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獵戶聽到外麵的動靜,心中納罕,正自思量間,隻見木門已被推開,現出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左右肩各停著一隻綠尾鸚哥,笑嘻嘻地走了過來,問道:“大叔,你可是從山外來的?”

    王獵戶不知他是何許人,一臉愕然,訥訥地道:“對……是啊。”轉頭看向鄭元洲,以示相詢。

    鄭元洲無奈的笑了笑,帶著幾分戲謔,說道:“王大叔,他是……”

    誰知還未等他說完,那少年忽地雙臂一橫,搶著道:“我的名字,得由我自己來說。”轉身看向王獵戶,挺直腰板,一本正經的道:“我姓沈,名元天。在這穀中排行第六,除了師父與五位師兄外,便數我最大。”

    他剛一說完,那兩隻鸚哥舌頭伸了伸,竟然也學著他的口氣,喳喳叫道:“數我最大,數我最大!”

    鸚哥乃是精靈之物,多喜模仿人言,但它終不過是隻畜生,哪會有人的口舌來得這麽靈便?因此這學舌之言聽來便萬分滑稽,也甚為生硬古怪,王獵戶不禁啼笑皆非,旁邊的鄭元洲早已哈哈大笑起來。

    這一無心之舉,頓時驚了那兩隻本已安分的鳥兒,開始喋喋不休:“數我最大,數我最大……”那少年沈元天大為惱怒,右手一探,抓住左肩那隻鸚哥,猛地甩向了門外,喝道:“誰讓你多嘴了!”眼見著便要撞上門框,豈料那鸚哥甚是靈活,被扔出時雙翅疾撲,還未待他說完,又飛迴了肩膀上,卻是不敢再開口了。

    王獵戶趁著這檔功夫,將沈元天上下打量了一番,但見他相貌清秀,麵如朗月,雙目璨若星辰,靈光閃閃,全然一副聰慧模樣,然而就先前的舉措看來,卻又似有一股子執拗脾氣。

    沈元天見他在看自己,問道:“大叔,你看著我作什麽?”

    王獵戶一怔,沒料他會有這麽一問,遂笑道:“我見小俠長得好生俊俏,不由得就多看了幾眼,失了禮數,真是該死!”

    沈元天聽了這話,煞有介事地跑到銅鏡前,仔仔細細照看了片刻,自言自語道:“我真的生得俊麽?可沒覺得。”

    王獵戶笑問道:“小俠平日裏出穀,就沒聽到哪家姑娘稱讚過?”

    鄭元洲走了上來,笑道:“不瞞大叔,我這小師弟從小便待在這裏,從未出過山穀半步。”

    王獵戶聞言,心下頓時了然,點頭道:“哦,原來如此。”

    這時沈元天已自走了迴來,將那兩隻鳥兒從肩上捉下,扔到了麵巾架上,道:“五師兄,咱們山穀裏來了客人,你怎不告與我知?是怕我又來添亂麽?幸好我碰上了清聞,否則還真又給你蒙混過去了。”臉上掩飾不住一股得意神色。

    鄭元洲知道這小師弟一旦來了,便很難打發他走,於是板著臉孔,佯怒道:“元天,你不去好好修煉,來我這裏做什麽?是不是要我跟大師兄說去,讓他將你送去思過堂待上幾日?”

    沈元天眼珠子骨碌一轉,往床榻上坐了下去,慢條斯理的道:“我怎麽不好好修煉了?師父時常說,我們師兄弟六人情同手足,應當互助互愛,若有道法上的不通之處,得虛心向其他師兄弟請教。我這番前來,不就是特地向五師兄請教的麽?”他一臉的滿不在乎,說話時仍不忘逗弄那兩隻鸚哥。

    鄭元洲笑罵道:“你若想請教,不去找二師兄,怎麽還舍近求遠,跑我這來了?真是鬼話連篇!”食指一曲,在他腦門上輕擊了幾下,笑道:“就你這好動心性,每日裏顧著玩耍都來不及,哪還有閑功夫去修煉道法。我來問你,妙一真言學到第幾層了?”

    沈元天撇了撇嘴,也不睬他,徑自轉頭看向王獵戶,說道:“大叔,你住在山外頭,定見過許多好玩的罷,現下能跟我說說麽?我好奇得緊。”

    王獵戶一怔,笑道:“既然小俠想知道,那我當然不敢不從,不知小俠想聽些什麽?”

