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南袁氏之女,弘農楊氏之婦,這樣的身份讓袁夫人與眾不同,她的六十歲生日也格外隆重,有點身份的人都到了。如果沒到,那就是身份不夠。


    孫策本可以去得晚一些,甚至隻要露個麵就行。最近事務繁忙,他的確脫不開身。不過他還是早早的就去了,一是既然要給麵子,索性就給足了,二是母親吳太後、姑母孫夫人也會去,總不能長輩去了,他這個小輩還遲遲不到。


    孫策的提前到達讓袁夫人很驚訝,命楊修將迎客的事交給別人,全程陪同孫策,轉身對吳太後、孫夫人猛誇孫策,說孫策位尊而不驕,和十年前一樣虛懷若穀,赤子之心不變。又誇孫策待弟妹好,就連袁耀也不例外,跟著孫策大有長進。


    吳太後有些尷尬,可是在袁夫人麵前,她還真不好說什麽。


    楊修陪著孫策到後院說話。楊家有建業有幾處產業,每處都有專門的後花園,大多是蔡玨親手設計的,很是雅致。楊修將孫策請到後院,命人守住院門,不要讓閑雜人等來打擾。


    孫策的車馬停在外麵,來赴宴的官員看到了,肯定會抓住這個機會來求見,屆時孫策會煩不勝煩。


    兩人說了一會兒閑話,孫策對楊修說道:“德祖,孤缺一個稱職的尚書令,你推薦幾個人選吧,做事要謹慎些,文筆、學識中上即可。”


    楊修沉吟了片刻。“臣最合適。”


    孫策搖搖手。尚書台原本是一個很重要的機構,可謂是內朝之首,官俸不高,權力比三公還大,隻是孫策不願意讓這種趨勢發展下去,所以他刻意恢複了尚書台原始的功能,相當於一個秘書機構,尚書們主要負責文書草擬、轉發,提供諮詢,並不參與決策。讓楊修這樣的大才來做尚書令實在太浪費了。


    “孤對你另有安排。”


    楊修想了想,說道:“謝煚如何?”


    孫策不置可否。謝煚已過而立之年,年富力強,學識也不錯,經曆了長安曆練後越發沉穩,做事也謹慎,堪當尚書令之職。唯一的缺點就是他是會稽人,又是謝憲英的父親,和袁家的關係太密切,容易落下任人唯親的印象。


    見孫策不說話,楊修又道:“桓階如何?”


    孫策略作思索,點了點頭。桓階是孫堅的故吏,現任武陵太守,這幾年先後配合周瑜、諸葛亮、李通,表現可圈可點,周瑜之前就推薦過他,首相府也推薦過,隻是他打算調整郡縣製置,太守的空缺太多,這才暫時沒有調桓階。


    況且讓桓階做尚書令也有些浪費,這樣的人應該做些實務。


    “還有嗎?”


    “劉先。”


    “劉先學問、能力都夠,隻是資曆太淺。”


    楊修有點撓頭。“倒是還有一個人選,隻是那脾氣實在有點臭,怕是和同僚處不來。”


    “誰?”


    “禰衡。”


    孫策微怔。他知道禰衡曾配合楊修做事,幫了楊修不少忙,但長安稱臣後,他卻沒看到禰衡,也沒看到孔融。“禰衡現在何處?”


    “就在建業城。”楊修笑出聲來。“他和孔融兩人遊曆了北疆,遠至涼州,本想去西域看看,涼州苦寒,孔融受不了,便又迴來了。這一趟遊曆,禰衡眼界大開,傲氣也跟著暴漲,一到建業城,就把荀彧罵了個狗血淋頭。”


    孫策很驚訝。“有這事?孤怎麽沒聽說?”


    “大王沒聽說,一是因為禰衡的確有見識,汝潁係駁不倒他,不願自曝其短;二是禰衡人緣太差,沒人願意為他揚名,當他不存在就是了。”


    “你怎麽也沒說?”


    楊修搖搖頭。“他脾氣太臭,又不願受拘束,不適合在大王麵前行走,還是埋頭著述比較安全。”


    孫策點點頭。“那他能勝任尚書令嗎?”


    “他是一頭真正的惡犬,若雪山之獒。”


    孫策笑了。他明白楊修的意思,說了這麽多人,楊修最想推薦的大概就是禰衡,但他也擔心禰衡的脾氣,所以最後才說,又用了點激將法,讓他自己選。


    “他為什麽罵荀彧?”孫策又問道。


    “大王還記得委托荀彧製禮之事嗎?”


    孫策哼了一聲。“與此事有關?”


