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再強的隊伍終究也抵不過陰兵的瘋狂。


    其後的事情固然順理成章,在顧長月等人的協助之下,曾經名動水翼兩族的軍隊終於徹徹底底敗落。


    這支隊伍倒不愧為不死戰隊的核心力量,將士自負而硬氣,盡管已被水族軍逼到走投無路的境地依舊誓死不降,甚至寧肯自殺也不受水族軍之辱——眼見己方軍隊窮途末路,雲鬼戰騎便以自毀丹田的方式將自己葬送在水族第一大關禦海關內,毫不猶豫。


    整個禦海關狹長的水域,清晰可見的骷髏人骨上頭覆上一層新的軀體,寂靜無聲,正如是:舊魂悲長鳴,新魂怨已起。


    說不清是非對錯,又是夕陽西下時。


    顧長月收迴控魂鈴,麵上依舊淺笑盈盈。


    於她而言,這一戰收獲頗豐,倒不是殺了多少與她毫無關係的翼族人,而是對怨魂的控製。


    在神女塚時,那神女送了她一批馴養的怨魂,待迴到浩然派後,她在當初葉釋寒待她去過的墳地嚐試召喚過一次,倒是頗為順手,隻是對於未曾馴養的怨魂,若是怨氣太強,她便無法壓製。


    此番跟隨葉釋寒依著法決嚐試,僅僅兩個時辰,便將要領領悟了五六層,若是往後勤加練習,饒是怨魂集成的鬼屍等兇物隻怕也能利用一二。


    對此顧長月不悲不喜,充實即可,倒是葉釋寒又讚了一句:“阿月聰明。”


    一路走來,他倒是讚了她無數次,不僅他自己讚,還要要求別人也讚,別人不想讚,他就冷冷地嚇唬人,迫使別人讚,直到別人也讚了,他才滿意點頭。


    顧長月抬首望天,無奈輕歎,心裏卻也流竄著說不出的暖意。


    而一切沉寂之後,水族軍稍微整頓半個時辰,便在陳南的帶領下直接往淺水趕去。


    陳柬惜和兩位副將不放心,又將安全問題落實數遍才提心吊膽地跟著走這一趟。


    顧長月等人該出手時便出手,總之陳南要怎樣便怎樣,隻要不過分,他們都能接受。


    一路出奇的暢通無阻。


    與幽靈軍團正麵相迎的時候,正臨醜時,空氣微涼。


    長空掛著一抹皓月,淡淡清輝,天水之間泛著微光,所有一切,清晰可見。


    水族軍在與大船相距一裏的地方停下,再不推進。


    陳南站在軍隊的前頭負手而立,眯起眼睛望著月光下散發著金色柔光的大船。


    大船前的小船已經退到大船兩側,如同大船張開的羽翼,翼族軍端端正正地立著,一張張冷峻的麵容幾乎融進夜色當中,如雕像般堅毅。


    流觴還是靠在長椅上,舒舒服服地讓屬下捏腿捶背,漫不經心。


    望見水族軍的到來,他抬手揮退左右,從長椅上坐直身子,俊美的臉龐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一雙色澤不同的眼睛似乎流轉著妖異的光芒,目光依次掃過神情戒備的水族軍,掃過滿臉殺意的兩位席副將,從用顧長月等人身上掠開,最後在陳柬伊與陳南身上徘徊,神色高深莫測。


    許久之後,閑話家常般隨意地問道:“你們要不要上來坐坐?”


    他的聲音正如他的容貌般,清潤溫雅。


    這一開口,心直口快的席小副將冷聲便道:“你們這些臭鳥那麽卑鄙,誰知道有沒有陷阱?”


    流觴像是聽了好笑的笑話一般,忍不住笑了一聲,“你們剛剛偷襲埋伏了翼族軍隊,怎的反過來罵翼族軍卑鄙了?”


    說到這裏,話鋒突轉,語氣裏帶著幾分傲氣:“況且本相想要殺人,又何須陷阱?”


    接著,席小副將便噗地吐了口鮮血,跪倒下來。


    明明什麽也不曾發生…


    流觴保持著原來的動作,一動不動,他的身上,甚至連一絲氣息也不存在。


    顧長月感官敏銳不落於元嬰後期修士,卻也什麽也捕捉不到,心道這功法和隱吸術太像,不過看起來似乎比隱吸術還要高深些許,應當是翼族秘法,不由與木紓、沉曦二人對望一眼,從兩人神色之中看出相同的想法。


    三人再看向葉釋寒,他的目光停留在流觴身上,漆黑的眸子沒有絲毫波動,麵上亦無甚表情,並沒有打算出手。


    顧長月三人見他不動,也都不動。


    這流觴雖是文臣,但能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實力自然不弱,三人並非沒有自知之明,如何敢冒險出手?


