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1


    張劉氏幾乎不敢相信她自己的眼睛。


    她看到了什麽?她每日裏慣常給佛前油燈添油的油壺那一截幾乎已經被素油染去了顏色的壺嘴,竟然在她的麵前, 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變成了一片柔軟潔白的紙張!


    可是她再不願相信, 事實也是事實, 並不因她而更易本質。


    更何況,現在正拿著那片紙張的人, 可是妙音寺的淨涪比丘......


    張劉氏愣怔了半日, 才迴過神來, 邊拿眼睛不住瞥向淨涪佛身握著貝葉的那隻手, 邊躊躇著張口問道:“淨, 淨涪師父......那個就是......”


    淨涪佛身將新得的這片貝葉收起, 點點頭,應道:“確實是。”


    張劉氏當即就笑了起來, 抬頭望向上首高坐的那尊大佛,連連合掌, 低唱佛號。


    淨涪佛身也自在旁邊的案桌上抽了幾株線香出來, 就著那邊廂專門拿來燃香的燈點了,然後就又退迴到他自己原本站著的位置,捧香拜了三拜,才上前將線香插·入佛前的香爐裏。


    如此禮拜過一番之後,淨涪佛身和張劉氏也沒再在這佛堂中停留。兩人退了出去, 站在佛堂前說話。


    卻是淨涪佛身先問張劉氏, “女檀越, 你可有決定了?”


    有什麽決定已經不需要淨涪佛身再來跟張劉氏解釋, 張劉氏都知道。


    張劉氏似乎已經有了大體的想法了,不過沒能真正確定下來而已。畢竟這個想法,關乎的不隻有她自己,還有孫五,以及孫家那一大家子人。


    淨涪佛身一眼便看出了她的遲疑,也就在她猶疑不決的時候點了她一句,“女檀越如果還沒能真正地確定下來,那不如去跟它所關乎的人商量一二?”


    聽得淨涪佛身這話,張劉氏哪裏還不願意?


    她福身一拜,“勞煩淨涪師父在此稍候一會了。”


    淨涪佛身雙掌一合,輕輕點頭。


    張劉氏這才轉身離去。


    一時半會兒的,她也顧不上村裏人那些複雜的目光,匆匆趕到了孫五家,敲門叫人。


    除了趁著農閑時節出去幫工的孫家老大和老三之外,孫家一大家子幾乎都在家裏頭各自忙活,所以張劉氏才敲了門,很快就有人從裏頭出來。


    出來的人也不是別人,正是孫家三媳婦。


    見到張劉氏,孫家這位三媳婦目光一閃,笑容滿麵地迎了上來,親手幫著張劉氏拉開了門扉,請她進屋。


    這番態度和日常裏的真是差別太大了,大到張劉氏一下子都沒反應過來。


    孫家三媳婦一把將傻愣著站在那裏不動的張劉氏拉著拽著帶進了院子裏,邊走,邊還衝著屋子裏大聲叫嚷。


    “爹,娘,五叔,秋生,秋石,六丫......”她一氣不斷地連點了好幾個人,才又歡歡喜喜地道,“看看是誰來了?”


    孫五從屋裏走出來,就看見被他三嫂往屋裏帶的張劉氏。


    張劉氏一轉眼就看到他了。


    兩人目光一個碰撞,剛剛還被孫三媳婦帶著走的張劉氏一下子就迴神了。


    她笑著上前,大方給孫老爹、孫老娘見禮,又跟其他人問候過,最後幾句話間,就相當利索地給她和孫五爭取到了獨處的機會。


    說是獨處,也真的是獨處。孫家一大家子人爽快地就讓孫五帶了張劉氏出去,站在院子裏說話。


    “是有什麽為難的事情嗎?”


    孫五知道,如果不是因為什麽大事,張劉氏不會突然就到他家來找他的。


    “是有。”張劉氏點頭,斟酌著語氣道,“五哥,剛才在我家門外敲門的是淨涪比丘,你可知道?”


    這樣的事情,孫五怎麽可能知道?


