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廂,雲西給雲南塞了書信,便徑直來到了後院符生良的居所。


    讓她有些吃驚的是,院子的小門是敞開的。從門裏望去,隻見符生良所住的房屋都已亮起了燈光。


    雲西運了一口氣,正正衣襟,邁步跨過台階。


    一張黢黑的臉忽然橫在麵前,


    雲西靜了一秒,那張布滿皺紋幹瘦突兀的臉也頓了一瞬,隨後好眨了眨眼睛。


    雲西瞳仁微縮,倏然撤步,定身站在門外。


    要不是她前世心理素質過硬,比得過間諜,賽得過特務,剛才那一嚇,早就抓狂尖叫了!


    「雲書吏?」那張臉忽然說話了。


    雲西才發覺,這正是侍候符生良起居的老門房。


    剛才他正站在門後陰影裏,穿的又是一身黑衣服,所以沒能被她及時發現。


    老僕人立刻放下手上水壺,「刑房出啥事了嗎?這麽急急來找大人?」


    雲西揖手施禮,落落大方的微微一笑,「不是公事。」


    老門房哦了一聲,「那就是刑房典吏的事了,」他視線不時往雲西身後瞟了瞟,「雲典吏讓你來的吧?」


    雲西笑著否認道,「不是典吏,是雲西自己的私事。煩勞老伯通稟一聲。」


    老門房臉上皺紋登時一顫,他挑著眉毛,審視的目光再次打量了雲西一番,「就書吏一個人?」他的表情開始異樣起來。


    雲西知道他在想什麽。


    這裏畢竟是古代,夤夜十分,女子孤身來訪,要進的房間,還住著一位單身男子,實在是有些瓜田李下的嫌疑。是個人都會認為她很孟浪,很沒羞恥心。


    「煩勞老伯通稟。」雲西再度一揖,加重了口氣。


    老僕人斜斜瞥了雲西一眼,嘬了兩下牙花子,才搖著頭,轉身向屋舍走去。


    雲西裝作沒有看到,麵色淡然的挺身直立在原地。


    隻在心裏斜斜迴了他一眼,孟你個大頭鬼的浪,封建糟粕思想,踐踏人權,哼!


    不多時,老僕人便邁著小碎步出來了。


    「姑娘走吧,知縣大人有請。」老僕人抬手一指,聲調陰陽怪氣,語帶譏諷。


    雲西微微一笑,目不斜視,撩起官服衣擺,大步走向前。


    這個世界,給女人強加的條條框框實在太多了。她能魂穿到家風如此開明的雲家,擁有一個胸懷寬闊,不拘小節的雲南,真的很幸運。


    但她並不想隻在雲南麵前保持自己的真實。


    對於這個世界的法則,她會保持相應的距離與尊重。


    但如果隻能依靠一味的迎合別人,完全放棄自我,來換取生活空間。那麽她不僅會失去自己,更會失去真正屬於她的空間。


    而重生之後,她最不會放棄的,就是她自己。


    既然符生良有膽向她求婚,那他就該有膽直麵她!