    所有的一切隻在瞬間。


    旁邊,席大副將大驚失色,喊了聲:“弟弟。”


    連忙上前攙扶,席小副將才不至於掉下。


    陳柬惜目露兇光,單手一挽,隻聽刷的聲響,長劍攜著幽藍色的光芒衝向流觴,所過之處,空氣湧動。


    隻是長劍擊出的態勢雖猛,卻生生在距大船一丈之遙的地方被迫停了下來。


    仿佛被巨大的力量擒住一般,劍身猛烈掙紮顫抖依舊無濟於事,發出憤怒的長鳴。


    不僅是劍,便是陳柬惜也一動不動。


    水族軍見勢不妙,哪裏敢怠慢,紛紛招出法寶,作勢攻擊。


    可奇怪的是,大船上清淨不已,流觴身邊的翼族軍全都麵無表情,沒有出手的意思。


    流觴則是若有若無地歎了口氣,“可別動喔,你們將軍還在我手裏。”


    水族軍大驚,生生停下。


    席大副將護住席小副將,冷道:“放開將軍。”


    流觴不為所動,但也沒有進一步動作。


    陳柬惜想到被曬死的水族孩童,怒火中燒,可饒是如此,卻也發現流觴不過隻是擒住她而已,似乎並不打算有進一步的動作,抱著試探的心態,當即大喝:“飛禽之首罷了,嘚瑟什麽?有本事殺了老子,擒住老子算什麽意思?”


    流觴挑了挑眉,妖異的陰陽眼流轉,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竟是柔和不已,隨後抬手指著陳南,溫聲道:“我就算殺他,也不會殺你……”


    頓了一下:“阿婉,你和你母親可真像,可惜她走得早,否則由她來教導你,你也應該如她一般,知書達理,溫婉美好,定不會像陳澤那般粗俗無禮。”


    眾人目瞪口呆。


    翼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自稱“我”而不是本相,不僅如此,他竟能喚出陳柬惜的乳名。


    阿婉阿婉,婉婉西鄰女,韶顏豔朝霞。


    顧長月幾人再次對望一眼。


    小花低聲道:“這流觴果然與水族有些淵源麽?”


    顧長月迴道:“隻怕淵源不淺,你可曾注意了?與翼族人比起來,他太瘦了。”


    小花道:“太瘦?”


    顧長月點了點頭,盯著流觴。


    比起翼族人而言,他的的確確太過纖細,甚至與水族人不相上下。


    陳柬惜已經怔怔地說不出話來,隻怕根本不曾想到流觴不僅識得陳南,甚至識得她的母親。


    這時,陳南終於動了動,開口道:“阿婉,他是你小舅舅。”


    他話音一落,整個水族嘩然。


    翼族丞相是水族將軍的舅舅,陳戚氏的弟弟?


    “不可能……”陳柬惜難以置信:“他怎麽可能是我小舅舅?我外公是水族人,我外祖母也是水族人,不可能有個翼族的小舅舅,況且我母親也沒有提起過他。”


    流觴的嘴角泛起一絲苦澀,“就連阿嫻也不可以提起我了啊,是啊,我是你們水族的禁忌,就像在翼族,他們關了我整整八十年,永無光明的黑暗,手鏈腳鐐,每日投食的洞口,還有惡言相向的族人……擁有兩族血脈的人,就是怪物,別人都不願提起,不願接近……”


    兩族的血脈,無疑是指水翼兩族。


    小花恍悟:“為何這般清瘦?明白了,他是翼族人,但他身上流著水族的血,他的父母,分別來自水族和翼族,原來如此。”


    水翼兩族不僅僅是世仇,更是不同的種族,這般生下來的小孩,想必是為兩族所不容的。


    流觴灰藍二色的眸子裏流轉著迴憶的風暴,卑微、痛苦、無奈,還有一絲顯而易見的仇恨。


    他在笑,可他的笑越發陰森恐怖。


    這是極致壓抑之後,瘋狂席卷的黑暗。


    可憐可悲,亦很可怕。


    陳南看著他的目光似乎變了變,卻不迴應他,而是對陳柬惜解釋道:“當年你叔公為了翼族上一代祭天長老與戚家斷絕關係去了翼族,不過一百年前,翼族帝王為求娶祭天長老設計殺害你叔公,你叔公拚著最後一口氣將你小舅舅帶迴水族交到你外公手裏……你母親、你父親、陳滿還有我,我們幾個小時候與他相處過很長一段時間,當然,二十年後,上一代祭天長老又命人接他迴到翼族,你外公拚死相護,誰知這個忘恩負義的家夥為了脫離水族,不惜布陣害你外公,至此之後,你外祖母不準人提起他,他也成了戚家的禁忌。”


