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正事要緊。楚慎行最後說:“你勸一勸船家。”他視線偏轉,看著少年身後的凡人。楚慎行手搭在少年肩上,告訴他:“讓他切莫憂心。”秦子遊心想:原來師尊也會這樣無奈。他答應:“好,我盡力……唔。”少年話音未落,覺得師尊的手在自己鼻梁刮了下,帶著點笑音,說:“光是盡力?小滑頭。”說完這句,楚慎行放下手,將手背在身後,一派仙人氣度,往船艙去。藤葉做成的隔音符在他身後浮起、被靈火燒毀。秦子遊揉一揉自己的臉頰,覺得鼻梁被師尊刮過的地方帶著點殘餘的癢意。他覺得自己不是小孩兒了,可師尊又總把他當孩童看。但轉念一想,師尊八百多歲,與他相比,自己可不就是孩童。秦子遊定了定心神,去與船家講話。船家麻木、怔然地看著他。他們的船飄在江麵,順江而下。沒有人劃槳,倒是仍然前行,隻是速度慢了一些。秦子遊心裏算著路程、算著時間。雲夢花會會持續一段時候,離開始尚有半個月。雖然不必一定第一天就到,但也不能耽擱太久。秦子遊苦口婆心地勸,勸到口幹舌燥,船家終於答應,繼續劃船。這會兒又到晚間。晚霞色彩濃烈,落在江上。秦子遊想了片刻,說:“文叔,你先莫忙。先前折騰許久,你定腹中饑餓。這樣,我先抓條魚來,你煮好,我們一同吃了。天色已晚,吃完便歇下吧,明日再劃船。”船家目色沉沉,看著這少年。秦子遊已經做好盤算。他起身,“哎喲”一聲,覺得腿腳麻痹。一邊揉腿,一邊去了船舷處。低頭看江水,水下有遊魚。這些凡魚駑且鈍,少年輕鬆撈起最肥美的一條。他將魚遞給船家。船家接了,沉默地去一邊處理。秦子遊看他背影,有點憂心。雖然說了八百遍,那的確是妖獸,不是“河神”再說了,這可是在江上!和“河神”有什麽幹係?可文叔總是不信。少年歎口氣,進入艙中,看師尊正在打坐。秦子遊想了想,盤腿在一邊坐下,與師尊麵對麵。他又坐沒坐相,手肘撐在膝蓋上,托著下巴,肩膀微微往下塌,好在看起來還是清俊少年,歪著頭,打量楚慎行眉眼。世人皆愛好顏色,想象起仙人身姿,也要平白誇一句“皎如玉樹臨風前”。秦子遊曾就這個問題問過楚慎行。趙真人器宇軒昂,宋真人溫潤如玉。不論他們性情如何,至少外貌上,是一等一的好看。歸元宗的仙人皆是如此嗎?楚慎行聽了這話,先笑。秦子遊被他笑到鬱結,覺得自己問了個傻問題。楚慎行笑夠了,才問:“子遊,你可知,三年一次科舉,皇帝如何選探花?”秦子遊:“……不知。”楚慎行搖搖頭,有意拉長語調歎氣。歎得少年眼角抽抽了,再告訴他:“選模樣最好的那個。”秦子遊輕輕“啊”一聲,表示:出乎意料。但師尊這樣說,他便明白。原來仙師也免不了俗氣,要入歸元宗,不止需要天分,也需要一張俊俏麵孔。到當下,麵對楚慎行,秦子遊默默想:不論如何,師尊真好看。想到這裏,秦子遊側頭,看艙口掛著的一麵銅鏡。黃銅貴重,一般人家用不起。秦子遊先前與父親去蓋陽城,見過許多貧困漁家,也上過他們的船,他從未在上麵見到銅鏡。但師尊和他講過,這銅鏡並非為了正衣冠而掛,更像是一種粗劣的、祈求神靈庇佑的陣法。銅鏡依稀照出少年眉眼。秦子遊自我欣賞片刻,心情由陰轉晴。文叔如何,得看他自己。師尊如何,也並非自己能決定。命運如海潮,自己不過一葉扁舟,順流而行。與其用那些無謂的事折磨自己,不如像現在這樣,看看周遭。雖然師尊好看,但我也不差!等我長大些,定然是比師尊要俊美許多的郎君。遇見小娘子,也要朝我投花。他想了片刻,嗅到外麵傳來的魚香。楚慎行不缺靈石,秦子遊也不缺銀兩。上船前,楚慎行甚至大方地送了個芥子袋給船家,要他買米買麵,雞鴨牛羊……總歸,船上能吃的、船家會做的,都一起采買而來。秦子遊細細嗅著,覺得裏麵應該還加了羊肉,再多一把米,就是極誘人的鮮粥。他默默咽口水,覺得時間來得及,便先閉眼,準備同樣運轉一輪靈氣周天。等醒來,恰好粥也煮熟。而船艙外。船家透過窗格,看著艙內打坐的兩人。他小心地、屏息靜氣地,去留意那對師徒的眼睛。他們雙目緊閉。船家戰戰兢兢,又痛恨無比,想:他們殺了河神!他們要害死江邊所有百姓!大父所言不錯,於這些仙人來說,凡人果真不過螻蟻!就連那少年,也空長了一張無辜皮囊,口口聲聲說河神是妖獸。他們怎能這般汙蔑?船家攪著甕裏的粥。他臉上寫滿愁苦、悲痛,以及一絲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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