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遠離肥魚三島,遠離暮雲埃,風暴忽然變得瘋狂肆掠,狂風中海浪轟隆隆地拍打礁岩,咆哮如雷。


    乘著紅菱法器急速穿梭,饒是結了屏障,依舊能夠感受到迎麵撲來的力量,來自自然,廣闊曠古,同時深藏危機,似乎茫茫無際的黑暗中隨時蟄伏著未知的危險,稍有不慎便會被掩埋吞噬。


    然而盡管如此,顧長月卻沒有絲毫猶豫和停滯。


    紅菱法器在黑暗中留下模糊的紅色重影,目標明確,約莫一炷香時間才漸緩速度。


    前頭不遠的海浪中有一處孤獨佇立暗礁,暗礁之上,君臨、千尋莫及千常尹三人的氣息若隱若現。


    既然靠近三人,她便收斂氣息,斂去法器光芒,將自己隱藏下來,遠遠地站立。


    風雨中,她墨色的長發及紅色的衣衫被隱藏在沉厚的黑暗中,隱約可見飛揚的輪廓,卻是輕靈無聲,宛若妖異的鬼魅。


    此時此刻,她已經壓下被暮雲埃激起的莫名情緒,心中一片平靜。


    暮雲埃對她的無禮,她該教訓的也教訓了,如今暮雲埃與她再也沒有任何關係,她不想因這些他的事情再傷神。


    不必多想,那便不去多想。


    小花窩在她的丹田之中,感覺到她對暮雲埃一事的避諱,竟也沒有多言。


    它了解顧長月,知道她不是不說,隻是時候未到。


    無涯則顯得成熟穩重,是個極重規矩的器魂,絕對不會窺探主人的不願透露的*,因此便如什麽也不曾看到一半,沉默無聲,隻在黑暗危機當中暗自警惕,時刻等待著與主人一同迎戰。


    如此,修士與器魂,主人與魂仆,相互之間便默無聲息地形成一種默契。


    而對於小花和無涯的態度,顧長月感到欣慰,倒也不覺得驚訝。


    現下,暗礁上的動靜才是她關注的重點。


    搖光峰作為正道力量現身,要拿到魔宮所在的幻滅源中小花的一部分,必須先壓製魔道,是以對於正魔之事,搖光峰都會密切關注。


    千常尹作為正道門派桐清門一院掌教,若是其與魔道勾結,對正道來說也是不容小覷,既然她撞見了其間的古怪,便沒有道理不搞清楚他們究竟是在謀劃什麽。


    臨近暗礁,她便悄無聲息地放出捕風和捉影。


    捕風捉影沿著海水攀爬,又順著不大的暗礁,站在最高處,俯瞰三人。


    暗礁上的畫麵乃至風吹草動都呈現在顧長月的麵前,此時此刻的情形與她的揣測仿佛有著極大的出入。


    也不知道先前發生了什麽,隻見身為正道大派掌教千金的千尋莫站在身為魔修君臨身側,可憐巴巴地望著她的父親。


    她的父親千常尹負手立在距她二十步遠的地方,卻不看她,隻冷冷地盯著君臨,生硬地道:“多少年了,那一劍沒能殺死你,如今你卻利用我的女兒迴來報仇麽?”


    君臨則毫不避諱千常尹的怒意,無所顧忌地與之對視,臉龐上蔓延開譏誚的冷笑,若有若無,還是那般隨性散漫。


    他隨意地開口,語氣裏帶著漫不經心的痞氣:“多少年了,那一劍之仇我卻總是沒有機會還給您老人家……是啊,你說的沒錯,遇到千尋莫,可當真是上天賜給我君臨絕佳的機會呢,嗬嗬……”


    他輕笑,千常尹的臉色卻鐵青難看:“果然,我當年就不應該留你一命,妖魔邪怪就是妖魔邪怪,卑鄙無恥的手段層出不窮,你君臨也不過如此,你若還有當年的骨氣,那便放開莫兒與我光明正大一戰。”


    君臨搖了搖頭,輕聲道:“你都說了,我這種魔道妖人卑鄙無恥,如此又怎會和你光明正大一戰?而且結丹後期對元初,我傻了麽?比實力我隻會輸,不過我很清楚,能夠報複你的法子就是當著你的麵殺了你女兒。”


    他反手握住千尋莫的手腕,扣住她的經脈,在她體內灌入一道肅殺的靈氣。


    淩厲的殺意,如同東海上湧動的狂風暴雨。


    千尋莫顯然沒有想到他會有這樣的舉動,忽然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他,不可置信地道:“君臨……你……你在做什麽?”


