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裏的小鬧鍾嗒嗒走著,大概過去了半個小時,她哭夠了,這才發現手掌破了皮,用手絹紮起,起身給自己想倒一杯水,這時響起很重的敲門聲。


    她打開門。


    門外是兩個兇狠狠的警察,說是收到110電話舉報,有人私自進入公民住宅,他們嚴厲審問小姐姐是什麽人,要她去派出所受審問。


    小姐姐說自己是房主的愛人。兩個警察一愣,互相張望。正在這時小唐一步跨進來,對警察聲明他沒有愛人,根本不認識這個女人。小姐姐一聽火了,罵他沒良心,有了新人,忘掉舊人,是個現代陳世美,接著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開了。兩個警察聽得一頭霧水,什麽英國人,什麽結婚近十年,他們看證件。果然小姐姐是英國公民,他們又檢查小唐證件,也是英國護照。


    兩個警察相互看看,說英國人的家務事不管,一甩手走掉。小姐姐上衛生間,出來發現小唐不見了,天很晚了,這個人一定是躲到什麽不太容易找的旅館。小姐姐出外找了一圈,隻得迴到房間。這個城市沒一個親友,她隻能打長途到重慶找自己的姐姐們訴苦。


    第二天小唐也沒露麵,小姐姐到教學樓去找。找不到,她返迴小唐住宅時,遇上他迴去取手提電腦。她要他說個清楚,他讓她去學校外辦。


    他們一前一後去校外辦。


    你想用外人來壓我,沒門。小姐姐一氣之下,對校外辦說,小唐使用雙重國籍,她和他是事實婚姻,弄得小唐恨不得從地麵上鑽個洞消失。校外辦說他們管不了這個案子,但是小唐隻能在中國國籍和英國國籍間選擇一種,要前者,他就當不成英國外教,要後者,他就不能保留中國國籍,否則就違法,要受處罰。最後小唐說,大家都為他們的事辛苦了,中飯時間到了,他請他們去餐館吃飯。可是在餐館,點完菜後,小唐借上衛生間之名,自己一個人跑掉,弄得小姐姐還要付飯費。


    小米一口氣講完,她對小唐充滿厭惡,最後說,“我要有下一輩子,我要做個男人,做個樣子給蔫樣男人們看。”


    小唐倒也未對我提過小姐姐在南都市的事,證明並非大事,當然他在忙著戀愛。他肯來重慶,也說明他並不怕與小姐姐再見。希望他們的關係不如我知道的那麽惡劣。


    小米問:“六姨,我們可以走了嗎?”


    我穿上鞋拿上背包,朝她點頭。她拉開房門,走廊外有工人在搬床,卡在樓梯裏。他們用衣衫擦汗,說:“對不起,等一陣子吧才能過。”


    我和小米等不及,隻好從床架下鑽過去。


    4


    等不到三輪車,小米帶我揀近路走。


    石橋中心的水館子,我十八歲過生日買肉包子的小餐館已拆掉,那個照相館、百貨大樓、體育館廣場和新華書店,統統消失無蹤,記憶中的世界毫無痕跡可尋。臨馬路的高樓掛著各式廣告,店鋪裏放著流行歌曲,商品插著打折的標簽。


    櫥窗映出我的模樣:穿著黑短大衣,黑發齊肩,一條繡花紅裙邊露在短大衣外,與一臉悲傷不相符。時間仿佛瞬間滑走,想不到已過二十多載。裏麵不斷有人影經過我麵前,那是他,鼻子挺直,眼睛專注地看著我,他朝我笑得有些詭異,仿佛是終於逮住了我:我成了一個紮著兩條辮子,白襯衣黑裙的少女。


    那年夏天很熱,汗珠沁出額頭。我有些害羞,卻不能止住自己不跟著他走,天邊的火燒雲映照著我倆。廣場上十來個人,正跟著音樂在學西方的交誼舞。他停了下來,看了一會兒,朝我伸出手來。“來,和我一起跳。不要怕,沒有什麽事可怕的。”


    我果然膽子大起來,腳步移動,踩著節奏。“一二三,一二三,抬起頭,挺起胸。”他看著我,笑起來。很害羞的一個女孩子,和生命裏的第一個男人在跳舞,所有的人都不見了。突然音樂變了,廣場周遭本來跳華爾茲的人,全跳起手腳大揮大劈的集體革命舞,他沒影了。


    他是我的曆史老師,因為自己的弟弟死在長江的武鬥中,歸為他的責任。他不負重荷,加之清查三種人——參加過“文革”派性武鬥的人,他選擇了結束生命。


    這些年,我有意迴避這個人,從不去想他埋在什麽地方,當然也沒有找過認識他的人。那麽決然一了百了的人,可能他的家人不會留他的骨灰。


    我相信人死如燈滅,另一方麵,我不否認人死後,那些不安的靈魂,會向我們傳達信息。一分鍾前我在櫥窗的玻璃裏看見他,感覺他仍是從前的他,我也是從前的我,奇怪,他教我跳舞!他從未在大庭廣眾下這麽做過。他的魂魄可能正巧在附近遊蕩,相遇了我,看見我的絕望,做了那時的我想讓他對我做的事。


    一個女孩子該有如此虛榮心,在眾目睽睽下,和自己愛的人跳舞。


    這麽說,我承認自己愛他,過去了這些年,我明白一個男人的愛情既能損害你的意誌,也能溫暖你受傷的心,即使他已成了一個鬼。


    那麽對我丈夫呢?