    雖然他才剛在張劉氏家裏的時候也聽見外麵有人跟旁邊的老頭說話,甚至也聽得出那聲音很陌生,不像是他們村裏的誰,可他當時什麽狀態?


    來得及多想這些?


    他當場就倒抽了一口大氣,“淨涪比丘?妙音寺的那位?”


    張劉氏點點頭,又將她家佛堂裏的事情跟孫五簡單地說了一遍,才道,“現在淨涪師父還等在我家裏,等我迴去跟他了卻這段因緣。五哥......”


    她咬咬唇,問道,“如果......如果我求他幫我們......五哥你覺得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當然是不可以!


    但話不是這樣說的。


    孫五不著痕跡地注意著張劉氏的表情變化,仔細斟酌著話道,“阿柳......你想想,你我的事情,其實已經沒有誰會再攔著了......”


    阿柳,是她的閨名。


    張劉氏一下子又愣了,似乎才想到了這茬子事情。


    孫五看她臉色,就知道她是將話聽進去了。他稍稍等了一下,等到張劉氏自己梳理清楚內中關竅之後,他才又跟張劉氏一下下地分析。


    “阿柳,今日過來找你的,是那位妙音寺的淨涪師父啊。有他在,不,哪怕他不在這裏了,走了,你也和往日不同了。你完全可以挺著腰板做人,你還可以坐著大紅花轎進我家,嫁給我......”


    “......完全不需要浪費這麽一個因緣......”


    張劉氏聽得入神,也知道孫五說的這些事情確實沒有什麽問題。


    她一下子想到了自己才剛走過來的那一路,想起方才遇見的那些鄰裏村人,才注意到他們今日裏對她的不同。


    是了,這就是淨涪師父的威能了。


    不用他說什麽,甚至都不需要他露麵,隻將這個名字擺出來,就有那樣變易人心的力量。


    沒錯啊,哪怕淨涪師父走了,離開了,隻要今日裏的這件事還留在其他人的心中、口中、耳邊,她就能安安穩穩平平順順地在這村子乃至是這十裏八鄉過下去。


    自今日起,她已經不同了......


    可是張劉氏這般想著,耳邊也聽著孫五說的話,心底卻悄悄地生出了幾分不舒服。


    隨著孫五越說越多,張劉氏心底的不舒服也越積越多。


    那樣的不舒服、不暢快壓迫著她,叫唿吸越來越艱難,甚至連腦袋都昏昏沉沉的渾噩難受。


    然而,就在那種難受的昏沉中,卻猛地有一個想法躥出,像是閃電一樣劈過,叫她心顫的同時,也讓她心頭生痛。


    她努力地睜大了眼睛,聚集目光看著麵前那張熟悉到開始一點點陌生起來的麵孔。


    站在她麵前的孫五卻完全沒注意到張劉氏的異樣。


    如果說開始的時候他還有留心過張劉氏的表情,那現下滔滔不絕地說得興起、幾乎都要將張劉氏當作可以隨心所欲擺布棋子的孫五已經完全將這些拋到了腦後。


    他話語不絕,腦海中的各種想象不斷翻滾,刺激著他的眼睛,也刺激著他的口鼻。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眼睛甚至都開始泛紅,麵龐更是在猙獰。


    張劉氏越看眼前這個人,越覺得奇怪。


    ——這個人,真的是孫五哥嗎?


    她真的看清過這個人嗎?


    張劉氏耳邊聽著孫五的一個個暢想,心底卻有一個個問題不斷湧起浮現。


    那問題的聲音甚至還越來越響,越來越大,震得她腦袋發疼。


    張劉氏家中,淨涪佛身靜靜地站在佛堂外頭,低頭慢慢撚動手中珠串,臉色冷靜至極,絲毫不像是被人隨意晾在那裏的樣子。


    張劉氏忍了一陣,終於忍不住了。


    她抬手撐著自己的腦袋,怒吼:“閉嘴,給我閉嘴。”


    被人直斥閉嘴,孫五胸中怒火翻滾,正想要吼迴去,猛然間一個激靈清醒過來。“阿......阿柳你怎麽了?”


