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下城深處拾級而上…第八層、第七層、第六層、第五層…


    死魂尖嘯,聲聲哀怨,緩緩臨近,又緩緩後退。


    黑暗深處隱約聽到淒厲的咒罵:“顧……月……,不得好死,去死……死……死……”


    那是顧長樂的聲音,自從被扔進地下城,被丟進人魚堆開始,她便頹廢地舍棄了自己的身體,以怨氣化為厲鬼,日複一日地怒罵詛咒。


    顧長月眸光微動,死?


    死有何懼?


    這般哀怨憤恨,到底折磨的是誰?


    她沒有說話,沒有停留,不急不緩地行出高大森然的黑色牆垣,行過封印靈魂的死水寒江,行向結界外翠□□流的山山水水…


    清冷芬芳的味道迎麵撲來,攜著深遠熟悉的情懷,在心中緩緩蕩漾開,而冥冥之中,曾經經曆過的,感受過的,為之開心的,為之悲傷的,仿佛一麵時空之牆,都在腦海深處一一展現,時光迴溯。


    終於迴來了啊!


    迴家了!


    可是家裏再沒有曾經的歡聲笑語。


    搖光峰上一片寂靜,大殿前頭草木繚亂,彎腰扶起一根歪倒的翠竹,用靈陰之氣澆灌,抬手拂淨大殿正中的牌匾,再攜一陣風掃盡門前的落葉,家還是家。


    顧長月籲了口氣:“刑老前輩……”


    刑無悔抬手打斷她,冷幽幽地道:“小師叔。”


    顧長月眸光動了動,卻不遲疑,開口便道:“是,小師叔。”


    心湖隱隱波動,這三個字那般具有分量。


    她深唿吸一口,默默垂頭,掩住自己所有的情緒,片刻後靜靜地問:“小銳現下身在何處?”


    刑無悔望著她道:“浮蚩大殿,走吧,是時候去討個說法了。”


    顧長月應了一聲。


    兩人一前一後,再從寂靜進入喧嘩。


    浩然派弟子興盛,即便正有很大一部分在外頭追擊魔道,依舊不顯零落。


    沿路而行,倒有不少弟子認出二人身份,消息不脛而走,不消半刻便傳入浮蚩大殿。


    “藍前輩,鶴前輩,各位首座,是行刑獄長及古真人弟子。”


    高大雄渾的大殿偏室的窗戶半掩,藍前輩、鶴前輩及開陽、玉衡、天權三位首座紛紛抬起頭來,望向臉上帶有喜色的劉真人,神色不定,亦不知在想些什麽。


    倒是坐在最角落處一細眼薄唇的白發老者慢悠悠地放下茶盞,開口道:“劉真人如今已晉級結丹後期了啊,時間可快得很呢。”


    劉真人一怔,似乎沒想到老者會扯開話題,不過他還是拱了拱手道:“是的,是半年前的事情。”


    老者意味莫名地喔了一聲,又道:“本座記得,古真人的弟子亦是劉真人帶進山的,古真人當好好感謝你才是。”


    劉真人不由抬起頭來看著老者,發現老者滿麵微笑,看不出絲毫不妥,不由皺了皺眉,迴道:“當年首座真人親命,凡有天賦者皆莫錯過,弟子不過奉命行事。”


    原來那老者不是旁人,卻是顧長月初進浩然之時就被懲罰思過百年的天璣真人。


    停滯了數十年的修為,此人看起來老了不少,滄桑了不少,或許經曆了那數十年的沉寂,他已不如當年那般浮躁淺顯,至少此番麵上的刻薄已被抹去,倒是笑容滿麵,一副和藹可親的模樣,唯有一雙狹長的眸子深若古潭,看不到深處。


    然而時光如梭,眨眼飛快,卻不足以就已經百年。


    劉真人自然亦是知曉天璣峰與搖光峰及刑法總堂的矛盾,隻道天璣真人也並非尋常之人,希望莫要再與搖光峰計較才是。


    那邊天璣真人亦不再說話。


    劉真人想了想道:“外麵那個孩子……”


    一邊說著,目光透過半掩的窗戶,望向外頭。


    隻見大殿正門的石階子上跪伏著一個青年,青年背脊挺直,麵容乖巧,身上的粗布衣衫和頭頂的草帽頗為顯眼。


    眾人的目光皆是落在青年身上。


    鶴前輩捏了顆葡萄在嘴裏,漫不經心地道:“搖光真人好歹也是刑法總堂真正掌權者,怎的就寒磣到了這個地步?他們的弟子都沒衣服穿麽?”