    想到這裏,她不禁抿唇輕笑。


    她的本性對於一個滿口之乎者也,滿心男尊女卑的古代士人來說,不啻於是一個嚴峻的考驗。到了正廳門前,雲西看到,旁邊被燭光映亮的紙窗上,映出了一個男子高挑的身影。


    他手持一卷書冊,剪影一般的側臉,輪廓剛毅又不乏俊秀。


    他不時點著頭,似乎正站在屋中誦讀著什麽。


    她頓下腳步,揖手躬身,朗聲道:「符大人,我是雲西。」


    那影子微微一滯,隨後緩緩轉過身,傳出一個溫雅清亮的聲音。


    「雲姑娘麽?請進。」


    雲西迴了一聲好,隨手推開木門,一股淡淡的墨香氣息,頓時撲麵而來。


    她定了定神,凝眸望去。


    符生良正站在一張條案旁,手執書冊,長身而立。


    他已經穿好了官袍,卻沒帶官帽,一頭盤好的髮髻在曳曳燈光下,烏黑髮亮。濃濃的眉毛斜飛入鬢,一雙美麗的桃花眼,柔波瀲灩。


    他亦望著她,如玉的臉龐上,一點溫柔淺淡如水。


    「雲姑娘,夤夜至此,可是有何要事相商?」


    雲西頓了一下,直起身子,目光灼灼,從容說道,「打擾大人休息了,這次前來,不為公事,隻是為雲西自己的私事而來。」


    符生良眸光瞬間微滯,片刻之後,他微側了身子,移開視線,解嘲似的笑道:「雲兄怎麽沒有一起來?」


    雲西知道,自己的單刀直入,在他眼裏該是一種近乎於粗魯的莽撞了。


    對此,她心裏早有準備。


    她微揚著臉,淡定從容,有條不紊的反問道:「大人,您覺得雲氏是個什麽樣的家族?


    符生良目光遲疑了一下,轉過臉望著她,」姑娘此話何意?「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雲西淺笑嫣然。


    符生良眉梢微微一挑。


    顯然,這個迴答讓他有些驚訝。


    但反應了片刻之後,他又不覺輕笑出聲,隨意翻著手中書頁,輕搖著頭,」字麵上的意思?有趣。「


    雲西靜默不語。


    他揚起臉,唇邊彎起一抹自嘲般微笑,」以生良淺見,雲氏家族,數百年間屢出能臣直臣,於社稷,稱得上是大有功勞,於百姓,更當得起獨撐一方青天!「


    他麵容越來越沉靜,聲音也越來越肅穆,」所謂『大雪申威,萬木摧拉,


    獨能擢芳於凝沍中,雖百折不委。』便是雲家人風骨!「


    雲西躬身謙禮,落落大方,」能得大人盛譽,實是雲家榮幸。「她抬起頭,」隻是,雲西眼中的雲家,與大人的有些不同。「


    符生良挑眉輕笑,單手一擺,做了請的手勢,」姑娘見解有何不同?生良願一聞其詳。「


    雲西含笑說道:」雲西眼中的雲家,不隻是父慈母愛,更多的還是包容,開明。雲西的名字,父親取義『雲從西南興,風自東北至』。


    意在將光耀雲家門楣的寄託,平等的放在雲家兒女肩上。


    母親取義『赫如渥赭,公言錫爵。山有榛,隰有苓。雲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母親期望雲西,雖生為女子,卻有不墮男兒之誌。雲家女兒,向來不輸男子!「


    符生良笑容誠摯,頗有些神往的說道:」世叔與嬸嬸真是教育有方,不類凡人。「


    雲西挺立得更加傲然,一雙星眸熠熠生輝,


    」正是如此寬容、開明的家族風範,才讓雲西從小與兄長一同讀書,一同研習聖人之道,一同修學推斷刑獄的本領,更是一起養出了『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拳拳之心!


    也是如此,雲西才有今日的性格與見識。


    所以雲西並不是世俗意義上的恭順賢良,嬌怯羞赧的小女子,也請大人不要將雲西等同與一般女子!「


    符生良手握著書冊,呆呆的望著她,已然聽癡了。


    雲西再次躬身,揖手禮敬道:」所以雲西有一個唐突之請,請大人也能暫時跳出世間對女子三從四德,端淑嫻靜的要求,心平氣和聽雲西講一講心裏話。「


    符生良點點頭,笑容溫和,」姑娘小看生良了。生良雖也是讀聖賢書長大的,但與令兄同樣信奉為天地立心,致良知的陽明心學,斷不會如旁人那般,在意什麽繁文縟節。既然姑娘說到這裏了,生良也願意表下自己的立場,生良願以姑娘為尊!姑娘有話,但講無妨!「


    符生良這番態度,縱然早在雲西意料之中,他行止間俊逸風雅的氣度,還是令她有些側目。


    所謂謙謙君子,翩翩風度,大概也不過如此。


    」那雲西就有話直說了,「雲西迴了禮,緩緩說道:」雖然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出於對大人負責的態度,雲西想自己與大人直接談一談!「


