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過來,放在桌上。小姐姐說,她再給小唐盛一碗。她就到院門外,我跟著她,她對我非常生氣。“你還是不放心,跟來做啥子?”


    我說:“你搞什麽名堂?”


    “你還是以為我會在湯裏放東西毒死他不成?”


    “這是你說的。”


    “最多讓這不是人的東西犯犯肚子痛而已。”小姐姐笑了,“不過這樣就太便宜他了。六妹,你放心吃那碗湯,老實講,我沒有放任何東西。”


    “但願如此。”我說。


    “聽好,這是我的事。你最好別管。”小姐姐說完,端著一碗湯,走進院門裏去。我看著她的背影,感覺很壓抑。


    我勉強吃完一碗飯,開始喝骨頭蘿卜湯。舅舅說,“你們媽媽生前說她的喪事,不要辦得冷清。”他四周看了看,“有二十多桌,都擺到院大門外了,她不會失望。”


    不愛說話的二姐夫說,“該到的人都到了,除了兩個遠在倫敦的孫女外孫女沒能來外,其他下輩人都來了。”


    二表哥不說話,他繃著一張臉吃飯。看到我盯著他,他朝我勉強露出笑意。


    我站起來,到了大門外。二表哥的妻子跟在我身後,也出來了。她說:“六妹不吃了,看看你身體並不太好,吃胖點吧!”


    農村人向人表示好,就希望你吃胖點。我說:“你也不胖呀。”


    她說:“我是那種再吃多少都不胖的人,證明沒福氣。”


    我們朝做飯的大師傅那邊去,那是六號院子外的一個依坡用石塊築起來的兩三米的空地。做菜的爐子,周圍擺了很多洗淨的蔬菜,還有一筐柴和煤球,一邊是石岩邊,很是清靜。


    二表嫂說:“大姐找我們借錢,我們沒錢。別看我老公當了一個芝麻官,他老實,啥也學不會。忠縣老家親戚有困難找上門來,包括遷祖墳,他也死板死眼地迴絕人家了。我說了他,他跟我發火,說不能開這個頭,開了頭,就像洪水開了閘,沒法收手。我說那是你的祖父祖母的墳,你不管?他說他是無神論者。”


    二表哥具體做什麽,我不太清楚,二表嫂與我這是第一次見麵,把我當家人一樣聊起來,讓我感到親切。二表哥說看過我的小說,自然不會忽略我那個批評三峽工程的小說,所以,我很想知道他的想法。


    她說他這個人平時忙得出奇,這次我母親去世,也可能是基於對我母親的感恩,早年他在重慶當兵時母親對他好,也可能是他沒讓遷出我外婆外公、也就是他的爺爺婆婆的墳,他覺得對不起母親,他專門請了兩天假出來。這倒是個好時間,等他吃完飯,你可抓住他好好談談。


    我一直關心三峽大壩,尤其關心母親的家鄉忠縣。我問她:“老家現在情況如何?”


    二表嫂說,人畜飲水和灌溉用水的問題很大,新安置地大多是山坡,嚴重幹旱,雖然有蓄水池、水渠,可年久失修,難以正常運轉。加上水位上漲,原有的橋梁和道路被毀,新地方沒橋,也沒公路,車輛進出困難,嚴重影響生產和生活。洋渡鎮搬遷前靠種植紅橘和廣柑,每戶年產量500公斤,搬遷後就沒了。像東溪鎮,搬遷後,群眾賣菜、小孩上學隻好繞道,生急病生小孩更麻煩。村民反映這一情況,二表哥那段時間本來胃出血,還親自參加調查組,到下麵向群眾致歉。


    這時我看到二表哥邊接手機邊從院子大門出來,他眉頭緊鎖聽著,最後說了一句話。收了手機,他朝我們走過來,“六妹,對不起,看來我得馬上趕迴去處理問題。”


    二表嫂問:“要不要我和你一起走?”


    二表哥說:“不必。”


    他要我去和舅舅三哥大姐們打招唿,道對不起,就朝江邊走去。


    我與二表嫂送他到八號院子前的八號嘴嘴,看著他打了一輛出租車,急匆匆消失在濱江路上。


    我擔憂地說,“但願不是太棘手的事。”


    二表嫂說,大姐要借錢不是沒理由,下邊有些官亂來,連個村幹部也會拿老百姓錢。有些貪官更弄出人命關天的事。


    二表嫂說,“你二表哥就是想管也管不上,他不是一個貪官,但他也不敢和一些人鬥。六妹,實話實說,我很怕。”


    一時,我不知該說什麽,正在這時我聽到六號院子方向傳來不尋常的吵鬧聲,馬上拉上二表嫂往迴走。


    7


    院門口來了兩個叫花子,一個十二三歲,一個十五六歲,圓圓的臉,像是兩兄弟,髒得周身發出一股濃烈的臭氣。他們不要飯,而是口口聲聲說:“行行好,給點錢吧!給點酒喝吧!”鄰居們圍著,看熱鬧。


    小米在我背後說:“肯定是有人指使來的。”


    大姐夫衝過去,本來就是火爆脾性,這種時候更不饒人:“有要酒喝的叫花子嗎?”他趕他們走。


    叫花子不走,那架勢非給錢才走,大叫花子露出奇怪的笑容,來拉大姐夫的手。大姐夫把他一把推倒,小的叫花子馬上朝大姐夫撲上來。


    大姐先拉開叫花子,家裏親戚扶起大叫花子。


    幺舅掏出二十元錢來,塞到大叫花子手裏,“快走吧!”