    其中唯一的女修天權真人道:“掌門真人如今在西邊生死未卜,師尊師伯們一夜間仿佛約好了似的都要晉級閉關,元嬰真人突破晉級本就不易,亦不知道能出來幾個,沒爹沒媽的孩子能幸福到哪裏?況且還有一群同門對人家虎視眈眈,要求瓜分人家的家業。”


    說話的時候,目光在藍前輩及暮雲埃身上來迴掃視,語氣倒是不加掩飾,麵對化神前輩,語氣更無絲毫畏懼退縮。


    說來搖光首座下落不明,其弟子外出任務亦是兇多吉少,天璿真人遠在西邊追擊魔道,欲捕捉靈浮,但時至今日,前兩頭神獸都因其過失而落入魔道之手,第三頭的消息還未傳迴浩然,其威信早已遭到質疑,而神秘莫測的行刑獄長一直不曾出麵,搖光峰上雲中隱等人據傳全數閉關頓悟,一夜之間,整個搖光峰更顯凋零,唯獨剩下一個結丹中期的小弟子鎮守搖光,卻又有何用?


    刑法總堂及地下城乃浩然核心,一旦掌其實權,今後在浩然派的地位明顯不凡,資源亦將比別峰更加豐富。


    對於搖光峰,眾人多有揣測,卻也燃起了勃勃雄心。


    左右地下城這樣的核心存在是不可一日無主的。


    首先想要拿下地下城的是開陽峰,自從古道一生死未卜的消息穿迴來之時,也是開陽峰第一個站出來。


    此番聽聞天權真人的暗諷,暮雲埃心下一冷就要站起辯駁,隻是藍前輩比他更快一步,當先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莫要說話。


    鶴前輩咕嘟一聲又吞了個葡萄,站起來拍拍手道:“內鬥這事兒本座可不願參與,若是遇見大事情要本座出手,本座才出來吧,看來隻有魔修打過來了,大家才能團結一心呢。”


    話落人已經行至門外,很快便不見蹤影。


    天璣真人又喝了口茶,麵上的笑意很不真切。


    天權真人也不管別的,站起來要走,玉衡真人歐陽靖堂忽地開口對她道:“既然搖光峰那兩位來了,天權真人如何急著離開,當留下來評判評判才是。”


    天權真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冷冷地道:“評判什麽?評判搖光峰是否有罪,好讓人趁人之危麽?如今魔道猖獗,危機四伏,本座亦沒工夫在這裏看你們內鬥,況且本座的弟子傳訊於本座,前些日子在安寧城遇見了魔修紫靈兒,待本座再迴訊時,弟子已了無音訊,更無心思空留此處,說到此處,若本座弟子有何三長兩短,也算是你簡介種下的果,我花小染定不會叫你好看。”


    那紫靈兒是歐陽靖堂叛變的弟子,花小染這氣撒的也不無道理。


    歐陽靖堂臉色一變,卻無話可說,他本來也就是這樣的性子。


    花小染冷哼一聲,轉身而去,隻丟下一句:“說來也怪了,當年浩源師兄那般出色,啟恆師兄更是人中龍鳳,而劉芳竹師兄與明潤師姐被稱為金童玉女,亦是天賦異稟,再不濟,同仁師兄也是不錯的,為何這些浩然翹楚就忽然間沒了?不然我浩然也不會這般不景氣,還好本座謹慎,沒敢貿然晉級,亦沒敢輕易出門。”