    符生良驀地抬頭,濃密眉睫霎時驚顫了一下。


    顯然,才相識幾天的未婚男女,如此直截了當的談親事,還是讓他受驚不少。


    雲西的眼眸卻清澈如舊,波瀾不興,」雲西想先問大人一句,您覺得人這一生,究竟是什麽?「


    她故意緩了一下節奏,以免破掉之前的鋪墊之功。


    坦蕩不等於無視他人承受能力,妄自尊大的強上霸王弓。


    符生良遲疑了一下,直起身子,望著雲西若有所思,一會之後,才薄唇微動,道,」或許,人的一生本身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堅韌,堅守。「


    他手持書卷,聲音似玉石之聲般清爽,悅耳動聽,」心中有誌,百折不撓,就是堅韌,一如雲氏家族;心有良知,知行合一,就是堅守,一如心學信徒。「


    前半句,她是聽懂了,後半句,她裝作聽懂了。


    雲西點點頭,垂眸道,」雲西心中的人生,很簡單,也很直接。不知道大人聽沒聽過這個說法,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她抬起頭,瞳仁烏黑晶亮,笑意溫煦,」很多人都想做人生的主角,都想做整個戲台的主角,但往往都事以願違,畢竟,每一個生命,都願意把自己當成唯一的主角。「


    符生良喃喃說道:」一切有為法,似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人生如夢,人生恍然如戲哪,「


    」雲西不奢望當主角的,雲西也沒有那麽自大,雲西想要的不過是主控自己的人生而已。「


    雲西也有幾分感慨,」無論是誌向事業,還是婚姻感情,雲西都想擁有自己獨立的想法。「


    聽到這裏,符生良的臉色已經變得有些蒼白,他蹙著眉頭,有些難以置信的咬著薄唇,似乎剛才聽到了什麽驚世駭俗的奇葩言論。


    」大人,「她再度喚道,」如果您真的娶到了雲西,又期待日後雲西如何與您相處呢?「


    」呃···「符生良瓷白的臉頰瞬間緋紅一片,忙低下頭,」我···生良···「他皺眉咽了下口水,似乎一時間,舌頭怎麽也捋不清了。


    看著符生良益加窘迫的樣子,雲西忍不住的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看得出,符生良雖然年長她幾歲,但麵對女孩,並沒什麽經驗。想想也對,他年紀輕輕,就已經進士及第,又直接外放了實差,大把的青春與時間肯定啃在書房裏了。


    要知道,古代多少讀書人,終其一生,才考到舉人的功名,;明末又有多少進士,等到鬍子都白了,都排不到一個官缺。


    所以這個符生沒有多少機會和精力出去跟妹子浪,也是正常情況。


    雲西這一笑,看在符生良眼中,卻有不同的感覺。


    他隻覺那新月般微彎的明眸中,有一種特別的天真靈動。


    他的唿吸也似乎停滯了,停在在她瑩冰雪玉般純淨的笑靨中。


    」大人理想中的妻子,該是在讀書時能紅袖添香,在外為官時,可以孝奉雙親,教養子女。平日裏入得廚房,大事時上得廳堂,舉案齊眉,相濡以沫的聰慧女子吧?「


    雲西說得很認真,並沒有注意到符生良眼中一樣的光彩。


    符生良手中的書卷已經被捏得變了形,他望著她,眸光幽然漾波,卻一句話也沒能說出。


    」可是,「雲西忽然皺了眉,臉上笑容盡數斂去,」這些都不是我能做到的。換句話說,是我不喜做,也不擅長做的事情。我很喜歡推斷刑獄的差事,我喜歡盡我所能,洗冤禁暴,窮盡我一生的精力,去追尋什麽是真正的公道,什麽是真正的黑白。「


    聽到這裏,符生良才恍悟到了雲西真正的心思,他有些不安的踱了兩步,皺眉望著她,詫異的表情持續很久,最後才有些艱難的開口,」可是女子終歸還是要嫁人的,不是嗎?雖然雲家暫時蒙冤,但士族身份猶在,雲家女兒怎麽可能終身與仵作穩婆牙婆之流為伍?「