    我看得遠,看不到近,越近越拒絕迴想,就像剝洋蔥,眼睛被洋蔥氣味衝得淚往外湧。1997年之前的事,我腦子容易過一遍,1997年之後卻不願意去記住。似乎我們倫敦的家裝了新式暖氣片;從宜家買來地板,自己動手做,每個房間都鋪上地板;窗玻璃全換上雙層窗。不過還是裝不了洗衣機,隻能用手洗,大件和冬天衣服到洗衣店去。我是那種從心底深處不開心的孩子,帶著對這個世界抵觸和不滿長大,我的內心一片黑暗和孤獨,我有理不饒人,心上有潔癖,極端追求美,為此,不計較得失,甚至當眾不給他麵子。比如他不說實話,我一眼看出,馬上指出,一點也不留餘地。他喜歡我穿性感,拍性感照片,可我願意按自己的本性穿戴,不與他合作。我買一個結實漂亮的旅行箱,他認為那價格高,可以買好幾個低價的旅行箱,非要我去商店退掉,而我不去。他說我哪像一個窮人家的孩子。幾年下來,他用壞好幾個旅行箱,我還是原來的那個,我會譏諷他。他受不了我,說我得理就饒不了人,毫無寬容之心。做個女人,我失敗透了,周身上下全是缺點,我可以想到他對我有多麽不滿意。


    我把自己鎖在浴室裏,整整一個晚上。他要我開門,我不開,我要他寫出保證對我好。最後我們家浴室門被踢壞。我哭了,他並不勸,服了安眠藥上床睡覺。我聽著臥室傳來的唿嚕聲,心頭冰涼。原來婚姻如此,一個愛你的人會變得如此陌生。我走到鏡子前,看自己,我從來沒有像那一刻那麽慌張,那麽可憐,我看見自己整個靈魂在下沉,在作掙紮。從那之後,我不願和他爭吵,遇到發火時,一摔門就出去,一個人在街上沒目的地走。他不會來找我,一直走到深夜,也沒地可去,還沒帶鑰匙,隻能叫門。他早就睡了,他習慣吃安眠藥幾十年,叫醒了,會相當不快。


    英國的心理醫生說過一句話,震得我半晌未動:“可憐的孩子,你得走出家,或許你可重新找到自己。”


    我聽從他的建議,做一次完全放鬆自己的度假。以前是隨出版社宣傳書旅行,每日從早開始接受采訪,中間可能要去一個地方演講,忙到九十點後才能吃飯,弄到深夜大家喝完咖啡才迴旅館。我乘歐洲之星從倫敦到巴黎,在那兒和老朋友見麵,然後又乘火車到了慕尼黑,也是與老朋友見麵,坐在寧靜的湖邊,喝著冰啤酒,看野鴨展翅掠過水麵。那時候我丈夫在哪裏?


    迴到倫敦,正值自傳《饑餓的女兒》英文版出版。之前《泰晤士報》周日版頭版全頁和第二頁第三頁連載,英國出版社做此書的宣傳,上了不少書店暢銷榜,銷量當時超過還未全球熱賣的《哈利·波特》一書。


    悉尼作家節邀請我,恰好澳洲也出版我的自傳。我記得那是個五月。從倫敦飛悉尼,中間在曼穀停留一下,再啟程飛。整個旅程接近二十四小時。下飛機後,我以為有作家節的人等著接。我腳邊是行李,看見另一個人也疲倦地等著,他在係皮鞋的帶子,那是一雙初看普通再打量一眼就非常別致的鞋。


    他頭發剪得很短,四十出頭,高個子,身材非常勻稱,下麵是一條黑牛仔褲,上身是裁剪講究的西服,沒有打領帶。他讓我跟著他一起往外走,並把我的行李放在他的行李車上,推著車,自我介紹說他叫p,在一個英國大學當老師,寫小說,也寫詩。


    他問我,我也簡單說了。


    這麽說我們坐同一架飛機,真是太巧。


    天暗黑,四周全是旅客。沒有車子等在外邊,我們坐上一輛出租車,他把一封信給我看,是作家節讓我們自己乘出租到作家節指定的旅館。感覺沒一會兒,就到了。旅館大堂燈光輝煌,到處都是高大的花瓶插著鮮花,全世界各地來的作家都在這兒。有人把我們帶到各自的房間,我的房間可以看海,出版社送了很漂亮的鮮花。歡迎卡日程表放在桌上。


    這一覺睡得很踏實,早上我發現已有留言在電話機裏,可是需要到下麵去聽。我下到大堂,p也在那兒,我說我需要聽一個留言,他問要不要幫忙?我搖搖頭。


    作家節安排小麵包車,大約二十來個世界各地的作家,上車。我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子,p也來了,他問我能不能坐在我邊上?我點點頭。