    他這一停,張劉氏耳邊立時就清淨了。


    雖然孫五還在那邊喋喋不休地詢問她什麽,似乎很緊張她的模樣,可張劉氏還是覺得耳邊清淨。


    她長長吐出一口氣,放下雙手來定定地望著孫五。


    孫五不自在。


    孫五很不自在。


    孫五極其不自在。


    他想要開口,但被張劉氏搶先了。


    “五哥......”


    孫五連忙將到嘴邊的話又給吞了迴去,應了一聲,“嗯?”


    張劉氏的目光一直緊盯著他的眼睛,叫他忍不住就想要避開。


    “我忽然有一個問題,很想要問一問你。”


    阿柳的語氣......


    孫五察覺到不對勁,不自覺地就要去觀察張劉氏的表情。


    “你......你問。”


    張劉氏還真就問了,“你之前到底有沒有想過要娶我為妻?”


    原來是這麽一個問題啊......


    孫五鬆了口氣,就想要點頭,跟張劉氏再好好地說一遍。


    張劉氏的目光一寸都沒有挪開,這麽一會兒的時間過去了,她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過。


    孫五還真的就將往日裏跟張劉氏說過的那些話又給她再說了一遍。


    又是這樣......


    還是這樣那樣的難處......


    張劉氏腦袋中滿是不耐煩,心底卻詭異的平靜,像是被不知打哪兒來的冰給凍住了一樣的。


    在這樣詭異的狀態下,一直緊盯著孫五不放的張劉氏真的發現了許多她以往愣就沒有注意到的東西。


    等到孫五將話說完之後,明明說隻有一個問題想問的張劉氏又問了他一個問題。


    “五哥,既然你先前那麽想娶我,那為什麽一直以來你們家都沒有個表示?”


    孫五一時靜默了下來,半響後,他才又張了張嘴巴,想要跟張劉氏再解釋。


    可是這一次,張劉氏已經不想再聽他的解釋了。


    “五哥,我最後再叫你一次五哥,自我們兩個起意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年了吧?”


    孫五似乎猜到了張劉氏要說的什麽,他低聲叫道,“阿柳......”


    “嗬嗬......”張劉氏冷笑得兩聲,“三年過去,哪怕是你要給你前頭的那個守著,三年的時間也早就夠了。可是我又等了多久?為什麽今日之前,你家對我的態度還是那般的愛答不理?”


    張劉氏這會兒隻覺得自己傻。


    傻到沒邊了。


    “你有為了我們的事情跟你家裏的人說過什麽嗎?”


    時人最重名分。就算張劉氏不過一介村婦,也是從小受著家裏教導長大的,知道什麽叫聘者為妻,奔者為妾。


    她當年也是穿著大紅衣裳進的張家門,沒想到......


    她自己後來將日子過成了現在的樣子。


    不過好在,她還沒有傻到底。


    孫五開始慌了。


    他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麽擺放,好一會兒才想要去拉張劉氏的手。


    可是張劉氏不過一甩,就將他的手給閃開了。


    “阿柳......”


    麵對這一聲稱唿,張劉氏淡笑了一下,又往後退開了兩步,“既然你沒真想要娶我,那我也不強逼你。我們的事,以後就不必再提起了。”


    “至於淨涪師父許了我的東西......那是淨涪師父許給我的,與你,與你們孫家沒有半點關係。我想,你也不會想要知道淨涪師父的名頭到底有多好用的,對吧?”


    說完,不,是威脅完之後,張劉氏直接轉過身去,頭也不迴地走了。


    出了孫家院子,張劉氏挺直腰背,穿過村中人各色的目光,緩步走迴了她自己的家。


    淨涪佛身還站在佛堂外頭,見張劉氏從外頭迴來,停下手中撚珠的動作,重新將佛珠又給帶迴了手腕處。


    張劉氏原本滿肚子的想法,但當她看見淨涪佛身動作的時候,她心底裏猛地竄起了一個聲音。


    那個聲音在她耳邊大聲嚷嚷,生怕她聽不見、不知道一樣的。


    “是了,就是這個!”