    」雲西隻想做自己生活的主宰者,「這一刻,她目光如炬,異常堅定。


    」雲西並非要終身不嫁,隻不過,在雲西未來的生活裏,自己與夫君都有獨立而完整的靈魂,相互依戀卻不依賴。「


    她終於切入到主題。


    無論是殷三雨還是符生良,她都是真心實意的要與他們做朋友。


    她選擇如此坦誠,不僅僅為自己,也為了能與他們真正的交心。


    或許,雖然他們與她的思想意識,幾乎相隔了四百年。


    但也許在她心裏,她始終對他們有自信,自信他們能夠理解她,或許還能欣賞她。


    因為她欣賞他們。


    」有的女子,宜家宜室,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如果嫁給大人,便是兩廂美好的幸事。而雲西,不僅不宜家,更不願拘泥於家舍廳堂之中,仰賴您一個人的寵愛過活。雲西希望嫁給,理解並欣賞雲西的人。「


    啪的一聲,符生良手中書冊驟然墜地,蒼白的臉上滿是驚駭。


    」雲姑娘···你是在拒絕這門親事?「


    雲西靜靜的望著他,歉然一笑,盡管有些不忍心,但她還是點了點頭。


    符生良所有的表情瞬間僵在了臉上。


    空氣也在剎那間靜止。


    這種場麵,即便是現代人一時間都會難以承受,更何況成天將禮義廉恥掛在嘴邊的羞澀古代人。


    就在她琢磨著更委婉一些的措辭時,符生良忽然抬起一隻手,似是扶著額頭,又像是遮了麵,苦苦笑了一聲。


    」以前隻在書上聽過文君聽琴,紅佛夜奔的故事,從沒見過真正的巾幗氣度,如今才算開了眼界。「


    雲西微微有些愣。


    不得不說,符生良的接受能力與心胸的寬闊,超越了她的想像。


    不過,她又皺了皺眉,文君撫琴?


    是卓文君偷聽司馬相如彈奏鳳求凰,然後就私奔了的故事嗎?


    可是,紅拂女是啥?


    巾幗氣度這個詞不應該說花木蘭,穆桂英嗎?


    麻蛋,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讀書少了,懟人都懟不利索。


    」姑娘一雙慧眼果然透徹,「符生良俯身拾起書冊,」所說的,叫我這個男子聽了都自愧不如。「


    眼見出現了一個台階,雲西趕緊就坡下驢,後退兩步,躬身行了一禮,垂眸道:」是雲西不識好歹,雲西也沒有什麽非分之想,隻願追隨哥哥,效仿家父,不為雲家雪恥,誓不成婚。「


