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睿


    1991年冬春之交虹影離開中國去英國,到位於西單十字路口西北的白廟胡同我們家與我們告別。那個中午,丈夫不在家,我接待虹影,聽她談即將的旅行,未來,包括在英國的男朋友。她顯得疲憊,但還是驚人的漂亮——虹影是長得漂亮的女人,但那天,她有種疲憊得讓人動心的柔弱,辦護照簽證等的手續如此之煩瑣,她在出生的城市和北京來迴跑,現在一切辦妥,就要走了。


    那天大風,北京冬春的大風總是刮得唿唿唿地響,大風敲著窗子的玻璃,風高天藍,我們那時住在一個大四合院的中院裏的兩間東房,院中大槐樹參天,樹枝的影子在窗子上劇烈地搖動,讓我覺得外麵的世界十分嚴酷。我一生都討厭風,刮風,因為風讓我覺得世界險惡,那天就是這樣的大風,雖然天藍空高。


    虹影坐在沙發上,那是我們認識後第一次單獨有機會聊天,虹影來過多次,但都是來跟我那時的丈夫談詩歌,他們是詩人,我是一個家庭主婦,我基本不參與。可那天丈夫不在家,我們有機會單獨聊一聊。不知為什麽,虹影的柔弱感動了我,這個比我年輕的女孩那刻顯得那麽柔弱,讓我有一種把她擁抱在懷裏的衝動。她對未來的描繪,聽起來並不像一個要走向幸福的女孩子,而是破釜沉舟的女勇士。我不知道她的身世,不知道她的打算,不知道她的反叛,甚至也不知道她的才華,她畢竟才二十八歲,我比她大四五歲,她的一切還沒開始,而我那時已經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的母親了,我是一個傳統的女性,不懂得反叛,我一輩子也沒有反叛過,因為沒想象過反叛。麵對這即將跨海過千山萬水去異國的女孩子,我的感覺是她豁出去了,她自己也說:“反正是豁出去了。”這句話讓我驚異,這不是要與男友生活在一起的女孩子說的話。


    我們談了有一個多鍾頭,我送她走,從家一直送到電報大樓,兩個其實是陌生的女性,通過一個多鍾頭的談話,在那一刻我們都覺得依依不舍,沒有外部理由的依依不舍,而是此情此景和一種突然的理解,而是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大風讓我們覺得未來並不是那麽確定。我擁抱了她,她個子嬌小,我把她摟在懷裏,在電報大樓前的大樹下,她穿著短大衣,裙子,顯得很冷,她也擁抱我,陽光照在她的頭發上,她的頭發有一片金色,閃閃發光,白皙的皮膚,沒有化妝的麵容,大眼睛眯成了縫,因為大風裏的陽光非常強烈。我們緊緊地擁抱,是對彼此的祝福。


    虹影穿過馬路,坐車走了,我反身往家的方向走,內心裏全是傷感,莫名其妙的傷感。那個時代,那個時刻,那是二十五年前,出國是多麽讓人羨慕的事情,好像是走向天堂,虹影沒有理由不充滿信心,我沒有理由覺得她是義無反顧,可是我就是這樣覺得的。迴到家,丈夫已經迴來了,我向他匯報這件事,他似乎也沒有多說什麽。


    我再見到虹影是1992年底,不過一年多的工夫,她和男友已結婚,我的丈夫已經在他們的幫助下去了英國,她跟她丈夫迴到北京度假。我們突然有了交接,當然不是很多,見了兩三次麵,談論了很多,談她對一些人的認識,我們同仇敵愾般地談論某個我們都熟悉的人,因為有共識。虹影表達了很多不解,對這個人,我卻完全理解,因為我太知道這個人。我們一起在我家做飯,吃飯,我們包北京餃子,做四川飯,在我的冬天的廚房裏,燒大爐子的煤,屋裏暖堂堂。我們一起在他們借住的朋友宿舍裏慶祝1993年新年的到來,就著簡易桌子喝酒。虹影快言快語,單純,爽快,有股江湖義氣的俠女之氣,沒有上次見的柔弱了,我發現了虹影性格的另一麵。


    她送我她的第一本詩集,我不記得詩集的名字了,但記得詩集裏麵的照片。我的好朋友詩人莫非到我家來,談論這本詩集,他也收到了贈送的詩集,他對那些照片震驚不已,非常不解,我也不解,我不明白虹影為什麽把這些照片放在這本薄薄的詩集前。我從來沒有問過她,當時沒問,後來也沒問,我隻是覺得不可思議。在《好兒女花》裏我找到了對這些照片的解釋,原來如此。