    這話在安靜的大殿之中久久迴蕩。


    歐陽靖堂瞬間臉色蒼白,天璣真人手中的茶盞不由落下。


    原來在花小染那一輩出色的弟子不少,如玉衡峰的浩源、啟恆,天璣峰的劉芳竹、明潤及同仁,都是個中翹楚,無論天賦人品都比歐陽靖堂和天璣真人強上數倍,隻可惜,在兩脈上一任首座隕落之前,這幾位浩然翹楚也相繼離世,要麽被魔修誅殺,要麽晉級失敗。


    修士隕落本是尋常之事,門派之中要培養一兩個人中龍鳳則是不易之事,是以當年兩位首座隕落之後,當時修為及天賦僅次於幾人的天璣真人與歐陽靖堂登上了首座之位,亦是別無他法。


    隻是這事兒久經百年,突地被花小染提起,不知為何竟有點陰謀的味道在裏頭,歐陽靖堂與天璣真人的麵色自是不會好看。


    花小染倒是走得慢悠悠的,她從偏殿進入大殿,又從大殿正門出來。


    毛小銳還跪在台階上,聽到她的腳步聲,動也沒動。


    花小染在他身邊站定,開口喊他:“毛小銳,莫睡了。”


    毛小銳怔了怔,慢悠悠地抬起頭來,乖巧的娃娃臉上頓時露出喜色,喊道:“真人,真人替我搖光峰做主。”


    花小染淡淡地道:“你每日都是這句話,聽膩了。”


    毛小銳想了想道:“多謝真人這些日子以來的照顧,給小銳送墊子,給小銳送丹藥,還和小銳說話,他們都是不理小銳的。”


    花小染依舊麵無表情道:“以後你也不用說替你做主的話了,等你師姐和小師叔來在替你搖光峰做主吧,你知道感恩很好,記得告訴你師姐,要好好謝謝靜君真人,他雖人在閉關,卻沒有忘記過你們,那些東西並非我給你的,是靜君真人給的,還有,轉告你師姐,實在有困難,去找雪雲和阮蕭玉。”


    毛小銳愣愣地看著她,仿佛在認真地記下她每一句話,片刻之後點了點頭,露出一個乖巧的笑容道:“弟子都記下了。”


    花小染也不說話,提步離開。


    毛小銳跪在地上,麵上的笑意漸漸驅散,與年齡不符的娃娃臉上顯現出與年齡相符的疲憊。


    這麽多年過去,他雖本性不變,有些頑皮,但內心卻早已不像當年那般暴戾血腥,他的成長坎坷多磨,其過程隻要他自己才知曉,如今又逢師門零落,親人離散,他不得不收全身的暴戾,成就了能忍能壓的自己。


    到了這個時候,他才歎了口氣,在心中默默地道:“迴來了,總算有兩個活著迴來了。”


    漸漸的,他感受到了久違熟悉的氣息,緊接著肩膀上落下一隻柔軟的手,他心潮湧動,提起頭來,看到那一抹纖小卻堅定的身影,頓時仿佛天也被撐起了一般。


    顧長月低下頭,輕聲問他:“小銳,你跪在這裏做甚?他們有何好跪的?”


    他們指的是偏殿裏那些人。


    毛小銳仰頭看著她,一雙眼睛滴溜溜的,仿佛噙著淚,然後他搖了搖頭,語氣堅定地道:“我跪的是浩然派列代師祖,希望他們能夠看到,我搖光峰除魔衛道,舍身利人,卻換來如此下場,而作為刑法總堂掌權者師侄,以正道為己任,請求列代師祖指一條明路,如何才能清掃浩然歪風邪氣,是小銳無用,給師門丟臉,望小師叔與師姐責罰。”


    他這一番話說得鏗鏘有力,正義凜然。


    原來他長跪此處並非請求眾前輩及首座替搖光峰做主,而是請求列代師祖開眼,請求匡扶正道;原來他跪的並非眾前輩及首座,而是浩然列代師祖。


    他並非在向旁人討要一席之地,而是要匡扶正道,衛正道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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