    符生良將已被捏得扭曲變形的書卷,輕輕放在桌上,轉過身,定定望住她,」姑娘此時又以官職自稱,是想拉開你我之間的身份與距離嗎?「


    雲西一驚抬頭。


    直覺告訴她,符生良已經開始冷靜下來,甚至想要轉守為攻。


    」大人猜的沒錯,「雲西坦然一笑,」就是拉開距離。「


    」那麽,「符生良注視著她,眸中一抹光華水晶般閃爍,笑隱兩頤。」姑娘就是在拒絕這門親事了?「


    」大人明鑑!「


    雲西直了直身子,臉上維持著疏離的笑容,昭示著她的敬而遠之,


    符生良含笑垂眸,轉過身,白皙修長的手指撥弄著書冊紙頁,緩緩道:」誠如姑娘所說,對於姑娘,生良的確知之甚少,向姑娘提親,也的確是出自師命。「


    雲西點點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今男女,概莫如此,大人孝道為先,天經地義。「


    他的手離開書冊,又執起桌上茶壺,單手一擺,指了指桌子對麵的位置,示意雲西入座。


    又澀然一笑,道,」實不相瞞,之前生良也有過兩次婚約,俱是出自父母之命,生良從來沒有過,自己的選擇。「


    雲西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暫時跟他保持上下級的位置,恭敬迴絕了他的相讓。


    符生良也不堅持,自己端正坐下,翻出兩個茶杯,姿態優雅嫻熟的斟了兩杯功夫茶。


    」但是這一次,生良忽然明白些了,也想自己爭取一番。「


    雲西當然不會傻到去問他想要爭取什麽,她極其自然的後撤一步,揖了一個別禮,佯裝恍然不覺的說道:」大人說笑了,大人最是有進取心的,怎麽會沒有爭取過什麽?「


    」站住。「噠的一聲,符生良將杯子放在桌上,轉過臉,似笑非笑的望著她,」雲書吏,這就想撤了?咱們還有話沒有說完呢。「


    」謹聽大人教誨。「她頷首垂眸,恭敬迴答。


    符生良站起身,瞬間又緩了語氣,」現在還沒點卯,不在公職期間,請容生良再喚一聲姑娘。「


    他單手扶著桌麵,目光誠懇真摯,」說實話,姑娘這樣女子,實在是生良平素未見過的。生良當然想娶一個賢妻,從沒有想過,妻子也會有你說的那般特別。但是有一點很清楚,提親之後,除了師命,更多的是我自己的歡喜。也許我與姑娘還不算了解,但我願意,去理解你,去欣賞你。所以,請給生良一個機會。「


    他一字一句,言辭誠懇,如金石鏗然,擲地有聲,說得雲西臉頰緋紅一片。


    」我不想給。「雲西低了頭,答案脫口而出。


    這樣直白,沒有任何迴旋餘地的拒絕,生生脫口,驚得符生良瞬間一愣。


    雲西緩緩拱手,」雲西對大人隻有敬畏之心,再無他想。「


    符生良唇角揚起,撐著一口氣,頑強迴道:」姑娘想要主控自己的人生、感情,生良亦是。所謂誌同道合,莫過於此。隻要姑娘一日未許夫家,生良就願意去爭取。「


    就在此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緊接著,老門房沙啞的聲音驟然響起。


    」大人,時候到了,該準備點卯了。「


    符生良背過身,輕咳了一下,調整了聲線,再開口,已然恢復了往日老成持重,」知道了。「


    門外老僕應了一聲,就退下了。


    待到腳步聲漸漸遠去,雲西這才繼續說道:」大人——「


    」雲書吏,「符生良抬手打斷。


    隻一轉眼的功夫,他就似變了個人。眸光幽深,濃眉微皺,自帶一種迫人寒氣。再沒有之前的溫靜,隻剩下一片氣派,不怒自威。


    」即將點卯,私事下次再談,速速去應名吧。「


    雲西不禁在心裏白了他一眼。


    不過事實上,他這一波迴擊,操作得很是漂亮。


    平心而論,她很願意給他點個讚。


    勉強咽下了這一口氣,雲西躬身告辭,大步退出屋子。


    她沒有迴頭,自然也沒有看到,身後的符生良投來專注而幽深的視線。


    經過院子,正幹著活的老僕人忙裏偷閑的,用異樣的目光還掃了她一眼。


    她並不在意,所以完全無視。


    不料剛穿過知縣宅院的月亮門,卻暗暗吃了一驚。


    前方距此不遠處,立著一棵樹幹粗壯的果樹。


    時值冬日,果樹上無花無葉,也無果。


    光禿禿的枝丫肆意向澄澈夜空伸展,夜空繁星熠熠閃爍,清晰明淨。星星穿枝過椏,覆在樹冠上,恍惚間讓人有種錯覺,覺得那三三兩兩的星辰,似是掛在果樹幹枯的枝丫上的果實。整棵樹嵌了碎寶石般,清輝流轉,宛如夢幻仙境。