    淨涪佛身向張劉氏合掌一拜,問道:“女檀越可是想好了?”


    張劉氏還得一禮,卻是重重點頭,“是,淨涪師父,我想好了。”


    淨涪佛身點頭,“那麽是?”


    張劉氏又重重彎身一拜,“小婦人莽撞,想跟師父你求一樣東西。”


    淨涪佛身看著她。


    張劉氏將頭低了下去,聲音卻很是清晰明白,“小婦人想求一件佛器。”


    這話說出來後,張劉氏似乎是怕淨涪佛身誤會,又巴巴地給解釋,“不拘什麽樣的佛器,也不要求佛器是出自哪裏的,是誰的,隻要是一件佛器就可以了。”


    淨涪佛身倒是完全沒有誤會,不過張劉氏說了那麽多,他也就再問深一點。


    “女檀越想要求佛器,是要拿佛器來做什麽的呢?”


    淨涪佛身問了,張劉氏也沒想要隱瞞,她答道,“想要保護自己。”


    說完,不說淨涪佛身,張劉氏自己就先愣住了。


    她自己埋頭想了一會兒,好生將自己的心思理順了,才明白自己這一句“想要保護自己”都是怎麽來的。


    若不是為了保護自己,她為什麽要在喪夫之後找上孫五?哪怕是孫五,她也是找了很久才確定下來的。可即便是他,也沒能保護得了她。


    在這個世道,沒有力量、不能保護自己的女子就跟草一樣,甚至比草還不如。她沒有力量,沒有銀錢,沒有什麽傍身的技藝,隻有幾分還看得過去的姿色,還算不錯的身段,要怎麽在這世道上活下去?


    唯有借勢,唯有給自己找一個依仗。


    以前她以為這個依仗會是孫五,畢竟孫五家裏壯丁多,村裏沒人敢隨便欺負他們。但現在她發現,原來孫五靠不住......


    孫五靠不住,她卻還需要幫自己增添一些安身立命的本錢。


    淨涪師父很好用。


    非常、非常、非常的好用。


    哪怕他很快就會離開,也依舊可以庇護她平順。


    可是......哪怕是這樣,她也還是想要再增加一些資本。


    沒有思想,不會貪求、嫌棄她的物品就是最合適。尤其這個物品還必定會每時每刻地提醒那些忘性大的人,叫每一個看到它的人都能想起它曾經在誰的手裏,又是怎麽的被那個人交到她手裏的。


    她苦笑了一下,抬頭望向淨涪佛身。


    “如此,”淨涪佛身點點頭,卻也沒去褪他自己手腕上的那一串佛珠,而是轉手探入了他的隨身褡褳裏,從裏頭又摸出一串佛珠來。


    張劉氏並沒有失望,恰恰相反,她高興得緊,整個人都快高興得發瘋了。


    她甚至連自己想的什麽都不知道,眼裏隻看得見那串被淨涪佛身遞過來的佛珠,口中一會兒含糊一會兒清晰地在念叨著兩個字,“謝謝,謝謝,謝謝......”


    張劉氏雙手接過那一串佛珠。


    佛珠才剛剛落到張劉氏手上,那佛珠珠子上微涼的溫度就順著兩者接觸的肌理一路往張劉氏的身體各處躥去。


    清清涼涼的感覺須臾間傳遍了張劉氏的全身,到底最後,那陣清涼甚至在她的身體各處大脈處匯集,倒湧向張劉氏的腦海深處,仿佛要將張劉氏的腦袋給重新清洗過一遍似的。


    今日裏情緒跌宕起伏,張劉氏本就有點承受不住,待她往孫家那邊走過一趟之後,就更加的倦乏疲勞了。可這會兒她被這陣清涼的感覺洗蕩過一遍,真是感覺到渾身都輕快了。


    戀戀不舍地感受著身體各處的清涼感散去後,張劉氏才低頭去看她手掌上的那串佛珠,仔細而珍惜地看過這串佛珠每一顆珠子上的細微真實紋路。


    “淨涪師父,這個都是什麽珠子?”