    君臨垂下眼簾,淡漠地看了她一眼,又移開目光,落在千常尹身上,勾起嘴角,譏笑越發明顯:“千常尹,你看看你女兒,到底是單純還是愚蠢?我不過是為了報仇才救了她一命而已,她便將我當做是恩人,死活都要跟在我身邊,直到現在她似乎還不相信我是在利用她呢。”


    說著,肅殺的靈氣化為刀刃,切割千尋莫的經脈。


    千尋莫吃痛,不由輕唿:“君臨,疼。”


    君臨不理她,又使了一層力道。


    “君臨……”一時間,不知究竟是無法承受經脈割裂的疼痛還是無法承受心裏的打擊,千尋莫額頭上瞬間布滿汗水,臉色蒼白如死,眼神茫然。


    君臨也不低頭看她,隻用手臂圈住她的身體,不讓她倒下,轉而對千常尹道:“千常尹,你女兒似乎很痛苦啊,看你的模樣也不好受,可真是大快人心。”


    千常尹向來將千尋莫捧若珍寶,即使她失蹤數年仍未放棄尋找,如今好不容易尋到,哪裏見得她受苦,當下當真是怒不可遏,這廂被君臨一激,手中已然握著一柄仙劍,熾熱的劍氣與黑夜中的風暴摩擦出層層浪花。


    “君臨,你給我住手,你若再敢繼續,我便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君臨又搖了搖頭,“我既是要替自己報那一劍之仇,我為何要住手?”


    他看著他,沉默片刻,道:“除非,你能殺了我,否則便眼睜睜地看著我殺了她……”


    同時,手中禦起一道力量,順著千尋莫的手臂慢慢向上,隻見千尋莫單薄的衣袖下緩緩滲出殷虹的血色。


    顧長月看在眼裏,隻覺觸目驚心,心中不甚發寒。


    僅聽三人對話,她有了些許頭緒,那魔修君臨仿佛為了報仇利用千尋莫。


    隻是,她的目光落在千尋莫身上,卻見千尋莫茫然無措的神色瞬間亮了起來,似乎嘴裏發不出聲音,卻是一個勁地朝著千常尹搖頭,淚流滿麵。


    這不像是痛苦,反倒更像是在哀求。


    她在哀求什麽?


    到了這個時候,不應當如此。


    那頭,千常尹哪裏還能坐視不管,在他看來,君臨不肯手下留情,莫兒遲早都會出事,他倒不如與君臨拚上一拚。


    那君臨雖將莫兒挾持在手,但卻不過是結丹後期實力罷了,自己雖距莫兒二十步距離,實力卻比君臨高了一階。


    元初與結丹,本就是天壤之別,此番隻要他的動作夠快,一擊得手,那麽莫兒便會無礙。


    兩廂權衡,竟是都占了一半的機會。


    想到此處,元初的氣場轟然爆發,手中長劍唿嘯,以狂暴的姿態刺向君臨。


    他的速度極快,轉眼便已經在君臨和千尋莫的眼前,緊接著,他更不停留,手腕一轉,挽起的劍花順勢掃向君臨。


    同時,另一隻手暗暗結出結印,劍光中看不見結印的光芒,這才是真正的實招,那虛空一刺的劍式隻是虛招罷了。


    若換作常人,在逼人的劍氣之下,定然會出手還擊,那時露出破綻,他便可以趁此一擊,而這一擊必然可使他當場喪命。


    然而,不想那一劍招甩出,卻並未感覺到君臨的迴擊,耳邊隻聽到千尋莫淒厲的喊聲:“不要!”


    千常尹心神一凜,忙不迭地收迴長劍,手中的結印也瞬間暗淡下去。


    光芒收斂,黑暗中,唯見君臨的身子受到劍氣的橫掃,像是一片枯葉般,被拋向風暴中浩瀚的東海,然後就那般墜了下去。


    瘋狂的唿號很快便將他吞沒,再也尋不見他的聲息。


    他甚至沒有留下一句話,一個眼神。


    難道至始至終他根本沒有打算接招?