    那時虹影還沒有出版她的任何小說。不久虹影就開始出版她的小說,而我離開中國去美國留學,沉在學習裏,我跟過去的世界失去聯係。虹影的書《饑餓的女兒》1997年出英文版。1999年秋我在比較文學係講授“中美女性自傳比較”一課,給我的課選書,中國女性自傳部分我選了五本,包括虹影的新書。記得那年英國某漢學家與我討論1997年在西方出版的兩本中國女性自傳,一本是楊瑞的書spider eaters,一本是虹影的daughter of the river,她說,她更喜歡楊瑞的書,因為沒有那麽多對肮髒的底層描述。我說,我更喜歡虹影的書,因為寫出了紅色中國無產階級的真生活,而且是從一個被欺辱的女孩子的角度寫的。楊瑞的父母是紅色中國的外交官,他們的苦難怎麽能跟虹影的苦難比?《大河的女兒》(《饑餓的女兒》英文版書名)的故事讓我的學生很震驚,其實我也震驚,我才知道虹影的身世,我才知道這個有才華的女孩子怎樣從淤泥裏爬起來,站起來,站得更高:勇敢地麵對這淤泥的世界,並寫出來給世界,做這淤泥的見證人,沒有自艾自憐,隻有勇敢,甚至是粗糲的勇敢。


    我主動給虹影寫了一封信,告訴她我在教她的書。虹影迴了一封沒有稱謂的短信,也許她是太忙,也許她對我的八九年不聯係後的突然的來信有些不知所措,也許她覺得我們之間距離遙遠。虹影已經成知名作家,麵對沒有稱謂的信,我就沒迴信,沒再聯係。


    直到上個月,虹影突然看到我十年前寫的《走向女權主義》一文,在微信上通過朋友找到了我。她說,“從這文章我重新認識了你”,並要我為她的書《好兒女花》寫序。我被她全然的信任打動了。


    我家中有這本書,我從書架上取下來,給虹影看封麵,我的這本書是朋友送的,我把書從中國帶到美國來,是為了在飛機上看——我喜歡在飛機上看小說。記得當時看這本書,因為是寫虹影母親的葬禮,我沒有過多的感觸,那時我的母親還健在,書沒看完我就到家了,書也就放下了。虹影現在要我寫序,我必須重讀這本書,於是我躺在床上,把書從頭到尾讀了一遍,要過她的修訂本,我又再讀了一遍。讀的時候,我多次把書放下,泣不成聲,因為現在我也失去了母親,理解書中虹影喪母的無助與痛苦。


    重讀這本書,我坦白地承認,我很震驚。在這本書裏,她把她離開中國到英國後和再次迴中國的感情故事全盤地托出來,全然地給世界看,她到英國後婚姻的傷痛,她的言辭無法表達的絕望,她對愛的渴望——對母親的愛和對男人的愛的渴望,虹影毫無保留。這是虹影給世界的自白,獨語自白,坦率地談出一切,好像誰在命令她交出她的所有秘密,她是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在世界麵前暴露一切。


    世界怎樣傾聽?2009年書剛出版時網絡上有各種抓人眼球的評論,那些評論顯示出這個世界傾聽的角度,比如什麽二女侍一夫之類的,甚至記者的訪談,我都覺得問題問得極為低級。我也看了學者的討論,有各種角度,最好的一次討論是荒林教授主持的。張紅萍教授在討論時評論說:“寫女性時是現實的、赤裸裸的。對於女人的情愛,虹影是有感觸的,也是在批判的,因為她看到了女人的一生。女人的一生是什麽,圍繞著男人?男人隻要變心,女人就要傷心,就要自殺。這實際上是一種誤區。虹影實際上也在批判這一點。作者選擇的男性是多種多樣的、底層的,對於男性的批判,本書是非常有力量的。”我覺得張紅萍教授看到了這部作品的深度。虹影在這部作品裏毫不留情批判了自覺與不自覺地建立起來的傳統中國文化的性別概念:女性必須貞潔,男女是生命唯一值得的關係,家中兄弟姐妹侄女孩子男女關係都以男人為中心,這個淤泥的世界,男人中心的世界,讓人厭惡又讓人擺脫不掉,讓人同情也讓人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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