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對於陳柬惜來說,顧長月幾人不過是與水族互惠互利而已,他們幫助水族抗擊翼族侵略,是想今後得到水族幫助拿取他們想要的東西,這並不是出於真心實意,她沒必要感謝。


    武將直爽幹脆,她固然也是如此,饒是平常與幾人相談甚歡,但要她假裝客套卻絕無可能。


    而方才葉釋寒與顧長月替水族慘死的孩子渡魂,這不屬於互惠互利的範疇,他們完全可以不管不顧,卻偏偏這麽做了,無疑讓她心生感激之情。


    水族人恩怨分明,她也不藏心事,因此便有板有眼的道謝。


    席小副將自來活潑,對顧長月幾人也頗具好感,再加上葉釋寒與顧長月此舉著實叫他感動,見陳柬惜激昂致謝,忽然心中湧起一股熱血,高聲喊道:“眾將士聽令,致謝。”


    一眾水族軍倒也齊刷刷彎身,雖然無言,卻堅定不已。


    顧長月的心思原本還在那曲無哀之上,猝不及防受了水族軍一禮,一時間竟反應不及,愣了數息。


    待迴過神來,卻聽自來不願主動說話的葉釋寒忽然開口,問道:“阿月聰明麽?”


    眾人齊怔:“……”


    明明是行軍打仗的關鍵時刻,所有人都因他一句話而凝滯下來。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究竟何意?


    便是顧長月也摸不著頭腦,她明顯能聽出他語氣裏的得意。


    是的,就是得意。


    可為何要得意?


    現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她卻清楚水族人不善說謊。


    她想了想,準備打破這種古怪的氣氛,哪想她還沒有開口,他便又問了遍:“聰明麽?”


    這次卻是有些冷幽幽的。


    他氣質本就陰冷,眸子裏折射著不悅的光芒,倒像是墜入冰窯一般。


    眾人不由打了個寒顫,便是浮在水麵之上的鱔嗜也仿佛感覺到了威脅般,抖了抖漆黑的麟甲,發出不安的喘息聲。


    周圍氣氛越發古怪。


    最後還是陳南率先反應過來,他似乎權衡了一下,說道:“...呃,恩公的弟子,自是應當與眾不同。”


    自應當是與眾不同...


    顧長月險些哭笑不得。


    而葉釋寒的心情似乎瞬間變得不錯,收斂了冷意,甚至還毫不吝嗇地衝陳南一笑,道:“阿月自然聰明,不用你講,你以後就莫要四處宣揚,不過你眼光不錯。”


    陳南:“……”


    這個頗具威嚴的一代帝王腳下一滑,險些從法寶上一頭栽下,臉上一片迷茫。


    眾人亦是麵麵相覷。


    顧長月隻想要找個地方靜靜。


    小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哈,這個葉釋寒還真有趣,不是他逼人說的麽?哈哈哈……”


    隻是笑著笑著,忽地想到什麽,奇道:“不過他為何說你聰明?難道因為你彈奏無哀?是了,阿月,我記得你隻聽雲中隱用古琴曲不成曲調不成調彈過幾次,沒想到竟然就會了麽?”


    顧長月無言。


    無哀之曲本是葉釋寒一脈師祖所創,顧長月拜入古道一門下成為鬼修之後雲中隱彈過幾次,然而或許是因為雲中隱彈得實在太過難聽,她一直不曾有任何特殊的感覺,反倒是方才葉釋寒彈起…也不知道是何緣由,竟記起前世聽過,而且不止一次…


    那個瞬間,那種感覺,太過熟悉。


    她心道:難道前世自己與小師叔一麵之緣,隻是自己當時不曾在意,所以就隻記到了曲子?可若是如此,自己又如何會時常聽聞?前世明明是無數次聽到。


    究竟是何故?