    這個也真的是沒什麽好瞞著的,他答道,“是天靜寺裏菩提樹所結的菩提子。”


    “天靜寺?”張劉氏忍不住驚唿一聲,看著手中這串佛珠的眼神又更火熱了幾分。


    是她知道的那個天靜寺嗎?佛門祖廟的那個?


    淨涪佛身點頭,“我們妙音寺其實也有菩提子產出,不過就效用而言,還是菩提子更具妙用。”


    畢竟是天靜寺那株大菩提所出的菩提子,哪怕是最普通最普通的菩提子,拿來給一個安居在鄉村中的寡婦護身,其實也是大材小用。


    但淨涪佛身欠這張劉氏的是關乎《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的因果,雖然先前一番應對消去了一些,可也還是不夠。


    拿這菩提子做成的佛串來也還算是合適。


    更何況這些菩提子,淨涪佛身手裏握著的可真是不少了。給出去那麽一串子,他手裏剩下的也還是很多。


    張劉氏聽得,捧著手裏的佛珠向淨涪佛身拜了一拜,旋身就跑向了後頭的佛堂。


    淨涪佛身知道她這是去幹的什麽,為的又是什麽,他半點不在意,於是又在原地等了等。


    張劉氏很快就從佛堂裏出來了。她再迴來的時候,手裏果然已經不見了那串佛珠。


    ——是被供到佛前去了。


    淨涪佛身不在意這些,又略跟張劉氏站了一會後,就跟她告辭。


    張劉氏不敢留,便問道:“我送送淨涪師父?”


    淨涪佛身笑著點頭。


    張劉氏低下頭去,眼眶有些紅,但還是低聲跟淨涪佛身說了一聲,“謝謝。”


    淨涪佛身低唱了一聲佛號,“還該是小僧我多謝女檀越幫忙才對。”


    張劉氏搖搖頭。


    張劉氏送人,不單單是將人送到她家門邊,而是一路送到了村口處。


    其實從張劉氏家到他們村村口的距離並不遠,滿打滿算也就是兩百米。可就是這麽一段路,跟在淨涪佛身身邊的張劉氏愣是一次又一次地碰見村裏人。


    或是迎麵,或是轉個拐角碰見,種種種種方式,隻有你想不到的,就沒有你沒見過的。


    剛開始的時候張劉氏還有些低沉,但越靠近村頭,遇見的村人越多,張劉氏臉上的心情就越好。不過張劉氏到底還算是把持得住,沒再麵上表露出來。


    淨涪佛身也隻是由得她。


    路不長,到達目的地的時候自然就沒有花費上太多的時間。


    很快的,他們一行不知幾人就已經站到了村口邊上。


    眾目睽睽之下,淨涪佛身合掌又跟張劉氏拜別,“女檀越留步,我且去了。”


    張劉氏也是還禮,早先的好心情此刻也已經盡散,丁點都不剩了。


    “願師父一路順利。”