    沈元天側頭想了想,問道:“你去過城裏麽?聽說那裏好玩的最多了。”

    鄭元洲當先笑將起來,說道:“鬧了半天,原來你是打探來了?還騙我說是想請教,真不知羞!”

    沈元天斜睨他一眼,臉有忿色,朗聲道:“這有什麽好羞的,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再說了,這都得怪你!”

    鄭元洲大奇,問道:“你來打探,跟我怎麽又扯上關係了?”

    沈元天嘴角浮出一絲笑意,漫不經心的道:“誰讓你每次進城見了什麽,迴來都不告訴我的,哼,就知道假公濟私,每次都借著買油鹽之名,去會見那個……”

    鄭元洲神色大窘,斷喝道:“元天,不要亂說!”話音未落,手掌已按了過去,將他嘴巴封了個嚴嚴實實。

    沈元天用力掰開手掌,閃跳到一旁,笑嘻嘻的道:“五師兄,難不成想用武力恐嚇我麽?反正做也做了,別人說說又何妨。”

    鄭元洲似乎真有些急了,漲紅著臉,說道:“我不與你計較,你也需知些分寸才是,別一天到晚總拿這事要挾我。”

    沈元天翻了翻眼,自顧自的說道:“我可從來沒要挾過你,況且我也沒見過你那個蘇什麽的,還不知好不好看呢。”說最後一句時,隻把臉孔對著肩膀上的鸚哥,仿佛是將一個人與一隻鳥兒比較似的。

    鄭元洲一時無言以對,恨恨的道:“說不過你,我看三師兄去了。”轉過身去,朝王獵戶道:“大叔,既然如此,便讓我這小師弟陪著你罷。我先去隔壁看看三師兄,他一直待在練功房未曾出來,想也是在修煉道法,這兩日你便安心住著。”

    王獵戶連忙稱謝。

    鄭元洲走了之後,沈元天急不可耐地湊了上來,迫著王獵戶給他講山外之事。

    王獵戶受了穀中眾人的恩惠,一直覺得難以報答,此刻聞得沈元天這麽個要求,心中當然說不出的歡喜。當下兩人喝了幾口茶水,並榻而坐,王獵戶便將自己城中所見,以及別人傳聞的事跡一一說了。

    屋中一時間談笑風生,點頭頻頻,王獵戶雖有些口笨舌拙,講不出什麽精彩之處,卻不料那沈元天恍然未覺,兀自聽得津津有味,不時地問這問那,隻惹得他談興大發,口沫橫飛,恨不能一氣生出十七八張嘴來,好將自己肚中所知之事,悉數告於他聽。

    二人聒噪般地暢談了許久,竟似忘記了時光,直到鄭元洲重新推門而入,他們這才知已是傍晚時分。在鄭元洲再三驅趕之下,沈元天依依不舍地迴了自己住所,臨走時卻道明日還待再來,王獵戶客居穀中,當然不好拒絕,目送沈元天歡天喜地的去了。

    第二日,太陽還未升起,沈元天便早早地趕了過來,適逢王、鄭二人正吃著早餐,遂陪著草草吃了幾口。王獵戶見他眉飛色舞,顯然是心癢難騷,急於聽自己說事,因此迅速將一大碗熱粥喝了個淨盡。隻不過這可苦了鄭元洲,他平日裏慢咽細嚼,吃相甚為斯文,這時才隻喝下半碗稀粥,沈元天卻已等得不耐了,奪過他碗筷,強將他推出了門,自己霸了整間屋子。

    二人這般朝夕相處,形影不離,白日裏除吃飯喝水之外,其餘便一直嘻嘻哈哈,好在鄭元洲也不大來打攪,二人暢談甚歡。

    時光匆匆而過,算算日子,這已是來穀中的第三天了,王獵戶的腿傷幾近痊愈,已能下地走動。這天午時,方元夕來了,手中提著一個小葫蘆,進門後掃了兩人一眼,將葫蘆放到了幾上,轉身便走。

    沈元天忙叫住他,問道:“二師兄,這便是你替大叔煉的丹藥麽?”