    心中升起種種疑惑,不由自主地看向葉釋寒。


    葉釋寒並不知道她心中起伏不定的情緒,注意到她的視線,盯著她的目光便立刻變得亮晶晶的,然後對她道:“阿月,他們都說你聰明,我也是,認為你有時候笨笨的,但很聰明。”


    顧長月終於深深唿吸一口,所有的疑惑都被無可奈何所吞沒。


    這樣的小師叔…


    怪怪的,她卻一點兒也不反感,心裏反而暖暖的。


    當真是奇怪的情緒。


    她不知該如何接話,幹脆轉移話題,提醒道:“小師叔,想必不久後翼族便會進入水族領域。”


    葉釋寒聞言,應了一聲道:“打起來,你跟著我。”


    跟著他?


    顧長月微怔,不過還是點了點頭,轉而對陳南道:“接下來當如何?”


    說到正事,陳南明顯鬆了口氣,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其後迴道:“禦海關距此百裏,在那裏伏襲敵最為合適。”


    禦海關是水族邊境的天然關口,水位不高,卻異常複雜,崇山峻嶺自水下拔地而起,直指長空,形成一片山從水中起、浩瀚千百裏的奇觀。


    而山水之間常年罡風唿號,黑霧連綿,越是向裏越顯暗沉,目光所及不出十步,不辨左右——禦海關之險便在此處,無疑是埋伏襲敵的最佳位置——五年前,陳滿親信黨羽水漠軒積極冒進,便在遭遇翼族伏兵,致使三十萬大軍全數折損,一個不留,至此,翼族便順順利利地向碧城推進,造成了第一次碧城大屠殺。


    似乎想到了碧城屠殺的慘烈,陳滿臉色略顯陰沉,對陳柬惜道:“阿婉,靈魚可有歸來?”


    陳柬惜已經恢複過來,纖手探出,朝著水麵隔空一撈,準確無誤地撈起一隻與碧水同色的綠油油的小魚。


    小魚肚子上鼓了一個泡泡,泡泡上竟顯示了一副動態畫麵。


    畫麵之上,可見一片淺水上空,正有一團灰敗的流雲向前推進,細看之下,卻不是真正的雲朵,而是成群集隊,背生雙翼的翼族軍。


    陳柬惜盯著畫麵看了一瞬,凝重地道:“雲鬼戰騎。”


    席小副將唾了一口道:“風裏已經吹來很濃的鳥臭味,果然是雲鬼戰騎,越強的軍隊氣味越臭。”


    水族軍聞言,雖然早有所料,但還是有些動容。


    相比第一先鋒軍,雲鬼戰騎當屬不死戰隊當中最具攻擊力的一支隊伍。


    原本水族勢弱,遠征長老根本不將其放在眼裏,認為動用雲鬼戰騎實在大題小做,反倒隻一支先鋒軍便能將水族徹底鏟平,是以並未調動最強隊伍。


    可沒曾想到的是戰場之上竟發生了變故,葉釋寒等人的到來,打破了他所有的計劃,他本人也葬送了一條性命。


    說來好笑,一支軍隊的真正將領已經隕落在了戰場之上,可這隻軍隊的主力隊伍卻還沒有來得及出動。


    至於這支軍隊,想必已經換了將領。


    然而…


    陳柬惜的目光在畫麵上逡巡許久,訝然道:“不對。”


    眾人齊齊看向她,心裏咯噔跳了一下,或許是雲鬼戰騎兇名在外,所有人心裏立刻升起不詳的預感。


    席小副將忍不住問道:“可是有何變故?”


    顧長月站在一旁看得清晰,不由插口道:“這支軍隊,沒有將領。”


    那支軍隊,隻是一支軍隊。


    將近十萬的大軍壓過水翼兩族交界的海域,所過之處籠罩一團黑影,速度極快,卻不見一個首領一般的人物。


    一支沒有首領的軍隊,向水族推進,是為何意?


