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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泰寧終於動了動, 他放下手, “你真的想要追究到底?”


    賀偉元揚了揚唇角,似笑非笑。


    他也沒有迴答賀泰寧的話,而是反問賀泰寧道, “我這四年的小乞兒生涯,是你著意安排的嗎?”


    賀泰寧搖搖頭。


    當日在賀家正堂裏初見時候的那點縱欲過度才會出現的異色仿佛像地上的垃圾一樣, 被人一掃而空。此時的他臉色平靜而淡漠,整個人如同古井一般的幽深難測。


    賀偉元看著這樣的賀泰寧, 終於有了點這個人其實很厲害的實感。


    顯然, 先前他看見的一切表象,以及他對眼前這人的種種感官與判斷,都是這個人表露出來的特意讓人看見的外相。


    真與假。


    真相和假象, 真情和假意, 在這個人身上,很難分辨得清楚。


    賀偉元自覺自己沒有那個能耐能夠看穿一切表相和虛偽, 窺見最隱蔽的真實。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陣防備, 可同時,賀偉元下意識地轉頭看了一眼側旁一直安靜坐著完全沒有一點存在感的淨涪師父。


    看得這一眼之後,賀偉元心裏就定了下來。


    他咬咬牙。


    管這賀泰寧到底有多厲害,總厲害不過淨涪師父。有淨涪師父在一側,他不怕他!


    賀偉元挺直了腰背。


    他的那一眼後的意味, 在場的四位大人都看得極其分明。


    賀泰寧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麵上卻是無甚動靜。


    至於淨涪佛身,他隻是安靜地坐在一側, 沉默地看著對峙著的一大一小。


    倒是作為賀偉元老師的淨羽沙彌,對於賀偉元的這番態度,心中實在有些吃味。但他看了一眼淨涪佛身之後,舌尖的那點味道就淡了。


    賀偉元挺直了腰背,帶著莫大的底氣沉沉地抬頭盯著賀泰寧,仿佛並不是他抬頭望著他,而是他正在俯視著他,審問他似地重複責問他,“我那四年的小乞兒生涯,是你著意安排的嗎?”


    賀泰寧沒跟賀偉元計較這些。事實上,他也真的比不上賀偉元有底氣。


    他聽著這聲責問,歎了一口氣,才要開口解釋。


    賀偉元也不懼他什麽動作什麽算盤,就高高在上地盯著他,看他到底能夠說出些什麽話來。


    賀泰寧心中有些憋悶,可很快他就抹去了那點小情緒,“如果我當時遣人仔細安置了你,特意照看你,你覺得,旁人會怎麽想呢?尤其是,當你的父親願意為兩位小皇孫打掩護的時候?”


    要知道,賀泰寧這個年紀,可是跟兩位小皇孫中的一個差不多大的。


    賀偉元聽著賀泰寧的話,看著他的臉色和表情,自然也領悟了他話音裏的未盡之意。


    他麵無表情地扯了扯唇角,帶著些許惡意地道:“你的意思是,那位作為叔父,竟然還認不出自己的小侄兒?”


    賀泰寧聽得這話,也沒生氣,隻是往淨涪佛身和淨羽沙彌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這世上有修士,且這些修士還與他們凡人混居。修士們的手段,他們這些凡人,又豈能盡知?