    他叫我的名字,我說不是她,而是她的妹妹,他笑了。他笑起來牙齒很白,非常迷人,敏感,富有人情味。不笑時,整張臉很憂鬱,像在思索什麽,和我很相似,那神態我已認識了許久,想必他也一樣。奇怪,我英語出奇流利,平時不太用的詞都跑到嘴邊,這樣一路說到風景區的作家營地。組織者拿著一張紙分配,一人一所大房子。我和一個印度女作家,住在有走廊相通的兩幢房子內,行李也讓放在房前。這時有人找我。我一看是中國時就認識的好朋友,她在這兒的一所大學教中國文學,按照我給的地圖,自己開車來這個地方看我。


    我把她帶到喝酒聊天的地方,p在那兒,讓我們坐他旁邊,一直到吃飯的時候,換了一個地方,他也沒有離開我們半步。作家都迴自己住所,我們三人還在喝酒聊天,他講笑話,一直到深夜。我們一起往各自住所走,山上樹林被風吹得嘩嘩響,沿著小徑全是點著一盞盞小燈,到岔路口,月光下,我們道晚安,可是他走了十來步,折了迴來,緊緊地擁抱我。我們互相看著,然後他掉頭走了。朋友馬上說,若是她不在,他會跟著我走的,他愛上了我。


    我搖搖頭,愛情已從我的生活中退走好些年了,怎麽可能?


    隱約可聽到印度女人的念經聲。那夜,朋友與我講了很多在學校裏遇到的不快,還有她譯一本詩人的傳記惹來的麻煩。


    第二天一早朋友開車迴學校。我和印度女人到房子周圍轉了轉,好多大大小小的袋鼠,一點也不怕人,非常可愛。吃早飯時,沒看見p,說是昨晚不小心吃大蒜過敏,身體不舒服。我們一堆人去看他。他住在小路盡頭,不肯出房間。我們就讓他的同屋代問候,離開了。


    中飯時,遠遠地看見他,他臉色蒼白,跟一個女記者一起,正準備開車離開。他看見我的行李,讓人拿到集中地。


    我們到了下午才坐同一個小麵包下山迴悉尼原先那家旅館。途經一個葡萄酒廠,品酒後,每人都買了酒。澳洲出版社專門有一人負責陪同我,說是英國出版社女老板要來房間看我。


    我住同一個房間,沒一會兒英國出版社女老板來了,她是新西蘭人,迴悉尼算是迴老家。問我,有認識的人嗎?


    我說遇見p。


    她一聽,笑了,明顯彼此很熟悉。


    晚上是會議開幕式,所有人都得去那兒。出版社女編輯建議我穿好看的禮服。我選了白禮服,短到膝蓋,一雙同色高跟鞋,頭發梳在腦後。那是個酒會,女編輯把我介紹給好些記者和書店老板。我在那酒會上認識了很多作家、出版商和文學代理人,都與我喝酒,不知多少葡萄酒進入身體。我和一女作家正碰杯接吻,我看見消失了大半天的p,他穿著很講究的西服,襯得他人煥然一新,眼睛熱情地盯著我。我笑容滿麵地對他說,真好,你在這兒,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吃晚飯?


    他說太榮幸,太好了。


    我已喝醉了。女編輯並不阻止。有書店老板要我們去,說是會將我的書重點推出。女編輯很高興,我叫了p一起往外走。書店老板對我非常感興趣,一個勁兒地給我說話,走了沒多久,p把我叫了一邊去,說他不喜歡那個人,能不能讓他走掉。我看著p,點了點頭。於是就對女編輯說了,她很不高興。那個人走了,p非常高興。


    這一個晚上p都沒離開我身邊。女編輯把我們帶到作家俱樂部,那兒已有好些出版商和文學代理人在吃飯,p對我照顧周到。晚飯結束很晚,我們被送迴旅館差不多十二點了,經過酒吧,他問我要不要喝一杯?我看著他熱切的目光,搖搖頭,不過我說明天早上一起吃早飯。


    為什麽不答應,一離開他,我就後悔了。這個晚上我睡不著,好不容易睡著,還是和他一起,我們迴重慶,一起找餐館,這個他也不滿意,那個他也不滿意,我餓得厲害,可他還是不肯進一家餐館。


    我醒了,爬起來坐著,不可思議地搖搖頭。當我來到早餐廳,他也到了,遞給我一杯加冰的西紅杮汁。我對他說了昨夜做的夢,他含笑看著我。有一個女出版商走過來說,她看了當天的報紙,祝賀他得到了一個載入英國文學史冊的重要位置,她以開玩笑的口氣,問他為什麽會和我坐在一起?看起來兩人非常熟。他說因為我是一個天才。


    我也祝賀他,他顯得喜氣洋洋,這一天對他來說非常重要,他的生活從此改變。


    這一天我要做兩個演講,還有好幾個采訪。他呢,會比我更忙。我們說好晚上見麵,到時給對方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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