    方元夕不答,這時已行到了門外,忽見他伸手一拂,一張薄紙冉冉飄了進來,精準地落在了葫蘆旁邊。沈元天拾起來看,見上麵書:丹藥已成,一人一顆即可。

    王獵戶期盼已久,見丹藥成了,隻歡喜地語無倫次,朝著門口連連磕頭。

    沈元天一把拉著他,笑道:“大叔,不要再磕了,我二師兄早走啦。你明日到可迴去了,而我還得待在穀中呢。你快趁著這半日光景,再給我講些山外的事罷。”他雖是含笑而言,卻難掩一股失落之情。

    要說二人這兩日裏談天說地,早就沒什麽可談了,王獵戶所居偏僻,見識也有限的很,初一開始還能信手拈來,滔滔大論,到後來就有些找不著南北了,隻好自己編些故事,再結合山中捕獸之事講給他聽。而沈元天打小待在穀中,掏鵲捉兔的事沒少幹過,聽來感覺興趣缺缺,隻不過想起他明日便要走了,又有些意猶未盡,因此才要他繼續講過。

    王獵戶搜腸刮肚地想了一番,苦笑道:“小俠,我已把自己所知的都說了,真想不出還有什麽可講的了。”頓了頓,忽然道:“小俠,你既然如此喜歡外麵,何不出了穀去?城裏可比我說得好玩多了。”

    沈元天一怔,搖頭道:“我也想過要出去看看,可……”說到這裏,一臉的落寞。

    王獵戶問道:“是嫌山太高,怕攀不過去麽?那幹麽不飛了出去呢?”

    沈元天神色尷尬,半晌才道:“我還未練到驅物境界,恐怕飛不了。”

    其實修道分為若幹層次,先是第一階段——聚氣,再則第二階段——借力,繼而才是——驅物、飛遁,之後的便全憑自己領悟,再也無法可依了。因此修道者的道法才會有高有低,參差不齊。然而這些都非王獵戶所能知。

    沈元天再坐了片刻,便迴了自己住所,見屋中沒二師兄的影子,猜他定又在研究什麽藥草。歎了口氣,躺到了榻上,望著屋頂,怔怔出神,腦中幻想著兩日裏聽到的事情,無一不是從未見過的。忽而想到王獵戶邀他出穀之言,不禁有些怦然心動,隻不過自己修為有限,又沒習好飛遁術,怎能出得了設下禁製的插天六峰?心中有如猴撓蟻行,麻癢不堪,想著想著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待他醒轉之時,屋內已是漆黑一片,幾束月光透過窗縫照在地上,形成了一道纖細的光帶。沈元天聽到有輕微的氣息之聲,轉頭看了看,見二師兄方元夕蓋著薄被,在另一張榻上睡著。他翻了翻身,還想再睡,可滿腦子都是新鮮好玩的物事,卻是怎麽也睡不著了。

    慢慢坐起,躡手躡足地拉開門,走了出去。屋外月華如水,地上覆著一層薄薄的氤氳,四野靜悄悄的,連蟲聲都聽不見。沈元天在門外踱了幾步,甚感無趣,信步之間,隻往別處亂走,小徑幽幽,綠竹成片,他這般走了片刻,竟不知不覺到了鄭元洲的所在。

    沈元天對著屋子出了一會神,忽然靈機一動,貓腰來到窗下,偷眼往裏麵瞧去,見王獵戶鼾聲大作,睡得甚是安貼,而鄭元洲輾轉反側,似還未睡著,於是捏了嗓子,模仿女子聲音,嬌怯怯的道:“鄭大哥,你為何還不來呢?值此良辰美景,卻叫我獨守空房,令人好不寂寞傷心。”

    他語調低緩含情,說出來仿佛真似閨中怨婦,有著無窮的淒苦一般。頓了頓,又放下嗓子,道:“蘇姑娘,對不住了。這幾日我有事在身,沒能來看你,冷落了佳人,真是罪該萬死。望蘇姑娘念在我倆的情分上,且饒我這一迴,不知蘇姑娘可願意麽?”他還待再模仿女子,說‘我願意’這幾個字時,卻感脖子一緊,已被人提了起來。

    扭過頭來,果見鄭元洲站在身後,腳上趿拉著雲鞋,一臉的惱怒神色,低喝道:“你不睡覺,半夜三更跑我這來作什麽?”

