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是霧蒙蒙的空間,不見天日,不見大地,混混沌沌,就像是籠罩在巨大霧霾下的城市廢墟。有人問了,既然啥都看不見,你怎麽肯定是城市廢墟呢。據彭大哥說,當時他走出電梯大門,仰望這片空間的時候,能感覺到一種悲哀和淒涼。後來細想,這種感覺來的很莫名,無可名狀,就像是走進遭遇重大災難後的人類城市,充斥著哀痛、荒涼、淒慘,冷風攪動濃霧,看到的是文明毀滅後的孤寂和蒼涼。

    這種感覺極為壓抑,讓人喘不過氣。這片空間雖然濃霧籠罩,卻猶如一隻宏偉龐大的怪獸,靜靜矗立,似要吞食天地。

    彭大哥不自覺的渾身汗毛倒豎,倒不是害怕,而是有一種渺小的自己麵對鴻瀚自然形如螻蟻的無力感。

    他當時猶如被夢魘住了,想走又不敢走,就站在那,兩股戰戰。

    這時,還是李大民發現了問題,別說這小子思維是敏銳,能抓住一切可疑細節。

    他問:“彭大哥,你剛開始說自己不由自主就上了電梯,好像沒了思維。可為什麽現在看見這片天地,反而不敢走了?難道說那時候你有了清醒的意識?”

    彭大哥迷茫地看著他:“說實話,我不知道。”他沉吟片刻,明顯在思索這個問題。然後說出一句話,我和李大民都聽傻了。

    彭大哥說,我的意識也好像是什麽東西賦予給我的。

    就是說冥冥之中這股力量(暫且這麽叫吧),不但給人製造場景,而且還在適當時候賦予意識和感覺。

    在這裏如果進行深究,那就太玄了。我們來不及深想,隻是在此處做了個標注,讓彭大哥繼續講下去。

    彭大哥在迷霧中向前走,看見了一處山洞。這個山洞是前進方向唯一的通路,要麽鑽進去,要麽往迴走。彭大哥說,當時根本就沒有往迴走的意識,混混噩噩噩地繼續向前。

    這處山洞漆黑深邃,猶如深不見底的深淵。黑到什麽程度呢,根本沒有一絲光亮。那種絕對的黑暗似乎有一種強大的吸引力,能把人吸進去,破碎肢解融化在這無窮無盡的虛無裏。

    彭大哥說到這,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呈現出一種深深的痛苦表情。唿吸急促,雙手捂住前胸,他這個舉動可把我和李大民嚇壞了,這要心髒病突發,我倆肯定躲不開幹係。

    我和李大民趕緊伸出手:“彭大哥,你沒事吧?”

    彭大哥擺擺手,整個人癱軟在老板椅上,臉色蒼白,牙齒打顫,眼

    神中那種帶有迷茫的恐懼簡直無法去形容。

    這時的氣氛很凝重,也非常壓抑。我和李大民都被他嚇壞了。

    好半天,彭大哥才說道:“你們根本無法想像那片黑是什麽樣子,我想這個世界上恐怕也不會有。那是一種純粹的黑暗,沒有一絲光亮的黑暗。不過,這還不是最恐怖的。”

    我在腦海裏努力去幻想那種黑,清清嗓子問:“那最恐怖的是什麽?”

    “當時我站在洞口深深的凝視這片黑暗的深淵時,你們猜我看到什麽了?”

    我和李大民對視一眼,搖搖頭。

    “我看見了我自己。”彭大哥一字一句地說道。

    你們肯定無法想像,他說完那句話我的感受,就好像一股電流竄過全身,說不清的恐懼猶如潮水一般湧來。

    “你看到了你自己?”李大民難以置信。

    “我看到另一個我,似乎站在深淵的另一邊,在深深地凝視著這個我。”

    屋子裏一點聲音都沒有,我們靜靜聽著。

    “那處深淵就好像是一麵鏡子,很抱歉,我實在形容不出來那種感覺。我凝視著黑暗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內心,最令我恐懼的是,我雖然看見了我,但是我似乎並不認識他,就好像在看一個冷漠遙遠的陌生人。”

    “然後呢?”我們問。

    “然後我就進了山洞。”彭大哥道。

    彭大哥鑽進了這片黑色的深淵,在裏麵摸黑前行。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眼前忽然有了光。在黑暗中很長時間的人,眼睛會適用不了強光。但彭大哥說,眼前出現的這道光,非常柔和,一點不傷眼睛。按道理說,脫離黑暗,乍見光明那是一件很讓人興奮的事情。但彭大哥當時非但不興奮,心頭還湧起一陣悲涼。

    他走出黑洞時,眼前是一片破敗的城市廢墟。映入眼簾是一片破敗的景象,住宅區空無一人,樓房倒塌,有的高樓整個側麵都不見了,鋼架子鐵絲網蜿蜒而出,像是從天而降一把神斧給整齊地切開。地麵坑坑窪窪,這裏如同經曆了一場巨大的毀滅性的戰爭。