    淨涪佛身點頭,又對後頭那些不知從那個角落裏鑽出來的一群人合掌拜了一拜,才站直身體,轉身上路。


    張劉氏連同一眾村民們站在路的這頭,定定地望著淨涪佛身越漸走遠的身影,眼睛一眨不眨。


    到得淨涪佛身的背影已經徹底地消失在他們視野裏,他們也才上三三兩兩地散了。最後轉身離開的,是張劉氏。


    不過她才往她家的位置走了幾步,就見孫老娘在她四個兒媳的簇擁下迎麵過來。


    她們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種莫名篤定的歡喜笑意。


    來找她的。


    張劉氏心裏明白。


    而這些人找她想說的什麽,又打的什麽主意,她心裏更明白。


    張劉氏在心底嗤笑了一聲,又將目光遠遠地放落在孫老娘這一群人的後頭。


    孫五就站在那裏,也正往這邊望來。


    那目光裏的歡喜不知怎麽的,竟然叫張劉氏心裏隱隱作嘔。


    明明今日的這種種,在今日之前,已經不知道第幾次出現在她的腦海裏了。而每一次,她都會笑出聲來,臉上、眼裏都帶著跟孫五一般無二的歡喜。


    “嗬......”她笑。


    後頭張劉氏跟孫五的事情,淨涪佛身在離開那處村落之後就再沒有關注過。


    也不需要他多加關注,張劉氏不僅不笨,其實還相當的聰明。


    不然你看,這世間寡婦像張劉氏這樣無子卻又能承繼乃至護住前夫家財,不受夫家公婆拘束,不被娘家吞沒,還能條件不差地過上三年餘守寡日子的,有幾個?


    有了底牌,又會借勢,淨涪佛身想不到張劉氏吃虧的理由。


    有那個空閑,他還不如關注一下其他,譬如白淩跟五色幼鹿。


    淨涪佛身邊沿路往前走,邊探查一下白淩跟五色幼鹿的情況。


    當然,淨涪佛身也就隻是查看一二而已。看過,見白淩和五色幼鹿沒有生命上的威脅,他也就收迴目光了。


    白淩和五色幼鹿是完全不知道就在方才的頃刻間,他所追隨的那個人,它的主人,他曾經查看了一下他們的狀況。


    他們還在緊鑼密鼓地調養自己的身體,以期盡快養好自己身上的傷,恢複狀態,根本無暇分神四顧。


    淨涪佛身看過他們兩人之後,就又調轉目光看了看此時還留在無邊竹海中央處的楊元覺。


    楊元覺是真的忙得興奮至極,忙得不亦樂乎,險些要將其他事情統都拋到腦後去了。


    他在竹海裏的每一處角落中轉過,查看這無邊竹海裏的每一處或天然或因它們這些生活在無邊竹海裏的異竹調度、掌控形成的陣禁,折騰它們無邊竹海裏的每一株異竹。


    是的,每一株!


    幾乎是無邊竹海裏所有的異竹都被楊元覺折騰了一遍,有的甚至還是好幾遍。


    從上古時代就已經誕育靈智的他自己,到才剛剛冒出個芽苗來的新生兒,但凡是異竹,就脫不出他的黑手去。


    說實話,竹主很想將忽然闖進他們無邊竹海說要研究什麽陣禁,幾乎要將它們這些異竹折騰去半條命的修士趕出去。


    哪怕拚了半條命,他也願意。


    可惜,哪怕他願意拚了半條命去拒絕楊元覺出現、滯留在它們無邊竹海,可無邊竹海乃至整個景浩界本身,卻不允許啊。


    每每生出那個念頭就總會被景浩界天道警告從無僥幸,此刻也一樣被封禁活動半個時辰的竹主幾乎氣炸。


    雖然說他自己的本體就是一株異竹,是植物,植物紮根就不會輕易動彈,被封禁警告又被讓喜愛動作的竹主還是很生氣。


    但是一是技不如人,二也是景浩界天道其實極其虛弱,已經經不起再多的消耗。這兩種矛盾的情況壓下來,竹主也是束手無策的無可奈何。


    哪怕現下的景浩界前所未有的虛弱,可作為修士,生活在景浩界中的竹主還是拿景浩界天道沒有辦法。


    更何況,竹主自己也不想為了他的一點動作而加速景浩界天道的毀滅,乃至是整個景浩界世界的破滅。他還不想日後迎得主人歸來,卻將主人的洞府給丟了。那時候他要怎麽跟主人交代?