    而在這整副畫作之中,立於樹下的一抹飄然白影,最是出塵。


    白影背對著她,傲然站在樹下,絲薄柔滑的月白色衣擺被夜風輕輕揚起,蕩漾波動,仿佛能驅散影的黑暗。


    雲西的心跳驀地停了半拍。


    隔著一層薄薄夜幕,一襲素白衣衫的雲南,翩然玉立。


    即便看不到他的臉,這樣的場麵也美得足夠攝人心魄。


    她默默的停住腳步,靜靜的凝望他,捨不得發出半點聲音,似乎他真的是謫降的仙人,稍一驚動,就會飛迴太霄之上。


    她又想起了剛才的情景。


    麵對著符生良,她本想更直接的說,不要追求我,我已有了意中人。


    她本就不是真正的雲家人,不會因為什麽家仇未報而誓不成婚。


    她的原因隻有一個,此時此刻的眼前人。


    但她不能說,無論是對符生良,還是其他任何人。甚至麵對她自己,都不能再深入多想半分。


    無眠的那一夜,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安睡。


    因為她的心,忽然間就空了。


    這還是穿越以來,她第一次真正的感覺到害怕。


    假如讓他知道了自己的情愫,他肯定會立刻撿起鬼魂的身份。塵歸塵,土歸土,永遠的離開這個世界,來斷絕她所有的妄念。其實,就連她自己,也過不去身體的這道坎。


    雲西緩步向前,徐徐走到雲南身邊。


    或許這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她能夠想通,也能夠接受現實。


    距離一年期滿,還剩下幾個月。可即使雲南最終恢復了肉身,他的身體狀況,也已註定,他終身都不能再和別人親近。


    這樣的結局,都是都是拜她所賜。


    是她任性的毀了他本來的人生軌跡,那麽,現在也由她來陪伴他一生吧。


    哪怕終生都不能親近,終生沒有普通男女戀人那些經歷,她也心甘情願。


    不為贖罪補償,不為其他任何,隻因為,她已不想再過沒有雲南的日子。


    雲南微微轉身,側眸看她一眼,白皙清俊的臉上沒有任何波瀾。


    雲西這才略略放心。


    看來他的狀態已經完全恢復。


    她踮起腳,輕盈躍到他麵前,活潑宛如少女,」你不好奇我和他說了什麽?「


    」不必問,我也知曉。「他答。


    雲西不由得聳聳肩,挑著眉毛,很是感慨著說道,」得,這一恢復元氣,就有力氣裝比——「


    髒話剛要冒出嘴巴,便被喉嚨生生咽了下去。


    她簡直都要為自己的文明好習慣鼓個小掌了!


    誰知掌還來及拍,她就哎呀的一下痛唿出聲!再揮起爪子護住額頭,卻為時晚矣。額上早已重重挨了一擊爆栗,疼得她眼淚都迸出好幾滴!


    她捂著額頭,機械般的猝然轉頭,惡狠狠的瞪著雲南,」臭雲南!本姑娘在此鄭重的警告你!下次再彈我,我就說髒話!彈一下,說十句!「


    雲南鳳眸微轉,不屑的瞥了她一眼,冷冷道」說一字,彈一下。「


    雲西額上頓時滑下三根黑線,嘴角抑製不住的抽搐起來。


    她無奈扶額,咬牙切齒道:」行行,你夠狠,欺負我算術沒你好是吧?算你夠狠。「


    雲南卻沒有聽見一般的直接轉了身,徑直離去。


    雲西不服氣的眥了齜牙,嘁起鼻子,重重冷哼了一聲,也快步跟了上去。


    順利點過卯,雲西跟著雲南走進刑房。


    冬日的清晨,天還蒙蒙微亮。雲西一口氣燃了四五盞油燈,可還是覺得擺滿書架案宗的刑房太過昏暗。


    雲南屋中最大的一張主桌前,俯身坐下。她則坐在了側麵的一張小些的桌案前。


    掏出自己的小炭筆,才寫了兩張文字記錄,就聽到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雲西蹭地一下站起身來,瞪大眼睛,豎起耳朵,全身貫注的聽著外麵的動靜。


    桌子另一端的雲南卻依舊淡定如常,坐姿端正,表情矜持,執筆一字字的徐徐記錄著。


    他斜睨了她一眼。


    雲西不服氣的聳聳肩,攤手不屑說道:」沉著冷靜,沒什麽難的,我本就能做到,但現在不是少女了嗎?這麽好的機會不放飛一下自己,難道還要等三四十歲,再去裝嫩放飛?「


    雲南眉梢微動,卻依舊自顧自的筆走遊龍般的寫著字,根本沒有理會她的意思。


    下一秒,一串咚咚的敲門聲如期而至。


    緊接著響起了小六清脆」雲典吏,我是捕班鄧泓!「


    順利點過卯,雲西坐在桌案前,才寫了兩張文字記錄,就聽到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雲西蹭的一下站起身來,


    坐姿端正,表情矜持,執筆一字字的徐徐記錄著。


    」


    清脆爽朗的聲音,「雲典吏,我是捕班鄧泓!」


    雲西應了一聲,「進來吧。」


    木門吱扭一聲被人推開,緊接著,一張紅撲撲,鼻尖還掛著晶瑩汗珠的小臉探了進來。


    「雲西姐!」小六一眼望到雲西,臉上立刻浮出幹淨的笑容,「全部都辦妥了!」他轉身關上門後,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興奮的遞到桌前,「所有車轍的深淺尺寸,行駛方向,全部記在本上啦!」