    流觴接口道:“不僅僅是戚家吧,我這樣的怪物也是無法暴露在世人麵前的,那些年雖然迴了水族,但也一樣活得小心翼翼,外人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


    陳南轉而看著他道:“怎麽?迴去之後,臥薪藏膽八十年,就是為了得到今日的地位?你還是頗有能耐的,比小時候那會兒還有能耐。”


    流觴笑容可掬,從長椅上站起來,張開雙臂,所有的翼族軍立刻恭恭敬敬地匍匐在地,朝他朝拜。


    他笑道:“不錯,你現在看到了吧?整個翼族都要看我的臉色,曾經毒打我的、咒罵我的都跪拜在了我的腳下,我讓他們死,他們便不能活。”


    陳南打斷他道:“你征服了翼族,所以想連水族也一同征服,讓水族也跪拜在你腳下?”


    流觴身子猛地一震,麵上的笑淡了下來,搖頭道:“阿南,在水族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我感謝水族,是水族救我一命,我感激還來不及,怎麽會有那樣的想法?”


    陳柬惜的劍還橫在半空,她用力拔了下,依舊巍然不動,幹脆也不去管了,冷冷地道:“你讓翼族軍攻打水族又是什麽意思?在我水族屠殺什麽意思?你就是忘恩負義,誰誤會了你?你連水族小孩都不放過。”


    流觴也不生氣,負手道:“那不是我做的,阿南你敢帶著這群蝦兵蟹將涉險,想必是信我的,況且我已經送出一個雲鬼戰騎來表誠意,不是麽?”


    陳柬惜問:“這是何意?”


    流觴道:“他們不知道長歌已經死了,也不知道不死戰隊第一先鋒對已經全軍覆沒,這次趕往碧城,我騙他們要進一步進攻。”


    難怪沒有絲毫防備,原來什麽都不知曉。


    陳南想了想,道:“神塔裏沒人了麽?他們怎麽可能聽從你的安排?還是說,你已經控製了神塔?”


    流觴歎道:“攻打水族是翼王及其心腹的意思,翼王將渡劫踏入煉虛期,需要龍珠,所以長歌,也就是你們口中的遠征長老不得不親自帶領不死戰隊加強對水族的攻勢,而翼王則閉關等待龍珠……隻可惜,我會讓他等到龍珠麽?就算祭天長老護法,我也不能讓他成功……”


    陳南這才道:“所以你趁機叛亂?”


    流觴也不否認,承認道:“不錯,我們五大長老,長歌在外與你們對戰,祭天和刑獄都不是我的對手,殺了兩人很容易,太保原本便是我的人,所以處理了祭天和刑獄之後,我便在翼王的防禦陣法裏做了些手腳,翼王還未渡劫便已失敗,現在重傷未愈,一切隻能由我親自安排處理,別的事情我要隱瞞就不可能走漏風聲,雲鬼戰騎是長歌的死士,我知道他們不會背叛長歌歸順於我,便幹脆送給你們好了……”


    原來翼族內部並不太平,其間諸多波折自然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不過最清晰的一點就是,這個流觴在不死長老攻打水族的時候控製了神塔,現在的翼族正是他的天下,自然,雲鬼戰騎的事情也解釋得清清楚楚,本就是流觴送到水族去送死的。


    陳南的麵色微寒,又問:“你就不怕遠征長老打敗水族後又反攻迴去?”


    流觴道:“一來,他也不是我的對手,二來,我看到你迴來了,我一直便知道你會迴來,結界那裏我做了點手腳,一直在等你,當然,我也知道你必然有備而來,果然你也沒讓我失望,這些,便是你帶迴來的……幫手?”


    他的目光落在葉釋寒的身上。


    葉釋寒望著他。


    兩人的目光隔了一裏的距離相撞在一起,無形的壓力驀然升起,肅殺之氣瘋狂流轉,仿佛下一個瞬間就會轟然炸響。


    眾人都被一股不詳包裹住,卻又像是被凝固了般動彈不得,無比煎熬。


    這般不知過了多久,流觴率先移開視線,笑道:“不錯,實力高深莫測,若是打起來,大家都不討好,如此,阿南,我們便各迴各家吧,既然我已經掌控了翼族,那麽翼族短時間內並不會再攻打水族,咱們以後盡管井水不犯河水,你且迴去把你自己的事情處理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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