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滴淚水落到了朝辭的臉頰上。朝辭睫羽顫了顫,下一刻竟是睜開了眼睛。他摸了摸臉頰, 發覺上麵一片濕潤, 抬頭見了樓越這般猙獰又哀慟的模樣, 嚇了一跳。“你怎麽突然哭了?”朝辭忍不住起身,用微涼的手指拂去了樓越眼角的淚水, 心疼不已。樓越貪婪地看著眼前的青年, 又覺得青年就如那場夢境一樣,下一瞬便會如一陣青煙、一場水鏡,再也找不到了。明明心中痛得徹骨, 他麵上還是強笑著:“昨夜做了噩夢,夢見你要走了。”朝辭聽了這個原因後,先是一愣,隨後便忍不住失笑了。“我走能走到哪裏去?”他笑著輕吻了樓越的嘴唇,安慰道,“好啦,不要怕了。夢裏都是假的,都是反著來的。”“你夢見我要走了,其實是要告訴你,我永遠都不會走。”樓越抬頭看著他,又猛地將他大力擁入懷中。隻有在擁抱時,才能感受這人溫熱的體溫,才能給他那惶惶不安的靈魂一些微弱的安撫。隻有在他看不到自己的臉時,他才能肆無忌憚地痛悔哀傷。朝辭,夢不是反的,你真的……就要走了啊。我該如何才能贖清那些罪孽,我該如何才能將你留下。無力和恐慌充斥著他的心中。他從未這般無力過,哪怕他還是個任人欺淩的可憐蟲的時候,他就敢圖謀世間最尊貴的位置,哪怕他在戰場上九死一生,倒在血泊中渾身狼藉,他也從不害怕、從不認命。但現在呢?他才知道,有些事情是再大的權力都做不到的。他起身,一個又一個輕吻落到了朝辭的眉間。我該如何,才能留下你?…………太醫館已經在晝夜不停地尋求如夢的解法,而樓越更是在民間和境外不斷尋找精通醫術的人,甚至連蠻夷那邊的人都找來了不少。但是還是進展甚微。而且情況還在進一步地惡化。朝辭自從服了那藥後,每日都會醒,清醒四個時辰左右。他每次醒來都隻有樓越夢中見到的朝辭的記憶。更讓人心驚的是,朝辭的記憶在快速地往後。第一次醒來時,他說是兒三歲的生辰,這樣算來朝辭才二十有六左右。第二日醒來,朝辭卻與他提到了說碧翡到了二十五,該出宮許配個人家了。碧翡比朝辭小一歲,那麽那時朝辭的記憶就是停留在了他二十七歲的時候。第三天,朝辭說要去為腹中的孩子祈福,去宮外的普陀寺求個平安符。朝辭懷上那雙胞胎時兒五歲,因此朝辭便是二十八歲。就這樣,朝辭一天天的醒來,他的記憶也一年年地推後。甚至在第六天時,樓越在朝辭的眼角發現了些許細紋。很細小,全然不影響朝辭的容貌,但……這不應該出現在朝辭的身上。他讓太醫來診斷,太醫告訴他,皇後的身體的確是在隨著記憶的推遲而衰老,此時他的骨齡已經有三十歲了。樓越渾身冰冷,脊骨中透著冷意。怎麽會這樣?!沒有人知道答案。或許朝辭已經徹底沉浸在了那個夢裏,他的身體也聽從他的意誌,在自然地老去。在第十天的時候,樓越在朝辭烏發間見到了數根白發。對於尋常人來說,十幾歲便偶爾長幾根白發並不是稀罕事。但是朝辭一頭頭發烏黑若綢緞,從來不見白發。樓越說不清那天,他在朝辭還沒有醒來的時候,一點點替他拔掉發間那刺眼的白發時,是什麽心情。是滅頂般的恐慌,和自欺欺人。朝辭卻全然不在意自己的衰老,世人眼中的匆匆時光,在他的眼中卻漫長又充實,在歲月中,他從容地老去,不曾懼怕、不曾迴頭。每一天,樓越都是絕望而狼狽的。他不能讓朝辭發現不對勁的地方,朝辭常要見樓、要見他的一對雙胎兒女,可他哪找得到這三個孩子呢?在朝辭提到他們的時候,他隻能不斷地尋找各種理由糊弄過去。不隻是該高興還是該覺得可悲,不論他前一天說什麽,第二天醒來時朝辭都不會記得昨日發生過的一切。他記憶中,對應的那一天,已經被夢中的記憶所代替了。無論樓越如何做,他都不可能在朝辭的人生中再留下任何一筆痕跡。就算等朝辭醒來了,他見到的樓越也不是樓越,而是那個陪著他走了一生的樓越。樓越有時會恍惚地想著,或許從頭到尾,在朝辭眼中,都是把他當成了那個人。所以在那兩年,他才對他那樣的好。但是樓越自己卻知道,他跟他夢見的那個樓越……並不是一個人。所以那對他來說,隻是一場夢,他無法將之看作他曾經有過的人生。他的朝辭,一直都把他當做了另外一個人。他的愛、他的好,都不是給自己的,而是給那個樓越。直到自己利用朝辭引出樓宸,任由他被朝華汙蔑,甚至當了幫兇,不給朝辭任何辯解的機會,將他囚於瓊華宮。他明明知道朝家是無辜的,甚至他手中有足夠的證據,但是他還是選擇讓朝家入了大獄,讓朝辭在勤政殿前,一夜磕頭。那之後,朝辭看向他的眼中不再有星光,而是如同燃盡了的炭火,漸漸熄滅了。或許那時,朝辭便發現了,他跟朝辭以為的樓越,並非是同一個人。那個人在朝辭看來是絕對美好的,他從未傷過朝辭一分一毫,但自己不但傷他徹骨,還害了他的血親。但是就算想明白了這些,樓越又能如何?哪怕是嫉妒,此刻也顧不上了,就算是後悔,又有什麽用?他熬紅了一雙眼,如同困獸般掙紮嘶吼,卻不見生路。將白發拔了容易,擋住歲月卻比登天還難。等再過一日,朝辭的發間還是生了華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