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過去了許久,如今再想起,恍如隔世。


    “虎威軍大敗匈奴,僅以五千精兵,退敵三十餘裏,捷報傳來,宋慶成凱旋那日,你在宮中大宴群臣,喝醉了酒。”


    “不要說了,”趙獻說,“朕帶你去看禦醫。”


    她茫然地望著前方,喃喃自語一般,“陳國昌借此契機,勾結朝廷奸佞,出兵在半路劫殺虎威軍,於皇城外,持聖上手諭,以功高震主之名……”


    “虎威軍奮力抵抗,奈何寡不敵眾,”醜妃出奇平靜,卻終究無法遏製地落淚,“宋慶成不信你如此絕情,硬是拚死發了響箭,尋求救援。而你爛醉如泥,隻因聽了陳國昌讒言,便堅信與自己從小到大的兄弟謀反,要奪了你的皇位去!”


    “宋慶成身中數刀,他等啊等,隻等來了你增援陳國昌的平叛兵和一場毀屍滅跡的滔天大火,”她朝虛無之處莞爾,似乎墜進一場夢魘,“趙獻啊趙獻,這皇位坐的安穩麽……午夜夢迴時,你可曾後悔過?”


    嘴角溢出鮮血,四肢漸漸有些麻痹,那藥物的效力散開來,肚腹內刀刮一樣劇痛,令她微微躬身,趙獻似乎耳邊在大聲說著什麽,她卻已經聽不見了。


    “你太自負,從不肯相信旁人……也從沒有……相信過我,”艱難地喘息,朝黑暗中伸出手,“趙獻,宋慶成從未謀反……”


    “段靈兒此生,也從未愛過旁人,那個孩子,是你的……”


    信也好,不信也罷,從始至終,隻有你一個人。


    字字誅心,趙獻腦中嗡鳴,無數塵封的畫麵一起湧入記憶,那個酒醉的夜晚,破碎的衣衫,宿醉,頭痛,沾血的床褥,海誓山盟,抵死纏綿。


    看不見,也聽不見,真相伴隨著死亡,紛至遝來。


    段靈兒跌進一個懷抱,她極力睜大眼睛,想再看看趙獻,血卻從七竅流出,胸腔中不斷發出‘咯咯’的破裂聲,她張了張口,噴出大量血塊,嗓音沙啞得可怕。


    “獻哥,這裏好黑……我好冷……你抱緊我好不好……不要再丟下靈兒一個人……”


    指尖顫抖著伸直,在趙獻臉上留下一道蜿蜒血痕。


    “我做夢了,那是個女兒,眼睛像我,嘴巴像你……我會帶著我們的孩子……一起……下地獄……”


    “祝你長命百歲,一生……孤寂……”


    地牢中靜寂無聲,高處的窗戶破縫裏,落寞地引進一縷月色,梧桐樹沙沙作響,樹梢上停著一隻花喜鵲。


    “段靈兒?”


    她竟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那些獨自煎熬的日日夜夜裏,自己為什麽就不肯看看她。


    趙獻把她抱在懷裏,輕輕喚一聲。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他很少叫她的名字了,隻是叫醜妃,別的姑娘家嫁人時候都是最漂亮的,獨獨她帶著疤,那麽醜,卻連醜都讓他那麽喜歡。


    他記得第一次見她,在宋將軍府裏,她從牆頭摔下來,把自己砸了個大跟鬥,當時他就覺得這小子皮得很,將來準能給自己當大將軍,卻不知道,這一砸,就砸到心裏去了,進去了,就再也沒出來過。


    “段靈兒,你不是喜歡穿男裝麽,不是喜歡騎馬麽,獻哥帶你去草原放馬,去江南賞花。”


    “我們給宋慶成建個衣冠塚,以後每一年,都帶著我們的女兒去祭拜。”


    “段靈兒,你又野到哪裏去了,早點迴來,若是再迷路了,我便不去救你了。”


    “其實從軍行還有下半闕,我沒教給你,怕你全學會了,便不再纏著我了。”


    “騙你的,傻瓜,怎麽舍得不救你呢,無論你走到哪,獻哥都在你左右……”


    溫熱的水珠砸在她臉上,順著臉頰滑進鬢角裏,轉瞬即逝。


    “段靈兒,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獻哥知道錯了,你別死,好不好?”


    “你不許死!段靈兒!我是天子,我不讓你死,你就不許死!”


    “段靈兒,你再叫我一聲獻哥,”他一會兒像個瘋子一般喃喃,一會兒又像小孩兒似的嚎啕大哭,忽而狠狠地抱著她,幾乎要把她揉碎,碾進自己骨血裏。


    “你再叫我一聲獻哥,我就放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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