊張,不由得有些好笑,又有那麽幾分可憐。


    她不忍裴文宣尷尬,便開了話題道:“上輩子有什麽後悔的事兒嗎?”


    “問這個做什麽?”


    “就隨便問問,”李蓉笑,“咱們倆也算是奇遇了,能把過去的事兒重頭來一遍,不該想想,過去有什麽遺憾後悔的事兒,看看這輩子能不能改嗎?”


    裴文宣沉默,李蓉見裴文宣不說話,便換了個話題道:“話說你想去找秦真真嗎?”


    “不知道。”


    裴文宣知道李蓉是找話題,倒也不抗拒,平淡道:“等以後再說吧。”


    如今他也不知道未來如何。


    本來是想著像以前一樣娶了李蓉,然後重新過一生,然而如今李蓉重生而來,倒打亂了他的計劃。


    如果他不娶李蓉,那人生又是另一個活法,秦真真……


    他一時竟然有些不知道怎麽想下去。


    秦真真死得太早,太久,他甚至來不及整理自己內心那份感情,這個人便翩然離去。他從未曾得到過這個人,於是這個人就成了一抹月光,永遠照在高空,令人遙望。


    明月望得久了,便難生追逐之心,一時告訴他,他可以去試著伸手摘迴月亮,他就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起來。


    李蓉知他心中不定,歎了口氣道:“不過我勸你,要管早管,宮裏別適合她,別讓她入宮了。”


    “我知道。”


    裴文宣明白李蓉是真心說這些話,他頓了片刻後,緩慢道:“你很少說這樣的好話。”


    “你這人好笑,”李蓉靠著裴文宣的背,苦笑起來,“我說好話,你倒是不愛聽起來了。”


    “沒有。”裴文宣淡道,“不習慣而已。”


    “本也是不想說這些話的,”李蓉緩慢開口,“不過,我這人恩怨分明,你來救我,雖然幫了倒忙,但是這份心意,我還是收下了。”


    “裴文宣,”李蓉緩慢道,“無論咱們最後有沒有成親,我都希望,這輩子,咱們不要當仇敵。”


    “嗯。”


    裴文宣低低出聲。


    李蓉感覺裴文宣身體放鬆,知道這一番交談已經化解了他的尷尬,她又等了一會兒。


    這是他們兩最和善、最接近的一刻,她心想,若要談論婚事,此時再妥當不過。


    然而裴文宣久不說話,李蓉便知如今裴文宣在這件事上應當是心有猶豫的,她也沒有為難,便開始思索著明日如何處置。


    黑暗中的兩個人各自懷著各自的心思,李蓉想著未來,裴文宣卻想起過去。


    李蓉的話還在耳邊,她問他有什麽後悔的。


    這是他不敢迴答的問題。


    因為他的大半生,一直在後悔,若說這一生最後悔的,第一件是讓秦真真入宮,第二件就是為了秦真真和李蓉爭執。


    他第一次後悔這件事兒,是他們吵過架後不久。那陣子他們分床睡,每天晚上隔一扇屏風,他看著看上去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的李蓉,一看就難受。


    他想去和她說些好話,卻又拉不下臉,也不知道怎麽說。一麵覺得其實李蓉說得也沒錯,自個兒心裏放著的是秦真真,就不當招惹她,一麵又隱約覺得有些難受,也不知道是難受個什麽勁兒。


    那天宮裏突然傳來消息,說李蓉觸怒聖上,被罰跪在了宮門口。


    當時他還在家裏,得了消息便趕了過去,他記得那天下了大雨,雨大得看不清路,他撐著傘趕過去的時候,就看見李蓉跪在宮門口,蘇容卿站在她身邊,他撐了一把傘,替她遮擋著風雨。


    他們兩個人,一跪一站,在那一把傘下,仿佛成了獨立的一個世界。


    那一刻,他突然就明白了李蓉的感覺。他突然意識到,原來一對夫妻,無論愛或不愛,有沒有感情,都是不會允許任何人侵入他們的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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