    整個水族軍中,氣氛凝滯一瞬。


    席大副將凝重地道:“翼族此舉古怪,怕是有所預謀。”


    陳柬惜沒曾說話,靜靜地看了幾息,隨後將手覆在魚腹上頭,卻見小魚眼睛翻了翻,肚子上的畫麵慢慢向後移動,約莫相距四百裏處,忽然停下。


    隻見那片隻有數十米深的淺水上空,還有一支隊伍。


    隊伍駐紮在與翼族隔壁相交的淺水一帶,水麵之上漂浮著一艘高約五層的金色巨船,像是從神界駛出一般,白帆、船身、閣樓全數包裹著一層金色的光芒,閃閃發光。


    大船前方,二十來根鐵鏈放出,末端牽連著一艘相對較小的船隻,上麵嚴正不待地站著一排排身穿盔甲的翼族軍。


    這等陣仗和架勢,倒是令人側目。


    有人忍不住驚道:“幽靈軍團。”


    幽靈軍團,一隻善用陣法的軍團,最善於防禦。


    據說一旦不小心落入這支隊伍的大陣當中,便是元嬰真人也會被活活困死。


    席小副將頗為靈活,目光盯著大船的船板,問道:“那是誰?”


    隻見船板上同樣站了幾排軍隊,而軍隊前頭,有個穿著灰白袍子的男子斜靠在木雕的長椅上,身邊好幾名男子慢悠悠地用巨大的羽毛扇替他扇風。


    他的身材完全不具備翼族人寬背厚腰的特點,顯得頗為修長纖細,整個人的氣質也是難得的溫文儒雅,模樣也極為俊美出塵,然而一雙眼睛卻呈現不同的色彩,一隻淺灰,一隻幽藍,異常妖異。


    他的嘴角似乎還帶著點點笑意。


    陳柬惜皺了皺眉,“這是?”


    這不是時常與水族交涉的武將,眾人竟不認得他。


    倒是陳南靜靜地看了幾眼,眼神莫測,最後沉聲道:“流觴。”


    席小副將驚唿:“流觴?流觴……那家夥不是翼族丞相麽?是了,翼族丞相,是個陰陽眼。”


    丞相是文官,並非武將。


    一個文官如何會領著不死戰隊幽靈集團出現在此處?


    眾人看著他,他仿佛也看著眾人,其後竟是忽地揚起嘴角,笑了起來。


    那笑,說不出的魅惑。


    眾人心肝一顫,還來不及迴神,又見他動了動嘴唇,開口慢慢地說了幾個人。


    靈魚原本可以捕捉聲音,然而眾人卻隻能看到他的口型,想必他根本就沒說出聲。


    陳柬惜皺眉道:“翼族雲鬼戰騎獨自行動,幽靈軍團停駐淺海,一個不動用兵之道的文臣坐鎮指揮……看起來全是亂的,可未必不是他們的計謀,誘敵深入……”


    席大副將分析道:“或許,他們兩位武長老正在某處等著我們,這一次才切不可莽撞。”


    席小副將道:“那麽該如何是好?”


    眾人靜默,此事著實棘手。


    顧長月看了半響,也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一個沒有經驗的文臣帶著兩隻最為厲害的軍隊,一隻單獨向敵方推進,一支留下來陪他曬太陽,是故作蠢笨?還是空城計?或者誘敵深入?亦或別的什麽?


    正當此事,卻聽陳南緩緩地道:“並不是計謀……流觴,他等著我們過去,雲鬼戰騎,可攻。”


    眾人皆是驚訝地看著陳南。


    陳柬惜道:“叔父……流觴乃翼族丞相,向來深居天城神塔,鮮少露麵,便是翼族人也不曾真正見過他的模樣,可叔父方才,立刻便喊出了他的名字。”


    陳南歎了口氣,麵上露出些許滄桑之意:“你們可看到了流觴剛才在說什麽?”


    席小副將問:“什麽?”


    陳南道:“他說:陳帝,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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