    所以便是旁人再是信誓旦旦,便是那位自己親眼所見,也得他願意相信才行啊。


    也隻有讓賀偉元母子兩人自己生活,不插手不幫忙,才勉強將他的性命保了下來。


    賀偉元沉沉看他一眼,轉身走向坐在側旁的淨涪佛身。


    也是他轉身,轉出了他先前站定的位置,才讓一直被賀偉元擋住了目光的賀泰寧能坦蕩大方地直視到側旁的兩位僧人。


    早在兩位僧人帶著賀偉元上門的那一刻起,賀泰寧就看到了他們,也仔細打量過他們,可這次,卻是他第一次真正地直麵這兩位僧人。


    賀泰寧的目光在轉過來的那一刻,先就落定在身形更頎長一點,氣息更寧靜安淡一點的淨涪佛身身上,然後就再挪不開去了。


    淨羽沙彌在側旁看得清楚,隻是笑笑,沒放在心上。


    他要真跟別人計較,這一路走來,要計較的人就多了去了。賀泰寧可真不是這樣做的第一人了。


    淨涪佛身撩起眼皮子,目光避過正往他這邊走來的賀偉元,落在稍遠一點的賀泰寧身上。


    兩人的目光無聲碰撞了一下,淨涪佛身對著他點了點頭,便就將目光收了迴來,轉落在賀偉元的身上。


    而這個時候,賀偉元也走到了淨涪佛身的身前,他向著淨涪佛身合掌一拜。


    可這一禮拜過之後,他就在淨涪佛身側旁坐了下來。


    不說話,不抬頭,就那樣垂眸坐著,叫人看不清他到底都在想些什麽。


    賀泰寧見得賀偉元這般模樣,也隻是笑著搖了搖頭。笑完後,他臉色一收,端端正正地站定,合掌躬身向著對麵的兩位僧人拜了一拜,便帶著那樂叔走到了側旁,隨意挑了一個地方坐下。


    他也不講究什麽,直接席地而坐。


    說來也是,壽衣都穿在身上了,還穿著它從賀家祖屋那邊一直走到這裏來,又要再講究些什麽別的東西?


    賀泰寧坐下了,樂叔卻沒有,他垂著手,顫巍但堅定地站在賀泰寧的身後,就像是一座大山一樣。


    淨羽沙彌將目光從賀泰寧那邊收迴,又望得賀偉元一眼,就翻手從他自己的隨身褡褳裏捧出一部佛經來,慢慢地翻看著。


    這些日子以來,他跟在淨涪佛身身後,雖然大多時候都在教導賀偉元,但也不是沒有什麽收獲的。


    他看到的、聽到的那些事情引發了他的思考,也讓他對佛經更多了幾分理解和體悟。而現在,他就在忙著將這些理解和體悟不斷深化吸納,讓它們成為他去往更高更遠處的階梯與資糧。


    雖然比起淨涪這個妖孽是晚了,但作為佛門弟子,誰不想早一日成為比丘呢?


    他還得更努力才行。


    淨涪佛身能感覺到側旁淨羽沙彌的那些心思,不過他也沒說些什麽,還將目光放落在自己手上捧著的那部《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上。


    至於坐在那裏一言不發仿佛雕像一樣的賀偉元......


    他如今年紀確實不大,可他自己這麽多年走過來,有他自己的想法和決斷,不需要淨涪佛身這樣的旁人來幫他拿主意。淨涪佛身也沒想越俎代庖去替賀偉元決定,他隻需要在賀偉元需要尋求幫助的時候,點他一點也就是了。


    畢竟人麽,哪怕是再弱小再無力,也隻能自己承擔起自己的人生重量。


    旁人,再如何,也隻是旁人,總不能替他一路將人生走到最後。


    賀偉元自己坐在那裏想了很久,也還是不知道該怎麽做。


    繼續替他父親討命債麽?


    那是賀泰寧要了他父親的命嗎?是他逼死他父親的嗎?哪怕這裏頭是有他的原因在,可他能叫賀泰寧將命抵過來嗎?真正逼死他父親的,不是那個坐在皇座上的人嗎?


    倘若他要替他父親討命債......


    既然他要替他父親討命債,也確實可以重手將賀泰寧逼死,叫他先去給他父親賠罪。但倘若賀泰寧都要死,那那個坐在皇座上的人呢?他就能不死嗎?先不說他能不能逼死那個人,就說他死了,這個國家......


    這個漸漸已經有了興盛氣象的國家,又該怎麽辦呢?


    那個人坐在高位,縱然他得位不正,多喜猜疑,但也不能抹殺他對這個家國、對這片土地上的百姓的功績。


    若他死了,這個四年之後好不容易安寧下來的國家,就又要亂起來了。


    更何況,如果他真送那個人去見他父親,他父親真的會高興?


    賀偉元不確定。


    他甚至覺得,答案會是他不願意去想的那個。


    可倘若,他就這樣撒手放過,又如何對得起他娘?對得起他自己的那些年?


    賀偉元想問題想到頭疼,他忍不住將頭埋進了膝蓋裏,第一次覺得,知道得太多,想得太多,並不是一件多好的事情。


    如果他不知道那麽多,如果他不去想那麽多,單隻懷著初初從普羅縣出來時候的那一腔孤勇和憤懣,他這個時候就不用這麽的痛苦。


    賀偉元將頭用力撞在膝蓋上,卻沒有丁點用處。


    他的頭還是發脹一樣地痛。


    痛到混沌的時候,賀偉元心底那個一直被壓製著的念頭忽然像是破開芽衣的幼芽,以一種無可抵擋的氣勢衝了出來,張牙舞爪地在賀偉元的心頭盤旋生長。


    真正讓他們母子這樣艱難的,真正讓他們母子陷落那般境地的,其實根本就不是旁人,而是他爹!