    彭大哥說,我就一直漫無目的走著,連個人影都沒有,心頭是說不盡的無助和恐慌。

    天空逐漸昏暗了下來,慢慢起了黃色的煙霧,看上去有點像沙塵暴。緩緩籠罩天地,視線越來越差,能見度不超過幾米。彭大哥渾渾噩噩走在這片煙霧裏,自己也不知道將走向何方。

    場景的詭異並不是他恐懼的源頭,最讓他害怕的,是在這片霧霾中、巨大的城市廢墟裏,似乎藏著什麽說不清的東西。打個不太恰當的比喻,這片城市就好像是死的,沒有生氣的,而那些東西就好像跳躍在死屍上的磷火。

    彭大哥總感覺背後有人,在深深的迷霧裏看著自己。那種感覺讓他後背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很近似乎又是很遠的地方,有一片鑼鼓的聲音,聽起來很熱鬧。鼓點節奏很快但並不雜亂,非常有節奏,好像符合了什麽規律,讓人聽起來很舒服。

    他抬眼去看,隻見在迷迷蒙蒙的濃霧中,半空裏隱隱出現了兩盞紅紅的燈籠。

    彭大哥這個高興啊,終於找到大部隊。如此陰森詭譎的地方,遇到人群真是興奮。

    他加緊步子往前走。此時濃霧越來越大,前後伸手不見五指,根本也沒個方向感,唯一能指引他的,就是高高掛在空中的那兩盞紅燈籠。

    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隻知道越走越近,因為鑼鼓聲音越來越響,那鼓聲聽來特別刺耳,又隱隱有一大群人的聲音,挺嘈雜挺熱鬧。

    彭大哥加快腳步,急速往那趕,隻見眼前迷霧重重,從身邊劃過,怎麽走也沒個盡頭。

    這時,忽然有人說話:“別走了。再走,你真就死透了。”

    這句話聲音很輕,但彭大哥聽來如佛鍾長鳴,好像在腦子裏打了個閃,刹那間他清醒了。

    往事一幕幕如過電影一樣在腦子裏劃過,自己怎麽心髒病發作,怎麽送進醫院,怎麽死在手術台上,每一個片段都清晰無比。

    這時他才知道自己是死了。

    當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彭大哥說,那種絕望和恐懼就像一萬隻螞蟻在心上和身上亂咬,整個人都崩潰了。

    他一轉頭,看見在迷霧中顯現出一個古老的胡同,兩麵是紅色高牆,長滿了雜草。胡同口蹲著一個人,裹著黑棉襖,手裏拿了一柄長長的煙槍。

    那種煙槍隻有在電視裏見過,銅製的煙柄十分之長,大概有一米多長。那人看不清相貌,感覺既在眼前又好似遠在天邊。他的嘴不停蠕動,應該在嘬著煙嘴兒。

    他站起來,煙袋鍋敲敲腳底,指著彭大哥說:“彭亮!”

    彭大哥順勢答應:“哎!”

    “彭亮!”那人又叫了一聲。

    “哎!”

    “彭亮

    !”他叫了第三聲,一聲比一聲響亮,那聲音就好像某種尖銳的東西紮進了彭大哥的腦子裏,他愈發清醒,迴應的聲音也越來越大。

    “彭亮,咱哥倆有緣!你跟我走,我送你迴去。”

    “哎!”彭大哥正要走去,忽然迷霧散盡,他看到自己正在一處街道中間的空地上。這條街道很長,從左右兩頭緩緩向中間走來兩支隊伍。

    一支隊伍是耍龍頭的,鑼鼓喧天,燈火通明,遠遠隻見一隻逼真至極的黑龍在人群中舞動,上下翻飛,龍頭上兩隻龍眼紅光逼人,猶如兩盞明燈照亮霧霾。都說畫龍點睛,果然如此,有了這兩隻紅色龍眼,龍就跟活了一般,連龍頭上的胡須都在顫動。人群不時爆發出熱烈的叫好聲。那熱鬧就跟過年趕集差不多。

    而另一支隊伍就看不出是幹什麽了,也是人群湧動。在人群之中,能看到不時有五顏六色的花瓣灑向空中,再徐徐落地,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燒豬頭的膩人香氣。

    兩支隊伍像根據一定的程序緩緩從兩頭向中間走來,而彭大哥就站在街中央,不時向兩邊看看,如癡如醉。

    一頭是在昏黃色霧霾中穿行起伏的黑龍,一頭是噴火蒸霞,鮮豔到逼人心魄的天女散花。他看得腿都邁不動了。

    這時,冥冥之中有人大吼一聲:“彭亮!”

