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麻骨嘴唇微微顫抖,年老的臉龐上皺紋深深,不知不覺間,悄悄滲出了一點淚珠。他對著大巫師,慢慢伏下了身子,把頭貼在冰冷的地麵。


    大巫師笑了笑,神色也有幾分淒涼,道:“我走之後,你們也不必掛念了,若那年輕人有心,想來會將我的屍骨送迴故鄉。這裏的事,就全靠你了。”


    圖麻骨沒有抬頭,低著聲音,微帶哽咽,道:“大巫師,你放心就是。”


    大巫師悠悠道:“我這一去,也就是個死,其實也算不了什麽。但你在南疆,來日波兇浪急,其他四族不知天高地厚,看我黑巫族失勢,隻怕難免落井下石;而十萬大山之中,獸神隨時可能複活,浩劫將臨,你肩負重擔,自己也要多保重。”


    圖麻骨咬著牙,答應了一聲。


    大巫師慢慢站起身,向周圍望了一眼,忽然又道:“若將來真的情勢危急,雖然這七裏峒乃是我們黑巫族世代居住的地方,但也並非不可舍棄,隻要人在,將來就有希望。”


    圖麻骨麵色又蒼白了幾分,慢慢道:“是。”


    大巫師長歎一聲,緩緩向外走去。


    當那個佝僂的身影,在圖麻骨的攙扶下,身後跟著將臣和山本明月,從山腰祭壇上走下來的時候,並沒有多少人注意到。


    但隨著腳步聲,已不知道多久沒有出現在七裏峒街道上的大巫師的身影,終於被黑巫族人注意到了,隨著一聲聲帶著驚喜的唿喊,越來越多的黑巫族人丟下手中的工作聚集過來。


    大巫師微笑著,不住向周圍的黑巫族人揮手,但卻始終沒有停下腳步,一直向著七裏峒的出口走去。


    終於,黑巫族人漸漸感覺到了不對,人群之中,開始有人大聲用黑巫族語唿喊,將臣與山本明月雖然聽不大懂,但想來也知道黑巫族人唿喊的是什麽。


    大巫師的臉色似也有些淒涼,布滿滄桑的臉上,笑容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分明是一種悲傷。


    隻是他依舊沉默。


    隻是揮手。


    慢慢走遠。


    圖麻骨也停下了腳步,站在人群前端,默默地凝望著那個佝僂的背影。


    人群中驚唿哭叫聲音此刻已然響成一片,許多人驚慌失措,更多的人已經向著那個漸行漸遠的老人跪了下來。


    走在大巫師身後的將臣,默默向那個老人看去,赫然發現,那個蒼老的臉龐上,不知何時,淚水橫流。


    終於,走到了通往山穀外麵的那條通道,背後的哭聲已經響徹整個山穀。


    老人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忽然,他猛的迴過身來,再一次的,眺望這片土地,這片山穀,這片天空……


    遠處的黑巫族人驚唿著,許多人驚喜的從地上跳了起來。


    然而,下一刻,大巫師緊緊閉上眼睛,像是要把這片土地上所有的一切都刻在心中一般,皺緊了眉,又一次轉過了身子。


    山穀中,突然一片寂靜。


    無數道目光,彷佛在身後無聲地呐喊!


    大巫師麵上肌肉輕輕抖動,慢慢的、慢慢的踏出腳步,消失在那條通道裏。


    七裏峒中,一片沉寂。


    許久之後,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哭出聲來,片刻之間,整個山穀裏一片悲泣之音。


    十萬大山。


    穿過黑森林,再翻過七座險惡山脈,就是一座終年黑氣環繞、陰風唿嘯的黑巫。而在這座光禿禿的、沒有一棵樹、一根草的黑巫之下,赫然有一個大洞。洞口高三丈,寬丈五,終年不停地有陰風從中唿嘯而出,更夾雜尖銳異響,彷佛是某個狂怒靈魂,在永不停歇地咆哮著。


    洞口正中,端端正正地立著一座石像,如真人大小,看去正是個美麗女子,麵向鎮魔洞深處,默默佇立。終年唿嘯陰冷的風,永不停歇地吹在石像之上,發出低沉的聲音,就像是狂風暴雨中,那一麵脆弱的、遮擋風雨的木板。


    隻是,她卻彷佛永不退縮!


    一身黑衣的巫妖,此刻就站在這座石像之前,默默地凝望。


    他身邊的那條惡龍,似乎對這座石像也特別畏懼,下意識地遠離,東張西望一會,叫了一聲,放開四足,向黑巫之上跑了上去。不久之後,就消失在黑氣之中。


    冰冷刺骨的陰風,拂動巫妖的黑色衣衫,在這片荒涼景色之中,這個人似乎也漸漸顯得虛無飄渺起來,帶著一絲不真實。


    他就這麽一直望著,許久許久,久到了連韓鳳兒都開始懷疑這個黑衣人究竟是不是也變做了石像。


    韓鳳兒沉吟過後,卻還是暗中追著巫妖腳步跟了上來。一路上她知道了巫妖身有異術,更加小心翼翼,絲毫不敢大意,更不敢隨意接近那個黑衣怪物和那條惡龍,加上巫妖多半以為這身後追蹤之人已死在黑森林中,居然也沒發覺身後的韓鳳兒,就這樣讓韓鳳兒一直跟蹤著來到了鎮魔古洞之前。


    此刻韓鳳兒伏在遠處一個小山包後,遠遠地望著那個黑色身影,忍不住開始懷疑這個黑衣人難道要在這個女人石像前站上一輩子麽?