    賀宏舉!賀宏舉!賀宏舉......


    賀偉元猛地抬起雙手抱住了他的腦袋,嘴裏忍不住呢喃出聲,“不,不是......不是......不要這樣想......不是......”


    那個念頭,就像是一個恐怖的怪物一樣,不斷地啃咬著他的內心,叫囂著占據他心中的每一處地界。


    賀宏舉自己為了節氣死得心甘情願,死得無所畏懼,可他們母子呢?他們母子呢?!他死之前,到底有沒有想過他和他娘?!


    在場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賀偉元這邊的動靜,他們各自轉了目光過來,看著那個抱著頭不斷加重力氣撞著自己膝蓋的幼童。


    淨涪佛身放下手上的經卷,伸出一隻手,在賀偉元頭頂拍了拍。


    賀偉元甚至都感覺不到頭上的動靜,但在淨涪佛身手掌拍落在他頭頂的時候,占據他腦海心田的那些恐怖念頭就像是被光驅散的黑暗,瞬間消失無蹤。


    他長長,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整個人仿佛脫力一樣地垮下了腰背。


    他沉默地坐了好一會兒後,才慢慢地抬起沉重的頭顱,露出他浸滿了汗珠的臉。他的目光像是拖了重重貨物的板車,沉了很久,才被人托著拽著拉了上來。


    剛開始的時候,他的目光甚至是渙散的,看不出任何的焦點。到得他終於望入淨涪佛身的眼底後,他那渙散的眼才終於凝聚起了焦點,看見了這個世界。


    而在他看見這個世界之前,他首先看見的,還是一雙眼睛。


    一雙平靜的、無波的、帶著點淡淡暖意的眼睛。


    他眨了眨眼,定神,張嘴喚道,“......淨......淨涪師父......”


    賀偉元開口有些艱難,聲音也很幹很澀,幾乎讓人聽不清他的話音。


    但淨涪佛身聽見了,他目光看著他,點了點頭。


    縱然看到了他,那雙沒有憐憫沒有責備更沒有其他什麽詢問意味的眼睛讓賀偉元真正的安定了下來。


    他身體慢慢放鬆,也漸漸地挺直了顫抖。


    他甚至慢慢地拉出了一個笑容。


    誠然,那個笑容僵硬且呆板,可也是一個笑容,一個真切無誤的笑容。


    淨涪佛身再次抬手,在賀偉元頭上拍了拍,開口問道:“想好了嗎?”


    賀偉元搖了搖頭。


    淨涪佛身沒覺得如何,他點了點頭,“那就慢慢想吧,不急。”


    賀偉元點了點頭,再然後,他就忽然轉了目光,看定側旁望來的淨羽沙彌,也對著他露出了一個同樣的笑容。


    淨羽沙彌將目光收了迴來,還望定自己手上的經卷。


    稍遠一點的賀泰寧垂下眼瞼,臉上還是那一抹放鬆而自然的仿佛麵具一樣的笑容。


    又靜默了半響,賀偉元忽然開口跟淨涪佛身說道:“淨涪師父,如果......”


    但他才剛說了幾個字,就忽然閉上了嘴,沒再繼續說下去。


    淨涪佛身也就自然而然地轉迴了目光。


    他知道賀偉元想問的是什麽。


    如果你是我,你要怎麽辦呢?


    被大義凜然的父親放棄,眼睜睜看著母親熬去最後的一點生命,油盡燈枯,自己流落在街頭掙紮求生......


    偏不論是他娘,還是他,在掙紮的那一段日子裏,在一無所知的那一段日子裏,還滿心惦念著要為他爹討命,要給他爹報仇。


    真是天大的笑話......


