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氣氛在狹小的高塔之間彌漫。花老的唿吸聲在葉未雙耳裏一清二楚。葉未雙一言不發,他幾乎沒有唿吸的聲音,全神貫注地等待著花老的迴答。


    花老的麵色十分沉重,他最終在一片寂靜之中吐出了一口氣,一口不含絲毫靈氣的氣。他張開口,沒有看葉未雙,道:“十九,你說。”


    葉未雙定定地看著花老,道:“弟子隻想問靈膠如何使用。”葉未雙說得很平淡,仿佛先前的長停頓不過隻是瞬息而已。他似乎隻是在問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但花老卻知道,一旦葉未雙得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一條人命,一個魂魄。而這條人命、這個魂魄,卻可能會給上界帶來難以想象的動蕩。


    花老捏了捏拳頭,幹澀地道:“十九,你要靈膠幹什麽。”


    “弟子要救一個人。靈魂分割離體,半化閻羅,而如今已神魂歸位,然而不入肉身。”


    花老的眉狠狠皺了起來。葉未雙不說,他也知道這個人是誰。因為莫離已經鬧得太大了。能化為閻羅的人隻有他一個,而化為閻羅還能不死的人,也隻有他一個。葉未雙是怎麽將他拉迴來的花老不知道,而已化閻羅的人卻要令其重新還陽,就連花老也認為,這實在是件不可為的事。


    然而——令徹底分離的靈魂重新歸位,本也是件不可為的事,卻被人辦到了。


    “半閻羅,已非生者。讓人還陽的辦法,確實有,”花老緩慢地說道,“不過那都不曾用於閻羅。”


    “應付離魂與靈魂分裂,靈膠確實是不二之選,隻不過,你還要一樣東西……”


    葉未雙的神情緊張了起來。雙眼緊緊盯著花老。


    “世間丹藥之最非君品無極。要逆天改人命,令人死而還陽,隻能經由君五品之丹——返魂丹。”


    葉未雙驀地睜大了雙眼,再次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世間君級丹藥難尋,返魂丹難尋,然而花老卻曾說過一句話——“天底下凡是能說出名字的丹藥,為師這無一不有!下至辟穀丹,上至返魂丹,你別想在別處找到第二座和為師的一模一樣的塔!


    “十九,為師處確實有返魂丹不假,不過你要救的人,卻不隻需要一枚返魂丹。他需服丹七七四十九日。每七日一枚。為師能贈你一枚丹藥,卻不能贈你七枚。”


    葉未雙的眼睛裏幾乎潮濕了起來。他帶著一點鼻音道:“弟子……自己煉!”


    花老等的就是他這句話。要說世間能將陣圖與丹藥結合在一起的人,隻有葉未雙,花老沒有見過第二個。也因此,在他看到葉未雙的那一手盤火陣之時,他才會說:“若是以這種方法煉丹……恐怕世間將便是返魂丹也有價可得了!”


    花老和葉未雙一起閉了關。就在花老的高塔之內。


    薄梁衡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再次去見了一次黑老。黑老什麽話都沒有說,背對著他招了招手,對他道:“去劍閣看看罷,是時候,該讓那塊頑石迴內山門了。”


    薄梁衡知道黑老指的“石頭”是誰。黑老取消了石盧的懲處,不知是因為他這一迴的將功抵過,還是因為他隨身攜帶了一個不同尋常的傀儡,已不適合再放逐在內山門外。讓他迴到內山門,說不定是另一種束縛。薄梁衡恍惚之間意識到了這一點,也隨之想起了他曾與石盧在劍閣的對話。[起舞電子書]也許,石盧比他看得更清。石盧身上的懲罰,或許是黑老在他身上所施加的另一種恩惠。一種有所限定的自由。石盧像是第二個黑老,無法離開紫雲,因而黑老給了他內山門之外的自由。