    “哎!”彭大哥渾身一激靈,看著對麵煙袋男。

    “你過來!我帶你迴去。”那個男人的聲音很有蠱惑力。

    彭大哥心底想起一個聲音,我要迴去,我要迴去。

    他慢慢走了過去。

    “彭亮!”忽然又一個聲音在身邊響起,那聲音聽起來很熟悉。

    彭大哥轉頭,看到那隻舞龍隊伍不知何時已到近前。在一大群模糊猶如剪影的人群中,有一個臉色蒼白的老頭顯得非常真實。他弓著腰穿著很老舊的黃色工作服站在不遠的地方,滿是皺紋的臉上堆滿了笑:“亮亮,爺爺來啦,快來看爺爺。”

    彭大哥的爺爺死於癌症,胰腺癌。老頭是八十五歲檢查出絕症,因為年歲太大,根本無從治療。爺爺硬挺了一年才去年,死的時候彭亮正在香港談生意,消息傳來的時候他並沒有急著趕迴去。一是家裏人都能處理,二是爺爺那麽大歲數,大家早有心理準備,老人活著時候就已經當成死人來看了。早沒有悲戚的感覺。

    據說老人咽氣的時候,嘴裏念念不忘一個名字,便是彭亮。

    這讓

    人很詫異也費解,彭亮和爺爺的感情並不深,可以說一年都見不上一迴麵。老人臨走前,癌細胞上腦,基本上就糊塗了。整日胡言亂語,鬼話不斷,誰能想到他臨死卻始終把彭亮掛在嘴上,念叨不停。

    後來彭大哥迴來奔喪,有人就把老頭念叨他名字的事告訴他。彭大哥這個膩歪,他是做買賣的,特別信這些東西,風水關公啥的。雖說是自己親爺爺,可心裏也長了草,有了陰影。

    現在他居然看到老頭活生生站在麵前,那一瞬間,簡直頭皮都炸了。他嚇得兩股戰戰,腿都不能動地方。

    爺爺站在那,嘿嘿笑:“亮亮,亮亮。”老頭臉上遍布重重疊疊的皺紋,沒胡子,實在說不清多大歲數。雙眼極其渾濁,眼球看起來像是假的,眼睛裏的神采卻十分詭異,透著說不清的詭詐,那樣子就像是宮裏的老太監。最為可怖的是老頭的頭發,完全灰白,那種灰色的白讓人聯想起完全失去生命力的植物,死氣沉沉的墓地。

    煙袋男顯得十分焦急,不斷喊著彭大哥的名字,奇怪的是,他並沒有過來拉他。

    彭大哥站在原地,看著死去的爺爺,巨大的恐懼已經讓他崩潰,一步都邁不出去。

    伴隨著膩人的肉香,兩支隊伍越來越近。老頭蹣跚前行,伸出手似乎要來拉孫子。就在這個時候,彭大哥說,我忽然不知從哪迸發出一股勁兒,猛地衝向對麵,意識模糊前最後一眼,看到的是煙袋男欣慰的笑。

    然後,我就醒了。發現自己躺在運往冰庫的停屍車上。

    彭大哥笑笑:“這也算在鬼門關轉了一圈。”

    他說完這些經曆,我和李大民都聽傻了。

    時值中午,彭大哥邀請我們倆吃飯,我們沒有推辭。飯桌上,我提出一個疑問:“彭大哥,那個抽煙袋的人是誰?”

    彭大哥喝了口酒,咂咂嘴道:“你們不是要研究陰間嗎,這個人你們不去采訪可不行。”

    “啥意思?”李大民眯著眼問。

    “我的魂就是他招迴來的。沒有他,我現在已經在下麵陪爺爺了。”

    李大民舔舔嘴唇說:“你的意思是,那個人在叫你名字其實是在給你招魂?”

    “是的。你們年輕可能不知道老年間一些做法,有的人去了不幹淨的地方之後,便渾渾噩噩,癡癡傻傻,誰叫他也不答應。這是怎麽迴事呢?老百姓說話,就是魂丟了。後來我查了一些這方麵資料,說人有三魂七魄,如果魂魄丟

    了,那人就剩下一具軀殼。所以得要招魂,到可能失去魂魄的地方,喊他的名字,據說招魂的時候還要拿著這個人平時穿的衣服,挺麻煩也挺複雜。具體我也說不清楚,你們要是有機會就去采訪那個人吧。”

    李大民聽得拍腿:“那彭大哥,你說的這個人是誰?”

    彭大哥張嘴想說什麽,還是搖搖頭:“算了,當我沒說。”

    “咋了?”李大民不解地問。

    “那人是個半仙,挺邪的。你們還是孩子,去了別惹出什麽禍。”

    李大民急的撓牆:“彭大哥,我們哪是什麽孩子。都畢業參加工作了,我在學校時候還是學生會主席哩。”

    彭大哥看看我們倆,眼神閃爍,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最終還是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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