    可笑到讓人怎麽想都覺得是一個笑話的笑話。


    賀偉元到底沒問完那個問題。可就算是他問出了這樣的一個問題,淨涪佛身也不可能將真實告訴他。


    也所以,賀偉元不會知道,如今站在他麵前的這個人,在很早很早以前,其實也有那麽一段相似的經曆。


    甚至他比他還不如。


    他被父親因利益放棄,又被母親因愛情舍棄,而他,他總還有一個為他盤算謀劃,為他擋住風刀霜劍的母親。雖然他母親力量有限,連帶著生命也短暫,可到底她也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最美好的痕跡。


    不像那個人,在他最初的那段人生裏,隻見寒涼。


    不過然後,這個人他走了出來。


    從弱小走到強大,以後,也將以更穩定的腳步,去往更遙遠更廣闊的天空。


    而且,也有人用她手心的溫度,融化了所有曾經留下的堅冰。


    他也是有娘的孩子。


    淨涪佛身無聲地彎了彎唇角,又繼續翻看著他手上的經卷。


    賀偉元看見淨涪佛身唇邊的那條小小弧度,不知為何,原該為淨涪佛身在這個時刻彎唇笑而滋生出別的陰暗心思的賀偉元,也想起了更年幼時候的他被護持在娘親懷裏時候的感覺。


    那時候日子也艱難,但心卻是暖的。


    像是心裏總有一輪太陽懸著,那暖熱的光,散了所有的陰暗和寒涼。


    賀偉元也不自覺地彎唇笑了起來。


    淨羽沙彌剛剛將一段經義的體悟整理了一遍,抬頭看一看側旁,沒成想就將賀偉元的那笑看了個正著。


    他定定看了一眼賀偉元,又調轉了目光看看淨涪佛身,最後摸摸頭,還低頭去看他自己的經卷。


    賀偉元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心情,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笑開的嘴唇,動作有些愣。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放下手,垂下頭,開始耐心而仔細地整理著這一段時間以來的所有事情,做出他自己的決定。


    他認真考量過,還仔細詢問過自己內心,終於拿出了他自己的主意。不過他也沒有貿然開口,而是等到淨涪佛身將手中經卷從最後一頁倒轉迴到第一頁的時候,才覷著空檔喚淨涪佛身道:“淨涪師父。”


    淨涪佛身抬起眼看他。


    那眼睛依舊是平靜的,無波的,帶著點暖意的。


    賀偉元不由得挺直了背梁,極其認真地看著他,“淨涪師父,我已經有決定了。”


    淨涪佛身點了點頭。


    一旁的淨羽沙彌也正將手中的經卷翻過另一頁去,忽然聽得賀偉元這般說話,瞥了眼過來,插話道:“你說,我們聽聽。”


    賀偉元乖乖地應了一聲,道:“我想,將父親的骨灰帶迴去,將他與娘親葬在一起。”


    夫妻本就是生同寢死共穴。不論他爹是不是在意這點,他娘確實在意的。在他娘臨去之前,她還拉著他的手跟他提起過。所以他爹,得送迴去。


    至於賀泰寧和坐在皇座上的那位,命債他不會跟他們討,討了也沒用。


    他爹死得心甘情願,想來也不願意他替他找一位國君陪葬,既然如此,那就如他所願,讓他們活著。可他爹的這條命不跟他們算,他娘的那條命,他總得替她給討迴來!


    那個人逼死他娘,還讓他流落在外過得顛沛流離心驚膽顫,他這個受害者,總得要為自己、為他娘吐出那一口怨氣!


    賀偉元心中已有預案,所以這會兒細說起來,也就很是順當。


    “我聽聞,那位也有慈母、愛子?他母親現在已經是皇太後,榮華無盡,日子過得可真是快活啊?他愛子如今在宮中嬌養,滿宮的太監宮人伺候簇擁,也是很圓滿的了。”


    淨涪佛身和淨羽沙彌都沒做任何評價,就隻是安安靜靜地聽著。


    “他既能在人子麵前逼死人母,那麽想來也能嚐試一下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母親日漸衰老死亡的滋味的。至於他的愛子......”


    在皇家那樣的地方,誰又知道這‘愛子’是不是就是真的他‘愛子’呢?


    不過賀偉元也沒想跟他深究,他盤算的更徹底。


    “他那些兒子女兒的,在宮裏錦衣玉食地養著,都太嬌慣了,這不好。也該讓他們體驗體驗窮苦老百姓的日子,日後才好接過這個國家的擔子的,不是?”


    淨涪佛身無有動靜,淨羽沙彌卻有些沉不住,他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


    賀偉元看見了,也隻道,“請老師放心,我有分寸的。不論原因是什麽,他總還沒有拿了我的命去。而既然他沒真的要了我的命,那我也不會要他孩子們的命。這裏頭的分寸,我懂的。”


    “四年,那些個皇子公主在外頭浪蕩四年,四年之後,他們會是個什麽樣子的,我也不管了。”


    淨羽沙彌看看他,沒再說話。


    這樣,那邊的那位賬就算是清了。


    或許那位其實不怎麽在意他的母親和孩子,他這般的迴禮並不能真的讓他痛,賀偉元無所謂地想著,但那又怎麽樣呢?