    對石盧來說,卻又是如何呢。


    薄梁衡猜不出石盧會作何反應。當他找到石盧時,對方隻是站在竹枝上,露出了一個淺淡的笑容。“啊……要迴去了啊。”


    薄梁衡一刹那間覺得石盧是高興的。哪怕那地方束縛了他,他卻有一種別有的欣悅——像是,終於找到了歸屬。


    鳳燚坐在鬥室之中,四周的溫度高得嚇人。他的手掌下是鸞鳥的頭顱,鸞鳥蹭著他溫熱的手掌,將自己的身體不斷向他靠近。


    龍夏進入鬥室之時,看到的就是正在吐納的鳳燚。他和鳳燚雖然龍鳳種族不同,卻都屬炎性,此刻碰上這炎性的靈力,倒也舒服,隻是他不由得有些擔憂那人的軀體會否受不住。


    他的眼神不覺望向了鳳燚麵前躺著的男人——嘲風最擔心的那個男人。


    “我還不至於連穩定一個人的靈魂都做不好。”鳳燚緩慢而輕慢地開口了。他半睜開眼來,斜睨著進門的龍夏。掌下的鸞鳥跳了兩下,似乎不滿意鳳燚停止撫摸的手,幹脆跳到了鳳燚的膝蓋上,將腦袋塞在鳳燚脖子裏。龍夏皺了皺眉,道:“小雙閉關了。”


    “我已經知道了,”鳳燚道,“看來我這弟子對我倒是十分相信。我如何能辜負了他的信任?”


    龍夏張了張嘴,覺得被損了一把,好似葉未雙先前沒把人叫到他手裏而交給了鳳燚是對鳳燚更信任的一種表現。他不覺有些不快。


    “內山門裏皆非等閑之輩,十九此刻閉關,恐怕也是為了此人。你哪怕再擔憂他,也是多餘,十九被我紫雲的人護著,出不了事。”鳳燚的話裏帶了些譏嘲,仿佛是在諷刺他龍族的人反倒照顧不好葉未雙。這是自然的,先前還是鳳燚引得葉未雙的軀體涅磐,如果僅龍煙一人,就算是保住了葉未雙,恐怕下場也不會好看。


    龍夏的臉色有些難看。


    “你如此擔心十九,倒不如先將自己的傷勢養全,待十九出關……就該是你動的時候了。”鳳燚冷臉說著,雙眼漸漸移向了蒲團前躺著的臉色蒼白,印堂發黑的男人。他周身的鬼氣在炎性靈氣的炙烤之下不斷消亡湮滅。這讓他的麵目清晰了一些。龍夏深深看了一眼莫離,隨後甩門而去。他所住的地方正是葉未雙的玉龍閣。閣裏還有葉未雙的一兩身朝服,殘留著些許葉未雙未成年之前的駁雜的龍息。龍夏靜靜地坐在大廳裏想了好一會兒。鳳燚說得沒錯,如今他能給葉未雙最大的幫助,就是讓自己修養到巔峰。


    鳳燚在男人離開之後,冷哼了一聲。他對龍族素來沒什麽好感,但是葉未雙卻是個特例。想到自己的小弟子,鳳燚的臉上便稍稍柔和了一些。他的眼神隨即放到了麵前的男人身上。鸞鳥似乎挺不滿意鳳燚的注意力一直在別的地方,於是更加賣力地磨蹭鳳燚的脖子,幾乎要把它的頭鑽進鳳燚的領子裏去。鳳燚一把抓住它扯出來,卻又揉了揉它的腦袋,道:“難不成又餓了?十九還真是把你給養刁了。”


    鳳燚看著莫離那毫無血色的灰敗的臉,像是要找出葉未雙為何如此喜歡此人的證據。事實上在第一眼看到莫離的時候,鳳燚甚至懷疑這究竟是不是葉未雙的那個搭檔。他幾乎想要逼出此人體內的玉符來看個究竟。