    楊元覺似乎知道竹主的氣結,他賤賤地抬頭,對著竹主所在嘿嘿地笑了兩聲,又抬起了他那隻手,毫不留情地一把抓住他麵前那株異竹的竹身。


    這株異竹相當的特別,它的竹身高矮、竹竿粗細,都和這無邊竹海裏其他生長著的普通竹樹一般無二,全沒有丁點異竹的模樣。真將這株異竹混入道那些普通竹樹裏,一眼看不仔細怕都認不出來。


    而壓正因為如此,蹲在這株異竹前方的楊元覺才能非常順利而自然地一把抓住這株異竹的竹身。


    被楊元覺這個近年,不,是萬萬年來無邊竹海中異竹最討厭的人類排行榜榜首的家夥一把拽住,那株異竹心裏先就覺得不好了。


    它睜開眼睛,看著麵前的這個陣修,驚惶又哀戚,“你......你想要幹什麽?”


    ——簡直活像是被街上好色紈絝攔下的小姑娘。


    楊元覺嘿嘿笑了兩聲,態度相當友好地問候道:“在睡覺呢啊,怎麽樣,睡得還好嗎?”


    問是這樣問的,態度也相當不錯,可楊元覺的手還抓住人家的竹身啊。看他那樣子,似乎還想要再加力一樣的。


    異竹心裏發苦。


    這家夥也不知怎麽的,就是見不得人家睡覺。要有誰給他睡著了,他就一定會出現在人家旁邊,非要攪得人家不安寧了他才快活!


    壞到了家的人類!


    這株異竹心裏是這樣咒罵的,也很想要搖頭說不,可想一想這人在這些時日裏的豐功偉績,它也就歇了其他的心思,老老實實地點頭,“還好。”


    “哦......”楊元覺拖長了聲音,“原來隻是還好嗎?這樣普通的話,那要不要......”


    異竹不敢讓楊元覺這話說全,它自己一把搶過話道,“舒服,很舒服,最舒服不過了。你要不要也來試......呃......”


    異竹一時間更恨自己嘴快。


    跟誰說什麽不好?偏要邀請這個壞家夥來試一試睡覺?!


    可還沒等異竹自己反悔,楊元覺先就咧開嘴笑答道:“好啊好啊......”


    “就是在這裏嗎?”


    他打量了周圍兩眼,似乎想要找一個風水寶地好將他自己的床榻擺上去,讓他也好好地睡上一覺。


    異竹更懊悔了。


    不過在楊元覺將他的風水寶地找出來之前,他就察覺到一道熟悉的目光從遠方投落到他的身上。


    他動作一下子就僵住了。


    異竹還在懊悔呢,都要開始考慮搬家的可能了,卻忽然聽得那位煞星自顧自地嘀咕道,“唉,事情還沒有忙完,我還不能睡啊......”


    “得等這邊的事情忙活完了,我才能睡個安穩覺啊......”


    “咦?”那邊的異竹可不知道楊元覺為什麽忽然改變了注意,它都沒顧得及慶幸自己不用搬家,先就被楊元覺的話給吸引去了。


    楊元覺可沒心情給這株異竹解釋,他似是在跟誰解釋一樣地又嘀咕了兩句。


    淨涪佛身搖搖頭,道:“幸苦你了。”


    楊元覺頓時高興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不,是已經流出來了。


    “啪嗒”的一聲,兩滴淚水從楊元覺眼眶處溢出,滑過他的臉龐,重重地打落在他的腳邊。


    楊元覺麵前的異竹毛骨悚然地看著那被楊元覺眼淚打濕的小小陰影,心裏隻有一個念頭。


    搬家!一定要搬家!


    楊元覺不以為意,他哀哀戚戚地抬起衣袖,拉著袖子擦拭過自己的臉,聲音哽咽,“你知道我的心裏的辛酸就好......”


    “我這一生啊,得你這句話,怎麽都值了。”


    饒是淨涪佛身,在這一刻也想要顫抖一下身體好將身上冒出來的雞皮疙瘩給抖落了,更別說是就在楊元覺麵前的那株異竹。


    那株異竹被楊元覺的這一番唱做念打給嚇得肝顫,竟然忘了楊元覺的手還緊握住自己的竹身,竹子上方的竹葉升起一道青色的靈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重生之出魔入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柳明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柳明暗並收藏重生之出魔入佛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