    楊修再次發笑,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說起來,禰衡來建業和荀彧的那幾篇文章還有些關係。荀彧等人有關禮法的文章刊布之後,印行天下,禰衡在邊疆,看到文章的時候已經有些遲,但他很快就給荀彧寫了信,對荀彧的文章大批特批。荀彧收到禰衡的書信後,覺得禰衡說得有道理,便與他書信來往,想討論這個問題,隻是禰衡行蹤不定,耽誤了不少時間,時間便耽擱了下來。


    禰衡原本不想搭理荀彧,連書信都不肯迴,一心要去西域看世界,後來孔融不願意走了,無奈返迴。禰衡便來了建業,與荀彧見麵。荀彧很高興,設宴為禰衡接風,結果禰衡根本不領情,當著眾人的麵,再次批了荀彧一通。荀彧本人倒沒什麽,與會人員沒一個對他印象好的,於是默契的無視了他。


    孫策恍然大悟。原來荀彧消極怠工的背後還有這麽一個故事。


    “禰衡今天會來嗎?”


    “誰敢請他來?”


    孫策笑了。“沒想到你楊德祖也有怕的時候。今天令堂大壽,就不多事了。明天讓他入宮,孤會會他。”


    “大王,他那嘴可臭。”


    “他的嘴還比孤的大鞋底子臭嗎?他若出言不遜,孤用大鞋底子抽他。”


    楊修笑出聲來。“臣也經常暗自思忖,放眼天下,若有人能折服此人,非大王莫屬。”


    ——


    要見禰衡,自然要了解一下他與荀彧的爭端,孫策隨即讓人找來了荀彧。荀彧正在堂上陪楊彪等長安老臣說話,聽說孫策召見,頗有些意外,匆匆趕來了。


    孫策也不繞圈,開門見山,直接問他與禰衡爭論的內容。


    荀彧很驚訝。“大王不知道?”


    孫策似笑非笑。“恐怕沒人願意孤知道這件事。”


    荀彧的額頭頓時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他拱著手,欲言又止。孫策見狀,不忍心再擠兌他,擺擺手。“家醜不可外揚,人之常情,大夫不必在意,這又不是你的責任。”


    “呃,臣……無地自容。”


    “放心好了,就算你無地自容,孤也會給你留一塊立足之地。”孫策招唿荀彧不必拘束,坐下說話。荀彧謝了,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緒,把事情的原委從頭說起。


    他奉孫策之命,梳理禮法之流變,欲為新朝製禮立法,寫了最初的幾篇文章後,他們幾個主筆之間就有了分歧,幾次討論都沒能得出大家都能認同的結論,所以後麵的文章也沒法寫了。


    分歧的根本原因是禮法看似清晰,實際根本說不清楚,眾說紛紜,甚至有不少地方互相矛盾,眾人對禮法的態度也不盡相同。僅經學典籍而言,就有三種禮,即《周禮》《儀禮》《禮記》,這裏麵再分今文經、古文經,又有家法、師法的區別,讓人莫衷一事,更別說最近搜羅古碑發現的那些古禮。


    可是最麻煩的還不在於此。最麻煩的是書上的禮製和實際施行的禮製根本不是一迴事,很多時候書上說的是一迴事,實際執行的又是另一迴事。典籍的分歧再大,畢竟有文字擺在那兒,實際執行的禮製卻無從說起,真正能說清楚的可能就是最近幾十年的事,有蔡邕、楊彪那群親曆其事的老臣在,還能說出一二三,再往前,誰知道?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封禪禮。從秦始皇、漢武帝、光武帝、漢章帝、漢安帝都曾經東巡泰山封禪,封禪具體的禮儀卻沒人說得清。吳王立下如此功業,將來去泰山封禪幾乎是必然的事,封禪禮該怎麽製定絕不是可有可無的事,必須鄭重其事。


    荀彧不希望在這件事上出錯,所以寧願保守一點,多做些準備工作。收到禰衡的書信後,他覺得禰衡的觀點很有啟發,便想和禰衡探討,沒曾想禰衡開始沒迴複,後來到了建業,卻劈頭蓋臉一頓批,將他們之前的努力批得一無不值,說他們都是閉門造車,浪費時間和公帑。


    孫策很驚訝。他這才知道禮製這麽複雜。“禰衡的理由是什麽?”


    “除了臣剛才提及的兩個方麵外,禰衡最不以為然的是臣等視野不夠寬,隻局限於中原禮製。他認為,禮失求諸野,不能僅著眼於典籍所載,甚至不能僅著眼於宮廷的禮儀,還應該包括百姓之禮,甚至包括蠻夷之禮。既要為萬世立法,就不能囿於一隅,當遍及士庶華夷、古今中外,就連西域諸國之禮也當以注意,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如此,才能明得失,知揚棄,製可行之禮。”


    荀彧很慚愧。“臣聽了禰衡之言,方知坐井觀天,當初接受大王之命是何等輕狂。”


    孫策和楊修交換了一個眼神,都有些驚訝。禰衡的野心這麽大?怪不得荀彧最近沒動靜,換了誰,麵對這麽大的題目都有些心虛,不敢輕舉妄動。


    “你打算怎麽辦?”


    “臣懇請大王重新考慮主持此事的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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