    莫離此刻看來,幾乎是一幅骷髏,氣息幾近與無。他與葉未雙之間的差距實在太大了。


    鳳燚也十足地懷疑,這個人到底是不是那個召來了十殿閻羅的男人。是不是那個在龍鮫之戰裏起了大作用的人。


    然而,當發現此人身上盡管鬼氣如此厚重,其魂魄依舊不曾鬼化或湮滅時,鳳燚意識到,也許就是他沒錯。盡管他此刻神誌全無,靈魂與軀體卻都在拚命向生。沒人能堅持這麽長時間。在葉未雙離開他之後,那種感覺又弱了下去,像是,隻為了葉未雙向生一般。


    “不對,芍藥多了。”


    “銀舛晚了!”


    “怎麽溫火的!你以為有了你那盤火陣就萬事無憂了?!”


    “再來!”


    “……再來!”


    ……


    “再來!”


    返魂丹位及君五品。君級丹藥,君級丹藥師世間難尋出五指。返魂丹難煉,是真切的技術上的難煉。其藥材並不難尋,而是其火候與工序,哪怕是君三品也無可及。然卻也因其藥材易得而位居五品。


    葉未雙先前隻煉出過佐級丹,而他的煉丹之術若無那盤火陣,壓根兒算不上大師。但葉未雙卻確實有那千百年來獨一無二的陣圖——


    正是因為這一點,他將花老所認為的不可能有了化為可能的趨向。


    葉未雙的盤火陣能保證他在一旦一次掌握了那煉丹的技巧,就再也不會失手,而僥幸煉出一迴返魂丹的丹藥師,卻有可能在各種天時地利不穩之下再也煉不出第二迴——這就是花老。


    哪怕他已掌握了君三品的丹藥煉製,卻也再沒有第二次煉出返魂丹。


    葉未雙的額頭冒出了點點的汗珠。他的神經緊繃幾乎是以他前所未有的集中的注意力盯著那爐。這是他第五十七次失敗之後的再一次。


    花老也說不準,他這一次究竟會否成功。煉丹是憑借一種玄而又玄的感覺,當感覺到了,丹藥也便成了。這是千萬年來丹藥師走的道路。但葉未雙的煉丹卻有很大的不同。一旦他掌握了第一次的火候,便能夠通過陣圖複製出第二次、第三次。因為掌控陣圖更為容易與便利。陣圖的穩定性遠比靈火更強。


    然而無論如何,這第一次的嚐試,卻是葉未雙必須自己實現的。誰也幫不了他。


    葉未雙覺得自己的眼前已經模糊成了一片,靈火的藍光和紫光不時在他麵前不斷搖晃。他努力眨眼,讓視線一次又一次變得清晰。然而清晰的時間卻越來越短。


    這樣下去不行。葉未雙在心裏對自己說。持續的失敗會讓他更加煩躁,而這個陣圖一定也缺了一些什麽。一些讓靈火與藥材結合得更緊密的東西……


    葉未雙的眼神忽然放空了。


    “當心!”花老猛地大喝了一聲。


    隻聽得“乒”的一聲炸響,葉未雙的胸口仿佛遭受一道重創,猛地從喉口吐出了一口血來。炸爐了!


    花老仿佛要罵他,然而鼓足了一口氣卻最終沒有罵出口。他緩緩歎了一口氣道:“十九,煉丹不是靠別的什麽,就是靠勤奮,一次次踏踏實實地煉,總有一次,能找到火的感覺。這感覺為師無法對你說,所有的丹藥師都無法給你說。丹藥師傳承不過是傳承幾道方子,幾個爐鼎,這丹藥,成與不成,皆看你自己。”


    葉未雙沉默著,皺著眉,聽著花老一席話。接著他緩慢地點了點頭。花老看到他吐出的金血,心裏捶胸頓足,恨不得把那些在空中沒一會兒就自行焚燒起來的龍血給立刻收起來,然而當著葉未雙的麵,他卻沒敢做這麽丟分子的事兒,隻是恨恨地加快了手裏的流風迴雪雙子鼎的火候。