    沈元天打落他手,笑道:“師兄,你不也是沒睡麽?定是心裏有事罷?”沒等鄭元洲解釋,就拽他到了一旁,期期艾艾的道:“師兄,明日你便要送王大叔出穀,又得去城裏了吧。”

    鄭元洲臉現忸怩之態,幹咳一聲,道:“當然。前幾日由於大叔的事,耽擱了置辦油鹽的差使,明日既然要出穀,權且一並辦了。”

    沈元天‘哦’了一聲,沉吟半晌,悄聲道:“師兄,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鄭元洲一臉警覺,沉聲道:“你有什麽事,幹麽非得找我商量?如今這麽晚了,定沒好事。”說完便要迴屋。

    沈元天大急,強拉住他袖子,賠笑道:“我與五師兄感情甚篤,不來找你,又叫我找誰去?其實呢……也沒什麽大事,我隻是想讓師兄帶我出穀,到那城裏玩個一日半日的,待師兄歸穀之時,我隨著一並迴來。”

    鄭元洲神情一震,驚道:“你想出穀?不成,不成。”

    沈元天問道:“怎麽不成了?你不也經常出穀玩麽,憑什麽我便不能出去?”

    鄭元洲道:“你別胡說八道,我出穀都是為了買油買鹽,是迫不得已才去的,豈是為了一己之私?”

    沈元天央求道:“哎呀,師兄,你就帶我去一趟吧,我打小便在穀中,可比不得你們,多少都曾見過外麵的風物。”

    鄭元洲大搖其頭,斬釘截鐵的道:“這萬萬不可,若讓師父知道了,你我二人都得受罰。半年前你私自攀峰逾穀,未能得逞,事後被師父發現,關了你三日的禁閉,怎麽還未過得多久,你便忘了?”

    沈元天怔了怔,忽然露出一臉詭笑,問道:“師兄真不答應?”

    鄭元洲拍拍他肩膀,笑道:“師弟,若你哪天將飛遁術練成了,我這置辦油鹽的差事,今後便交與你辦,這樣可好?”

    沈元天眼珠一翻,道:“不好!等我練成,還不知是什麽年月的事了。唉,既然師兄不願助我,那我也顧不得什麽兄弟情誼了,隻好將你的事悉數給抖出去,也讓師兄們替你高興高興。”

    鄭元洲一怔,疑道:“我有什麽事值得你說?”

    沈元天卻是不答,轉身便走,搖頭晃腦的道:“蘇姑娘,這幾日還好麽,不知可曾想著我。”邊說邊行,步子極大,幾步下來已跨出好遠。鄭元洲大急,低喝道:“元天,迴來,快迴來!”聲音嘶啞,竟似有些氣急敗壞了。

    沈元天心下大喜,卻故意磨蹭了半天,又將那話複述了好些遍才自轉身,笑問道:“五師兄,還有事麽?若沒什麽事,那我可得早些迴去,你看天色這麽晚了,還真有些困呢。”打了個嗬欠,裝出一副疲累的模樣。

    鄭元洲在原地踱來踱去,似猶豫不決,半晌過後,歎道:“唉,我帶你去便是。”轉頭看向沈元天,肅容道:“隻不過,你可要答應我,今後休得再提蘇姑娘的事了,否則看我饒不饒你!”說完,對著沈元天虛劈一掌。

    沈元天麵無懼色,嬉笑道:“你當然會饒我,不然要你這師兄作什麽?”鄭元洲搖頭苦笑,真是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當下,兩人竊竊私語,為明日出穀之事,細細商討了一番。

    盞茶之後,二人約定,先由鄭元洲將王獵戶送出,再迴來接沈元天出去,隻不過恐別的師兄弟看出端倪,便在山穀東側的飛瀑下相候。

    計策已自落下,沈元天便自迴去,剛走了幾步,鄭元洲又將他叫住,問道:“元天,有件事我得問明了,關於那……蘇姑娘的事,你是如何得知的?要知道,我可從未跟人講過。”

    沈元天腳下停了停,一臉神秘,笑道:“這個嘛……師兄應當聽過‘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句話罷。可是你隻知四麵皆壁,卻未料到屬垣有耳。”話聲未完,人已揚長而去,鄭元洲想要打他,已自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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