    他爹賀宏舉,不也一樣沒為他們娘兒倆心疼過?


    至於賀泰寧......


    賀偉元轉過頭去看了那邊一直垂目端坐的賀泰寧一眼,迴頭跟淨涪佛身和淨羽沙彌兩人說道,“他其實也沒按什麽好心。”


    別以為賀偉元不知道,那個賀泰寧可是一直都在挑撥著他,要讓他對那位生出怨氣,想讓他對那位做些什麽。


    他賀泰寧或許不覺得他這樣的一個幼童能做些什麽,可卻不會以為跟在他身側的淨涪師父和淨羽老師兩人不能做些什麽。


    他想通過他,利用兩位師父。


    嗬嗬......


    “他想利用兩位師父,”賀偉元頓了一頓,又道,“且我與娘親的苦難,也有他一半的原因在,所以......”


    “既然那位的皇子公主需得離開皇宮在外生活,那兩位前太子的兒子,也該是一樣的待遇才是。”


    沒得人家正經的皇子公主受難受苦,他們兩個倒還可以在別人的護持下甜甜美美地做些白日美夢的。至於賀泰寧,他該活著。


    活著看著被他護得嚴密的兩位小主子怎麽過足那四年的日子。


    聽完賀偉元的這些想法,淨羽沙彌問道:“你都想好了,那你要怎麽做?”


    想法是不錯,也確實是將他自己遭遇過的那些原樣戳迴了那些人的軟肋。但光有想法可不夠,他還需要有執行的力量。


    賀偉元從地上站起,旋身走到淨涪佛身近前,重重跪了下去,額頭更緊緊地貼著地麵,“求淨涪師父教我。”


    他不去找淨羽沙彌,是因為他跟在淨羽沙彌學習,多少摸到了淨羽沙彌的一點底,知道他其實不太擅長這些。所以,他隻能去求淨涪師父。


    以淨涪師父流傳在外的盛名,以淨羽老師對淨涪師父的不自覺避讓,以他跟在淨涪師父身後這段時間以來的觀察,他覺得他真的更應該求淨涪師父。


    尤其,賀偉元還記得當日淨涪佛身取走那一片瓷片時候跟他說過的話。


    賀偉元垂了垂眼瞼,心裏也有些澀。


    賀偉元不是被人養在溫室裏的孩子,覺得天下人都是熱心善良的大好人。他年紀也不大,但他更現實。


    他知道淨涪師父將他帶在身邊,送他來到安嶺找上賀家,替他敲開賀家大門,一直這樣指引著他,引導著他,或許有幾分是發自於淨涪師父的善意,可若不是淨涪師父在他那個瓷碗上掰下的那片瓷片,他不能有今日。


    淨涪師父或許會在他餓昏過去的那一日贈他一碗粥,救他一命,卻絕不會做到現下這個地步。


    他甚至還知道,淨涪師父這一路,或許就是在等著現在的這一幕。


    這一刻到了,待淨涪師父幫過他之後,怕也就是淨涪師父離開的時候了。


    賀偉元的這種心情,淨羽沙彌都感覺得到,更何況是淨涪佛身?


    他放下手中的經卷,雙手將他攙扶了起來。


    賀偉元眨了眨眼睛,壓下到了眼眶邊上的淚珠,直到確定那淚水在眼眶邊上退了迴去,才順著淨涪佛身的力道站了起來。


    淨涪佛身拍了拍他的腦袋,簡單地應了一聲,“可。”


    雖他隻說了這一個字,語調簡單平白,但賀偉元還是從那一個字中感覺到了幾分暖意。


    “吧嗒”的兩聲細微聲音響起,兩滴淚水自賀偉元眼眶邊上滾出,打落在他的腳邊。


    “謝謝,謝謝淨涪師父......”


    淨羽沙彌在一旁看著,心中也有些酸,但他心中的那點酸意在看到賀偉元落下的眼淚的時候,就散了開去,沒在他心底留下丁點痕跡。


    不過淨羽沙彌也在心底給賀偉元記了一筆。


    這孩子也太能哭了吧?


