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魔門雙煞


    龍鷹騰身而起,落往艇尾。


    法明微笑道:“隻看邪帝想坐艇,知不是到西京去,往南順流到伊陽,再棄舟登岸如何?”


    龍鷹的醜臉現出個笑容,輕鬆的道:“僧王確是聰明人,終於想通了敵人聲東擊西之計,便如僧王提議。僧王化身有術,差點認不出法駕。”


    法明背著艇頭,麵向龍鷹,雙槳劃入河水去,艇子靈活地掉頭順流南下。


    此刻的法明再沒有絲毫高僧的味道,隻像個刀頭舐血的江湖人物,頭紮英雄髻,眉濃發粗,左麵頰還有道從發根斜下至唇角的疤痕,將他的外貌完全改變了。腳下處放著一個小包袱。


    法明淡淡道:“本王並沒有邪帝想的那麽有智慧,隻是被胖公公的神態提醒,因而再作深思。本王絕不介意公公對我有提防之心,不過可在此以聖門立誓,絕不會在此行對邪帝有惡念。因為如我們兩人不能衷誠合作,說不定會陰溝裏翻船,重則沒法活著迴來,又或慘吃大虧。”


    龍鷹咋舌道:“有那麽嚴重嗎?以僧王的不碎金剛,天下誰能損傷你?”


    法明肅容道:“邪帝並沒有如本王般檢視遇害者的死因,故掉以輕心。以十多人之力,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且沒有人來得及發出唿叫聲,恐怕再多兩個僧王和邪帝仍辦不得,隻此便看出敵人非是尋常高手。照本王猜估,下手者不單有大明尊教的餘孽,還有聖門的漏網之徒和來自天竺的可怕高手。他們不但衝著師姐而來,亦布下讓邪帝上鉤的陷阱,故不怕邪帝幹預,且無任歡迎。”


    又籲出一口氣道:“獨孤善明給我看從《禦盡萬法根源智經》抄下來的那幾頁武功,確是非常了不起的修練心法,難怪可令獨孤善明發狂。從經中擷取這幾頁者,該對《根源智經》有貫通和深刻的認識,光是這個人,已足以成為我們的勁敵。沒有人能損傷我,邪帝在說笑嗎?丹清子那一掌,要我苦修兩年才能複元,而她中了我一腳後,仍像個沒事人似的捱至陽壽盡處,才羽化而去。邪帝太抬舉本王了。”


    他說及丹清子時,語氣帶著來自深心的敬意。


    龍鷹暗自咀嚼法明尊敬丹清子的心態,法明的聲音在他耳鼓內響起道:“看!過龍門哩!崖壁處便是著名的石窟。”


    大大小小的窟龕蜂窩般密布兩岸的石壁上,還有高低不同的石塔,若如進入神佛的奇異天地。


    龍鷹道:“僧王仍想當皇帝嗎?”


    法明歎了一口氣,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以前我或可給你一個肯定的答案。”


    龍鷹試探道:“是否因仙門一事呢?”


    法明道:“仙門並不是一件事,而是眼前人世的終結和另一個開始。邪帝和我出身的情況不同,對聖門的感情更大有分別。(.)事實上我和胖公公的目標並無二致,隻是在達到的手段上出現分歧吧!”


    龍鷹道:“僧王可否說清楚點?”


    法明道:“路途漫漫,還怕沒機會說嗎?我們先弄清楚身份的問題,不可以你叫我僧王,我喚你邪帝的,直叫喚到房州去。”


    龍鷹看他的模樣,知他早有定計,自己則在甘湯院胡天胡地,直至今早,不但沒時間去思索,到現在仍不太清醒。道:“僧王有何提議?”


    法明道:“我們現在不但要瞞過敵人,還要瞞過官府和保護李顯的高手團,而這是絕對做不到的。隻要我們踏足房州城,立即會成為眾矢之的。”


    龍鷹開始體會到任務的挑戰性,興致盎然的問道:“老哥有什麽好主意?”


    法明微笑道:“既然不論扮成何方神聖,均會遭人懷疑,我們便索性營造出最曖昧的兩個身分,牽動整個形勢。哼!形勢愈亂愈好,我們則是趁機混水摸魚,以免和任何一方正麵硬撼。”


    又從容道:“誰想得到邪帝會以這樣的方式,橫裏插進去,一副惟恐天下不亂的樣子?最妙的是敵人將永遠不曉得,弄得他們人仰馬翻的,竟是我們兩人。”


    龍鷹像看著個完全陌生的人般,而胖公公昨夜的忠告仍縈繞耳際。人的確隻看到自己喜歡看的東西,以自己的“偏”去概對方的“全”,因自己的局限隻能掌握到別人的某部分,便當之是全部。


    龍鷹道:“我們該扮作什麽人,方可到房州攪風攪雨!”