    葉未雙用的不是迴雪鼎,乃是花老的另一個備用鼎爐,這也難怪他會如此生疏,但是眼下讓葉未雙取迴迴雪鼎顯然是不可能的。


    花老看了那破破爛爛的鼎,雖然比不上迴雪鼎,也算是個難得一見的好鼎,被葉未雙這麽折騰也沒有炸裂,就是多了個小孔。他不覺有些心疼。但這也沒辦法,當初他煉那返魂丹,也不知炸了多少個爐。丹藥師本就是極耗財力的。花長老隨即道:“你從左側箱子裏再取一個鼎出來。”


    葉未雙默然地點了點頭,將鼎取了出來。然而這一次他卻沒有立刻上手煉丹。他坐在那裏盯著鼎爐足足一個時辰。


    花老一次次想要開口,卻都忍住了。他想知道葉未雙究竟想幹什麽。


    葉未雙終於動手了。和先前沒有任何差別,平淡無奇。花老心想大約他先前隻是休息。畢竟長時間地輸出液化靈力確實是極耗心力的。


    葉未雙起了火。投入了藥材。這一次的動作流暢而從容許多。然而十分鍾之後,爐開始震動了。葉未雙不慌不忙地展開了陣圖。爐又平穩了下來,他盯著那爐,花老也盯著那爐,直到路再一次震動起來。


    葉未雙這一次沒有更多的辦法了。他任由靈火一把燒掉了藥材,托著腮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那爐。好半晌,他才再度起了爐。和上一次沒有絲毫變化。一模一樣的動作,一模一樣的流程。


    花老就這樣看葉未雙木然而機械地重複了十幾次,一直到第十九次,他才停下了重複的無意義的浪費工作,呆愣地看著鼎爐。花老隱約覺得葉未雙有些不對勁。他的神色很恍惚,眼神不曾聚焦,仿佛是通過那鼎爐看到了什麽。花老的眉峰一皺,心裏思量了半天,打算將手頭的迴雪鼎先放下,寶貝弟子要緊。


    然而當花老準備漸漸弱下火勢來時,葉未雙卻忽然扭頭看向了他,麵無表情地說道:“師尊,我師父。”


    花老一噎,正想說你發呆呢怎麽還能注意你師父,忽然覺得有幾分不對勁。葉未雙的雙目無神,雙眼一陰一陽,渾身透出了一股奇詭的氣息。接著,他緩慢地將目光挪向了那鼎,將藥材再度抖了進去。花老敏銳地感到周遭的靈壓變了,葉未雙的速度也異乎尋常得快。在第一次顫爐之後,他穩住了陣圖,再度投入了一批藥材。而第二次顫爐之時,和先前的束手無策有所不同,葉未雙展開了第二道陣圖——


    花老的雙眼立刻瞪大了。那不是盤火陣!


    難道……先前他呆滯的時間裏,竟是在胸中再創了一個陣圖?!


    花老的雙目緊盯著那鼎爐,連手裏的迴雪鼎也是忘了,隻是盯著葉未雙的周身看。在他那能看清靈力肆意汪洋奔流的雙眼裏,恍惚看到了窮極天脈的幻象……是法則!


    葉未雙還是失敗了。然而這一次失敗,爐發出的動靜卻很小,幾乎隻是輕輕的一聲“噗”,爐火便被葉未雙扇退了。


    他沉思了一小會兒,再度起勢,這一次,花老看到了很多東西,也有很多東西沒看懂。他看到第一道陣圖掌開的時候,爐幾乎沒有動,而第二道陣圖鋪開的同時,法則開始彌漫了整個鼎爐——爐依舊沒有動。


    花老的心猛地跳快了。心髒像是被一條細索懸了起來。


    ——葉未雙平安度過了最後的溫爐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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