    遠處的顧長月微微愣怔,有些看不明白整件事情。


    千常尹也是愣怔幾息。


    千尋莫卻已經撲到礁岩邊,幾乎隨著君臨落入海中,好在千常尹身手敏捷,一把將她拽住,阻止她跳下去的舉動。


    她被牽製著,隻能盡量趴在暗礁上,朝著洶湧的海麵哭喊:“君臨,君臨……”


    千常尹扣住她的身體,提起靈氣,大聲喚道:“莫兒。”


    霎時將周圍所有的聲響都壓製下去。


    空氣中凝滯半響,千尋莫也停止哭喊,然後迴過頭開看他,神色絕望如死。


    千常尹嚇了一跳,忙尋出各種丹藥:“莫兒,爹爹在這裏,沒事了,爹爹現在就替你止血療傷,莫怕。”


    千尋莫卻抬起那隻滲血的手,按住他尋找丹藥的手,神色詭異地安靜下來,片刻,低聲道:“不是血,是紅果的果水,他想丟下我,兩年前他就想丟下,是我一直纏著他,我不想離開他,我想一直和他在一起。”


    千常尹忍不住嗬斥道:“莫兒,你在胡說什麽?什麽一直在一起?他是魔修,是十惡不赦的魔修。”


    千尋莫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繼續:“他不是要利用我,他隻是想丟下我而已,正魔殊途,他一直都不想我背負與魔勾結的罵名,至始至終,他都沒有想過要害我,相反,在我快要死了的時候,是他救了我,在我傻乎乎將全世界都當做好人的時候,是他教我怎樣保護自己,在我被修士欺負被妖獸襲擊的時候,是他不計迴報的保護我……”


    隨後,她總算看著千常尹,一字一句地道:“爹,您說過的,要是有一天遇到這樣的人,那就要珍惜,尋啟出賣我之後,我遇到了,可是他卻掉下去了,我要去找他。”


    千常尹背脊一僵,臉上色彩變化,不知是怒是驚還是別的情懷。


    而沉默幾息,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他雙目一瞪,手中白光閃動,縛仙索瞬間將千尋莫層層纏住。


    千尋莫大驚:“爹,你這是做甚?”


    千常尹歎息一聲,恍惚間又老了十歲:“莫兒,你定是受了重傷所以才說出這些話來,如此,為父便也不參加什麽論道大會了,先將你送迴桐清門修養百年,百年之後,待你痊愈,為父再帶你出來。”


    此意分明是要將千尋莫禁足,直到她忘記君臨方才放她出來。


    千尋莫哪裏不知曉他的意圖,當即便失聲道:“爹,求求你不要關莫兒,你讓莫兒去陪他吧,爹,你說過的,要是莫兒遇到那個人就去追尋,莫兒已經遇到了,可你為什麽反悔?讓莫兒去吧,爹,求求了。”


    千常尹深深地唿吸一口,幹脆抬起手,一掌拍在她的頭頂,將她拍暈過去,隨即提著她大步離開,也不再看一眼唿嘯的海浪。


    一切安靜下來,顧長月的目光落在海麵上,久久凝視。


    丹田中小花忍不住道:“自古正魔殊途,決計是不可能有任何牽扯的,若是結為道侶,那更是正魔不容,關係無異於兄妹*……那魔修如此,竟是為了那小姑娘吧?也不知道究竟是何苦。”


    無涯開口道:“魔與正,道不同,心相向,莫能共,這才是真正的孽緣。”


    小花問:“孽緣?這讓你想起了你與淩雪,還是飲血與淩雪?”


    無涯不想與它多言,隻長歎一聲。


    小花笑了兩聲,正欲說話,哪想這時卻覺一股陰戾之氣襲來,它忽地改口道:“刑無悔……”


    與此同時,顧長月的耳邊突兀地響起刑無悔千裏傳音傳來的聲音:“把他撈起來吧。”


    陰森森的,帶著詭異的輕笑。


    顧長月卻看著海麵,那君臨自然是沒有死的,她能感受到他的氣息。


    他雖被千常尹的長劍掃了一下,但氣息卻異常平穩,此番泡在海水裏,如同熟睡一般,根本不見絲毫不妥。


    明明被掃了一劍,卻安然無恙,反倒像是熟睡一般。


    這功法…是龜息術…


    龜息術施展成功,修士短時間處於假死狀態,消除任何攻擊。


    這樣高深的功法,唯有魔道核心力量方能接觸。


    毫無疑問,君臨屬於魔道的核心力量。


    顧長月眼神微微閃爍,瞬間明白了刑無悔不惜使用千裏傳音的意圖,繼而毫不猶豫地跳入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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