    法明雙目閃動著帶點瘋狂意味的異芒,沉聲道:“在聖門大劫後,碩果僅存的兩大聖門高手,聯合起來,向武周進行報複,目標正是大周女帝唯一的破綻弱點。”


    舟速似箭,耳際生風。


    法明每一槳劃下去,均暗含真勁,使快艇如在河麵飛行,迅逾奔馬。


    龍鷹啞然笑道:“老哥比小弟更膽大妄為,無法無天。”


    法明迴複冷如冰雪的神色,淡淡道:“我現在的打扮模樣,與當年陰癸派一個元老高手,人稱‘閻皇’的方漸離有七、八分酷肖,此人武功之高,尤在當時陰癸派的派主之上,且能負傷殺出重圍。我窮追五百多裏,憑著對天魔功的深入認識,又欺他內傷未愈,也要經苦戰才能收拾他。”


    龍鷹愕然道:“聖門當時竟還有如此厲害的高手,真沒想過。其時圍攻陰癸派的人裏,沒有風過庭在嗎?”


    法明平靜的道:“風過庭亦追過一陣子,但方漸離何等樣人,幾下手法便擺脫了他和巨鷹。我則是奉師姐密令,窺伺在旁,專門伺候他。”


    又道:“事後我將他火化了。唉!對他我是存有一份敬意,不過大局為重,不做出犧牲,如何成就不朽大業?”


    龍鷹道:“沒有人曉得他已命喪僧王手上嗎?”


    法明道:“除師姐外,胖公公亦給瞞著,邪帝該明白胖公公的心情。[]”


    龍鷹道:“光是方漸離重出江湖,足可轟動武林。小弟又扮做哪個家夥?”


    法明臉上現出迴憶的神情,緩緩道:“滅絕聖門的行動,由師姐透過秘密手法,在背後主持大局,情況之錯綜複雜,所動用的人力物力,是外人無法想象的。整個白道武林都動員起來,官府則全麵投進去,但即使在這麽樣的天羅地網下,仍有三個人成功遁逃,其中之一正是你老弟。一個是方漸離,由我處置了。另一人卻需師姐親自出手對付,因為師姐曉得,隻我一人之力,或許留不住他。”


    龍鷹駭然道:“何人厲害至此?”


    法明道:“此人輩分之高,猶在師姐之上,與胖公公屬同輩,乃‘四川胖賈’安隆的關門弟子,姓康名道升,人稱‘毒公子’。”


    龍鷹道:“他長得像現在的我嗎?”


    法明看看他的醜臉,微笑道:“不但一點不像,還截然相反。此人長得如玉樹臨風,自命風流,年過七十,仍隻像三、四十歲的中年人,不論智計武功,均在當年的安隆之上。不過他因遭逢大變,雖能逃出生天,但為掩人耳目,故以藥物將容貌毀去,變成閣下現在那副尊容。嘿!本王還要在你的麵具上再做一番手腳。”


    龍鷹凝神打量他半晌,歎道:“康某人開始感到方兄說謊的本領,不在你的武功之下。想好下一步了嗎?”


    法明咬牙切齒的道:“我們還有別的路可以走嗎?為了報我們的滅門之恨,我們先拿那賤人的兒子祭旗!”


    龍鷹瞠目以對。


    房州位處大江之北,漢水之南,北靠從西北往東南延展的武當山,漢水的支流在西麵婉蜒流過,直抵西麵的大巴山,屬小城池的規模,不論交通、經濟或軍事,均無足輕重,亦可見武曌對李顯的故意輕視,令他想造反也無以為憑。


    反之,位於房州東麵不遠處的襄州,卻是天下著名的軍事重鎮,也是山南東道節度使的治所。


    襄州又稱襄樊,是著名古城襄陽和樊城的合稱。兩城隔著漢水,南北相峙,北接宛洛,南連荊宜,東臨武漢,西屏川峽,物產豐饒,地理優越。春秋戰國之時,南方的楚文化曾在此有過光輝的歲月,北方的中原文化,又經此流向南方,所以,在漫長的歲月裏,襄州始終是中土腹地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故有“水陸之衝,禦寇要地”之譽。有謂“夫襄陽者,天下之腰膂也。中原有之,可以並東南。東南得之,亦可以圖西北者也”。故千古以來,襄樊一直是兵家必爭之地。


    龍鷹和法明棄舟登岸,急趕三天路後,抵達漢水之北,於高處遙觀襄州的情況。


    龍鷹道:“我的娘!從未見過這麽寬的護城河。”


    襄陽,位於漢水南岸,與樊城隔江對望,城周逾十裏,牆高近三丈,闊丈餘,垛堞重重,開六門,不負天下堅城要塞的美譽。城北便以漢水為濠,東、南、西則引漢水為護河,平均寬度達三十丈,深逾二丈。


    法明嘿然道:“勿要怪方某多言,康兄似乎又忘掉自己的身分。”


    龍鷹陪笑道:“怎敢怪閻皇?康某自毀容後,性情大變,不時有古怪行為,胡言亂語,請閻皇見諒。哈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們兩個已是聖門碩果僅存的高手,理該珍惜小命,可是看閻皇領康某到這裏來,大有入城之意,令康某百思不得其解。”


    法明冷然道:“我們到這裏來,當然非是送死而是索命。不知康兄可有留意,此區域河流眾多,來自長江的有漢水、沮水、漳水及其支流,屬淮河水係有遊河、小林河、出山河和永名河,大小河流達五百條。古人說‘不學《詩》,無以言’,我們則是‘不懂水,無以戰’,而要掌握水道,則必須從襄州開始。”