    雲西接過本子,才看一眼,就果斷交給了雲南。


    繁體字本來就難認,又加上實在野外實錄,所以筆跡甚為潦草,雲西看了,腦瓜仁就嗡嗡的疼。


    雲南則隨手略略一翻,便已熟記於胸。


    「小六,你家殷頭沒召你去楊府?」


    小六撓撓頭,不好意思的笑道,「殷頭讓老何她們去了,說是我太小,暫時不進那種地方。」


    雲西不覺點點頭。


    這一點,她很贊同殷三雨。


    小六雖然需要歷練,但若太早就被拉進醃臢泥潭,難免過早損耗。


    畢竟小六那明淨澄澈的笑容,對於他們這種掙紮在人性泥沼之中的人來說,太過寶貴。


    「怎麽樣?」雲西轉而看向雲南。


    雲南隨手又翻了一遍書頁,認真道:「這上麵記錄的車轍痕明顯比普通運送木柴的車子深許多。可以肯定,車上除了木柴,定然還有其他重物。」


    雲西用手指在空中點了點,一臉壞笑的道,「很沉的東西,就比如說白銀官錠!」


    雲南從鼻中發出一聲冷笑,不置可否。


    「那車轍軌跡的方向呢?分一條還是分兩條?」雲西追問道。


    「你猜呢?」雲南合上文冊,起身走到後麵一排卷宗架前,有條不紊的歸了類,擺放妥當。


    雲西捏著下巴,煞有介事的點頭說道:「根本不用猜,肯定分兩條,一條奔滕縣方向,另一條很可能奔兗州方向。」


    小六撓著頭,皺著眉思索片刻,卻仍然是困惑不解,好奇問道:「雲西姐,那柴車本就是專供滕縣典史府的,一條運到滕縣,自然沒問題。可是另一條為什麽很可能是兗州方向,不是一定是兗州的方向?」


    雲西轉過臉,笑著望向小六,點點頭道:「嗯,不錯嘛,比以前有根據了嘛。」


    說著,她拿起炭筆,又低頭刷刷的寫畫起來,嘴裏還繼續考較著小六,「那你先想一想,另一條道路的方向為什麽會定在兗州方向?」


    小六眨了眨眼睛,抿了抿唇,才試探著說道:「其實現在所有人雖然嘴上都不敢說,但是心裏都知道,金魂寨就是端掉山寨那夥子人,而背後的主謀就是楊典史。」


    他皺起眉,「但是官府幾番想打掉山寨,都無功而返,金魂寨一下子就搞了個全部殲滅,無一活口,肯定也是投下了血本。即便是楊典史幕後謀劃,也一定會分金魂寨一杯羹。所以部分官銀被金魂寨分掉是很正常的。金魂寨的勢力又在兗州附近,拉到兗州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啦。」


    聽到此處,雲西不由得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小六的臉登時就漲紅一片,他撓著頭,低著眼,不好意思的說道:「雲西姐,是不是我說錯什麽了?」


    雲西抬起頭,笑意淺淺,「我沒笑你,我笑的是你家殷頭。」


    小六更是一臉茫然,「我家殷頭?」


    「像你這麽聰明的孩子,放到他手裏,都變得混混沌沌的了,你家殷頭還真是誤人子弟!」


    小六臉上紅的好似能滴出血來,愈發窘迫的低下頭,結結巴巴的道,「不關···殷頭的事···還是小六之前太笨,不開竅。」


    看著小六羞赧到了極致的樣子,雲西頓覺自己是正在調戲純情少女的老流氓,惡趣味的笑了笑,「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來給你講一下,為什麽此處用了『有可能是兗州』而不是『一定是兗州』吧。」


    她輕咳一聲,嗽了嗽嗓子,才正色道:「金魂寨雖然在兗州,但是兗州畢竟是魯王所在地,各方勢力盤雜交錯,魚龍混雜,官府眼線眾多。一個不慎,烙印官府標誌的銀子被人發現,便是無盡的麻煩。所以為了官銀安全,自身安全,金魂寨很可能將官銀暫時放到外地站點。等到絞碎所有銀錠後,分批入市。當然,也有可能他們在兗州城外就有足夠安全的站點,所以究竟方向如何,還不能確定。」