    兩個叫花子趕快跑掉。


    大姐說,“給錢做啥子,我們不要上人當。”


    幺舅說,“大丫頭呀,消災圖個吉利吧。不要再說了。”大姐也聽懂了幺舅的話,拉著大姐夫到院門外去了。


    大肚貓抬起左臂,扯開了嗓門說:“現在六點四十分,七點正,追悼儀式將開始!請求諸位遠親近鄰賞小的一個麵子吧。現在我們得把有的桌子收起來,請大家讓開道!”


    8


    天色轉暗,所有燈都拉亮。院壩裏來了一批男女,拿著音箱和樂器,領頭的在問五哥電插座在哪裏。五哥連忙幫他解決。


    七點到了,音響嗡嗡亂響。大肚貓說是音響接觸不良,樂隊正在檢查原因。看來不能正點開始追悼會。我到了樓上,發現好幾個人神情不對,他們在地上,床椅間隙處找什麽東西。小米額頭上是汗,她臉紅通通的。


    “怎麽啦?”我連忙問。


    大姐抬起身體來,對我說,“死豬燙不死的,倒黴透了,她把結婚金戒指弄掉了。”


    原來如此。大姐一直咬定小米不是二奶,是明媒正娶的。我一下子就笑了。


    “有啥好笑的?”大姐說。


    “這是命呀。”


    “你心腸好點,行不行?”


    “她本來與香港那個人就沒關係。”我說得比較客氣,不想點清實質問題。


    “他會迴來找小米的。因為他們有兒子。”


    “若是迴來,真結婚,再補一個戒指,重新開始。”


    大姐突然用手拂臉,我這才注意到她因為我的話雙眼湧出眼淚。她說,“《聖經》裏說,人為婦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難。出來如花,又被割下;飛去如影,不能存留。六妹呀,我們女人家,命都難逃離苦海!”


    大姐在我心裏一下子扭轉形象,之前她說信上帝,去教堂做禮拜,我還不以為然。看來她的確是信了,不僅信了,還讀《聖經》,還用《聖經》感悟人生。生平第一次我感覺自己喜歡大姐了,與她的距離縮短。


    小米和幾個親戚還在削尖了眼睛找戒指,沙發底、椅縫隙、冰箱底,移開每個可能掉入的陰暗處。大姐說,“這是個不好的兆頭,掉了戒指,可能那個男人永遠不會要小米母子倆了。”她眼淚又嘩嘩地掉下來。


    我遞她一張紙巾,告訴她二表哥縣裏有事先走了。她說她知道了,二表嫂已和她說過。


    有一年我迴來看母親,母親對我說,我給她的金項鏈在路上被人搶走了。她去看大姐,天色稍晚,最多六點多吧,坐了三輪車迴來,手裏提著大姐給她做的香腸。在彈子石與塑料五廠那段小馬路上,一般都有人,可是那天傍晚一個人也沒有。母親下了三輪車,下一坡石階。一個手握扁擔繩子的家夥朝母親走上來,說:“老人家,要不要幫忙,提啥子好東西,這麽沉呀?”


    母親說:“不用,謝謝了。”


    那人靠得太近,母親用手去護著香腸,不料他猛地抓住母親脖頸的金項鏈,狠狠一扯,母親痛得大叫,項鏈還是在脖子上。那人左手彈出一把小尖刀。母親連忙說,“你莫嚇我,我把項鏈取下來給你就是了。”


    那人抓過項鏈倉皇跑掉,母親這才發現自己手在發抖。母親說,“那是你給我的項鏈,多可惜,遇上黑心強盜。”


    看著母親難過的樣子,我馬上把手指上的結婚戒指取下來,給母親。那是一個紫水晶的金戒指,初看還行,久看覺得不是太滿意,在我手指上偏瘦。母親的手指比我粗,戒指隻能戴在母親小手指上,可是比我適合。


    給丈夫通電話,告訴他發生的事。他滿口說戒指給母親好,我再給你一個。他沒有再給我一個戒指,現在想來他並不是忘了,而是心裏生氣了。我怎麽可以把結婚戒指給人,即便這人是母親,也不能。迷信一些的話,婚戒掉了,就是婚姻丟了,我把自己的婚姻丟了,這能怪得著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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