    從到達鎮魔洞到現在,巫妖已經一動不動地凝望著這個石像超過四個時辰了。


    就在韓鳳兒無聊的快要閉上眼睛睡著的時候,巫妖的身影終於動了動。韓鳳兒精神為之一振,連忙仔細看去。


    隻見那個黑衣巫妖似乎經過了長久的沉思,或是掙紮,終於做出了決定的樣子,向著那個女人石像,默默地彎下了腰,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


    遠遠的,韓鳳兒望見那個巫妖,口中對著石像,低低的說了一句什麽話,隻是相隔太遠,一點都聽不到。隨後,巫妖的身子慢慢轉了過去,向著鎮魔古洞深處飄去。


    韓鳳兒眉頭緊皺,心中謎團越來越大,那個古洞中顯然有什麽絕大秘密。但在這荒僻之極、窮山惡水的地方,又怎麽會有這麽一個女子石像,還剛剛好就豎立在石洞門口正中呢?


    而看巫妖對著這個石像神情,分明與這個石像關係密切,隻怕還有說不清的往事。


    就在韓鳳兒眼看著巫妖就要消失在古洞之中,打算探出身子,悄悄潛過去仔細看看那座石像的時候,忽地,巫妖的身子突然停了下來。


    韓鳳兒吃了一驚,幾乎以為自己急切間竟然暴露了身形,不由得心中大悔,正著急時,發覺巫妖根本沒有迴頭向自己這裏望來,似乎不像是發現了自己的模樣。


    她這才放下心,連忙藏好身子,方再次偷偷探出頭,向那個古洞方向望去。


    這一望之下,她不禁看直了眼睛。


    就在那個女子石像的前方,鎮魔古洞的洞口,忽地淩空生出一團白氣,與周圍黑氣陰風形成強烈對比。而巫妖也停下了身子,默默注視著這團白氣。


    白氣越聚越多,漸漸凝聚成形,變做一個人形模樣,從韓鳳兒這裏看去,赫然是一個高大男子,右手持巨劍,左手握大盾。他的身體完全由白氣組成,在陰風中飄搖不定,但身體動作甚至臉上神情,竟然完全清晰可見。


    韓鳳兒愕然無語,半晌倒吸了一口涼氣,低聲自語道:“好一個陰靈!”


    她乃是魔教出身,對這等鬼魅之事多少也知道幾分:古老相傳,人生老死,唯有魂魄不滅,一世壽終,便有魂魄離體,往投來生,生生世世,輪迴不息。然而世間之中,卻有怨靈存在,以貪、嗔、癡三毒故,以畏、惡、怕恐懼故,眷戀塵世,迴首前塵,不願往生,是為“陰靈”。


    韓鳳兒所望見的這個陰靈,卻絕非那些普通陰靈,而是傳說中最為罕見的“兇靈”。這類魂魄,生前多半就是修行高深的人物,死後卻因為某些極大至深的憤慨癡念,竟然舍棄往生,甘願守護某物,做個淒涼野鬼,飄蕩於陽世之間。


    這等兇靈,本身道行已然頗高,再加上死後具有鬼力,更加兇厲,普通的修真之人根本不是對手,可以說乃是萬中無一的兇悍鬼物。隻是修真中人,往往對往生看的比常人更重,鮮有舍棄往生的,所以兇靈才如此罕見,韓鳳兒此番突然看見,倒還真是嚇了一跳。


    不過看過去,那個黑衣的巫妖卻似乎沒有表現出什麽意外,麵對著這個擋住他對路的兇靈,他隻是慢慢抬頭看去。


    兇靈由白氣組成的身體極為高大,幾乎擋住了整個鎮魔古洞的洞口,巫妖望著這個如戰神一般手持劍盾的兇靈,忽地歎息了一聲。


    “你終於肯出來見我了?”他幽幽地道。


    兇靈冷冷地注視著巫妖,他的白氣與巫妖的黑衣黑影,就像是兩個絕不妥協的極端。


    “你這個背棄了娘娘的叛徒,有什麽資格敢說這話?”


    巫妖身子似乎顫抖了一下,永遠深不可測的他竟然被這麽一句話刺的全身都劇痛一般。


    他抬頭望著那張憤怒的臉龐,半晌,卻始終默默無語,慢慢低下了頭。


    “你讓開吧!”巫妖沉默了許久,慢慢地道。


    那個兇靈冷冷地望著他,道:“在娘娘神像之前,你難道還沒有悔意麽?”


    巫妖身上的黑衣又是一陣輕動,看來似乎在黑衣之下,他也十分激動,隻是,他終究沒有再迴頭去看一眼那個石像女子。


    “我沒錯,是娘娘錯了!”他澀聲道。


    “吼!”


    兇靈霍然怒嘯,嘯聲如天際驚雷瞬間落於凡世,直炸的遠近沙飛石走:“畜生!你這個無恥之徒,竟然敢說出這種話來!”


    遠處的韓鳳兒眉頭緊皺,忍不住伸手捂住耳朵,隔了這麽老遠,那一黑一白的對話她都聽不真切,但兇靈這突如其來的一聲爆喝,卻幾乎就像在她耳邊打雷一般,震的她耳朵裏嗡嗡作響。


    遠處,巫妖黑紗蒙麵,看不到他是什麽表情,但隻聽他說話聲音,卻越來越是蒼涼痛楚:“我沒錯,我沒錯……”


    他喃喃自語,也不知是對兇靈說的,還是對自己說的,或者,他是對著身後那座石像說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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