    「哦,」小六臉上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可是隨即又皺起了眉,不解問道,「那送到咱們滕縣的怎麽沒可能在外麵緩衝一下?」


    雲西眸中寒光一閃,冷笑著說道,「因為倉促。」


    「倉促?」


    「假如楊典史真的就是隻是金魂寨的幕後人,那他布下這個計劃,必然是十分倉促的。」


    雲西重重說道,「闖破天逃到曹家莊東山,沒有多久,知縣大人下令全力剿匪更是這兩三天的事,本來還計劃三天上山攻寨,沒想到符大人臨時又改了命令,頭天發布的命令,第二天就出兵了。最重要的是,不僅計劃被打亂,山寨事情一出,楊典史就被堯光白盯上了。而堯光白專一要與典史作對,絕不隻是為了復仇,恐怕他已經確認過官銀就在楊府,所以才玩這麽許多花活的。」


    小六眼睛瞬間睜大,嘴巴也不覺張開,徹然頓悟般的感慨道:「原來是這樣!」


    雲西臉色卻越來越沉,她不覺望了一眼雲南。


    雲南也停了手上的活計,怔怔的盯著書架,微微有些出神。


    給小六分析的這些,並不隻是表麵上的那麽簡單。收到了這最後幾條證據線索,盜九天一案也基本告破。


    他們現在就可以破案,但是,還不能這樣做。


    雖說保護楊洲很重要,但是如何搜集楊府罪證,才最重要。


    這些代表著,未來八天裏,他們不僅要徒手走上一條極細的鋼絲繩,更要在鋼絲繩上跳一曲雙人舞。


    「小六。」雲西收起炭筆,將自己所寫的紙張疊起收好,「捕班與兵房這幾天都會去楊府,你帶著剩下的人,守好衙門,守好大人。」


    雖不知內情究竟如何,小六還是被雲西忽來的鄭重感染,握緊腰間佩刀,重重點頭應了一聲。


    雲西又走到雲南桌前,將他寫的那張紙也疊起,放進桌上備好的一個信封裏封好,轉而遞給小六,「這封信,你要親自交給大人,大人如果有什麽事,你再來楊府找我們。未來八天裏,我們與你家殷頭,都會住在楊府裏。」


    「雲西姐放心,雲典吏放心,交給小六沒問題的!」小六輕手接過書信,又十分小心的放進貼身衣物裏,謹慎放好。


    雲西拍著小六的肩膀,溫柔一笑,「雲西姐對你很放心,隻要小六事事多想幾個為什麽,做事就會越來越穩妥,去吧!我們也要出發了。」


    小六紅著臉,表情凝重的點點頭,道了辭,轉過身,扶著腰間佩刀,快步而去。


    望著小六一頭紮進清晨薄霧中的背影,雲西不覺溫默一笑。


    「雲南,咱們也走吧。」她拂了拂衣擺,淡然說道。


    雲南已走到她的麵前,白皙的麵容綻出明媚淺笑,「走吧,好戲才要開始,不能誤了場。」


    ------題外話------


    我是小註腳o(n_n)o哈哈~


    1,在評價雲家時,符生良讓雲西一臉懵逼的第二句說的是明朝末期,在朝野民間都大行其道的王陽明心學。


    不同於儒家學派其他死板派別,陽明心學更加靈活,也更加堅韌。由王守仁(號陽明,下文王陽明即此人)首度提出「心學」兩字,並提出心學的宗旨在於「致良知」。


    2,再度讓雲西一臉懵逼的紅拂女是唐代的愛情故事,典故大概過程是,隋唐亂世,司空府有侍女,一說侍妾,偶然目睹暫時不得誌的李靖侃侃而談,心生愛慕,於夜晚奔到李靖住所,一起私奔的浪漫愛情故事。


    符生良此處用卓文君與紅拂女的典故,是想說,雲西對愛情很有主見,很大膽。雲西全然沒有聽懂,捂嘴笑o(n_n)o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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