    龍鷹咋舌道:“康某還以為方閻皇隻知好勇鬥狠,原來不但對山川地理了如指掌,且是謀定後動,每走一步,均有走此一步的道理。不過康某仍在擔心,怕未劃艇或泅水到房州,已給人來個大圍攻,那時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法明終於忍不住,啞然笑道:“我和康兄最大的分別,是康兄直至此刻,仍尚未認真想過如何取廬陵王之命,沒有絲毫聖門遺風。而方某人則早擬定了多個計劃,隻需挑選其一,便可進行。”


    龍鷹歎道:“方閻皇很坦白,真怕你以假作真,宰掉李顯。”


    法明哂道:“弄垮李顯者,正是他自己,方某何用多此一舉?天下四分五裂,於本人有何好處?”


    法明目光投往襄陽,胸有成竹的道:“李顯雖身居房州,但真正的戰場卻在襄陽。房州城小人稀,不利隱蔽行藏,所以敵人若要圖謀不軌,必先在襄陽找尋立足據點,反之亦然。白道要保護李顯,定要嚴密監控襄陽。際此風頭火勢的時刻,襄陽已成龍蛇混雜、風雲際會之地。方某人敢說,隻要我們踏足城內,立即會惹得各方人馬來摸我們的底子。”


    龍鷹道:“論智計,康某當然以閻皇馬首是瞻,想弄清楚的,是如何打發來摸底的各路人馬?”


    法明好整以暇的道:“那就要看對方認為我們是何方神聖哩!”


    龍鷹不解道:“閻皇認為他們可立即認出我們的身分嗎?”


    法明冷然道:“這要分兩方麵來說。老夫臉上這道疤痕,是最好的標誌,雖然從沒有人見過。”


    龍鷹失聲道:“從沒有人見過?方閻皇在說笑吧!”


    法明淡然自若道:“目前在房州主持大局者,是在白道武林赫赫有名、漢幫的大龍頭於奇齡,皆因整個漢水流域,都屬他漢幫的勢力範圍。以幫會論,不計大江聯,漢幫亦僅次於竹花幫和黃河幫。但以武功論,於奇齡則肯定在其他兩幫的龍頭之上。當年我方漸離拚死突圍,便避不過他的‘分光刺’,給他在臉頰劃了一記。所以隻要有人將我的外貌形容出來,於奇齡會曉得是誰來了。”


    龍鷹苦笑道:“我們現在是有福同享,有禍齊當。康某自歎不如哩!如老哥你被認出是方閻皇,會帶來什麽後果?”


    法明開懷笑道:“終於泄盡以前曾受過的鳥氣。他奶奶的,你當我們是來和親嗎?當然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鬧他個天翻地覆,愈亂愈好,理他娘的有什麽反應。有什麽是我們兩個落難兄弟應付不來的?當年對方精英雲集,布下天羅地網,仍給我們突圍而去,今天在房州的所謂白道高手算什麽東西?毒公子如此畏首畏尾,焉能成大事?”


    龍鷹給他牽著鼻子走,更拿他沒法,搖頭歎道:“希望不會出現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場麵吧!另一方麵又如何?”


    法明道:“另一方麵才是我們的真正目標。現時的情況是,武三思的和親團會在十天內到達房州,所以敵人若要發動,必須在這十天內動手。最精采的是李顯一方,根本不曉得和親團南來的事,不會特別加強戒備。就在這微妙的時刻,兩大聖門煞神大搖大擺的進入襄陽城,做刺殺前的準備工夫,以大明尊教為主力的一方,該如何反應呢?此正為混水摸大魚的最佳時勢。”


    龍鷹擔心的道:“最怕他們以為來的隻是兩個混飯吃的江湖老卒,毫無反應。”


    法明探手抓他肩頭,又駭然縮手,大吃一驚道:“因何我完全感應不到你的內氣?”


    龍鷹笑道:“今次輪到康某一泄心頭悶氣。哈!言歸正傳,康某正洗耳恭聽。”


    法明一臉狐疑神色打量他幾眼後,深吸一口氣,道:“我們鏟除的,隻限於中土的聖門派係,可是其中一個派係,已在塞外落地生根。此派係的領袖趙德言,曾是突厥大汗頡利的國師。頡利被李世民擊殺後,趙德言不知所終。如果我沒有猜錯,大明尊教今次到中土來攪風攪雨,該有趙德言的後人在其中穿針引線,因而得到大江聯全力的支持。既然有聖門的人主事,怎會不曉得似是來混飯吃的兩個江湖老卒,正是曾稱雄一時的聖門頂尖高手?”


    龍鷹道:“既然是江湖經驗豐富的大惡人,怎會惟恐人不知,大鑼大鼓的進城?”


    法明點頭道:“對!毒公子終於明白自己在幹什麽了。我們到城內找個地方大吃一頓後再說。”


    說畢展開身法,掠下山坡。


    龍鷹追在他後方,首次生出弄不淸楚他是怎麽樣的一個人的古怪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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