    不行,日後得將他教迴來。他淨羽的弟子,總不能是個愛哭鬼吧。


    淨涪佛身在旁邊將所有的一切都收入眼底,也沒發表任何意見。但在他將目光收迴來的時候,卻忽然將焦點拖長,看了一眼那邊廂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睜開眼睛望過來的賀泰寧。


    賀泰寧加深了一下唇邊的笑意,便就收迴目光。


    賀泰寧看似尋常平靜,但其實他自己和淨涪佛身都清楚,他這會兒的心情,可真不怎麽美妙。


    然而,再怎麽心情不美妙,再怎麽感覺心裏不安穩,賀泰寧也隻能穩穩地在邊兒上坐著,什麽都不能做,什麽都不能說。


    賀偉元很快收拾了心情,他抹了把臉,站到淨涪佛身身側,看著淨涪佛身。


    淨涪佛身見他模樣,知道他想問的什麽,便開口跟他道,“要能如你所願,方法其實很多。修行,是最根本也是耗時最漫長的方法。”


    修行,增強自己的實力,確實是能增益自身,震懾旁人,能單隻憑一句話就讓別人按照你的心意去處理所有你需要他處理的事情。但耗費的時間太長了,賀偉元真要是在當前時候選這一條路,怕是不等他修行有成,那皇帝的老母親就已經壽元耗盡去世了。


    賀偉元自己也知道,他搖了搖頭。


    淨涪佛身和淨羽沙彌都沒說什麽。


    淨涪佛身又接著道:“除了修行這一條最根本的方法之外,你要趕時間,還可以借用旁的法門。”


    賀偉元打點起精神,認真聽著。


    他知道,淨涪佛身接下來說的話,才是他有可能借用的手段。


    “旁的法門,包括手段和人心。”淨涪佛身垂了垂眼瞼,“後者,你要學也可,有讓你速成的方法。但速成的方法,總多遺漏,以你現在的狀態,也不該取。”


    賀偉元點了點頭,沒覺得有什麽異樣。


    淨涪師父既然說他不該取,那暫且就不取了。雖然人心這兩個字,聽著就像是很有用的樣子。


    賀偉元隻顧著垂眉順目地乖順點頭,沒分神去注意側旁的情形,所有他也就沒有看到淨羽沙彌聽到方才淨涪佛身那番話時候的古怪麵色。


    這其實也不怪淨羽沙彌。他聽到淨涪佛身說起人心這手段的時候,他差點都要以為自己聽錯了。


    有沒有搞錯,賀偉元現在才不過七歲稚童,還沒有開始修行,沒有足夠堅定的心性作為根係,你跟他提人心,真不怕他起了興趣,還分念學習起來,以後偏移了心性?


    幸好最後淨涪還給他補全了後頭的那一句話,不然淨羽沙彌自己都覺得他控製不了他自己。


    到時候兩人鬧將起來,那場麵......


    淨羽沙彌轉開頭整理了一下麵色和表情,等到他自覺自己已經能控製住自己了,才轉迴頭來,繼續聽著淨涪佛身說話。


    淨涪佛身沒看他,還在和賀偉元說道,“至於手段,藥、符、劍術、幻術、傀儡術等等等等,諸多手段,都有奇效。”


    這些手段,想要針對性地用在那些人身上,其實真不難。稍微知道得多一點的凡俗百姓,真有機會,也完全可以達成他們所願。真正阻攔著他們,不讓他們動手的,其實還是妙定寺。


    這裏是妙定寺的界域,在這片界域上統治一片國家的皇族,基本都跟妙定寺有些牽連。


    不是說妙定寺裏有人會是這些皇族出生,而是說,這些皇族在登位之處,必定得到妙定寺的承認。


    不過落到他們這邊,這點卻是不用考慮。


    淨羽沙彌不是在呢麽?


    有他在,妙定寺不會多說什麽,尤其淨羽沙彌還想收賀偉元當弟子。


    淨涪佛身將他會的、賀偉元能學的手段都給他數了一遍後,便問他,“你想學什麽?”


    不說賀偉元,便連在一旁聽了個全的淨羽沙彌,看著淨涪佛身的目光也是怪怪的。尤其見他一副但凡你想學我都能教的模樣之後,淨羽沙彌看淨涪佛身就像是在看一個怪物。


    可不是怪物麽?看看淨涪他都給賀偉元數出了幾樣,聽聽他那語氣,淨羽沙彌可不認為淨涪他數出來的那些他自己隻是粗通。


    這麽些日子一起走過來,淨羽沙彌自覺自己也算是了解了淨涪一些。而就他對淨涪的了解,真要隻是最簡單的粗通,淨涪不會是這個姿態的。


    而若淨涪不隻是粗通......


    淨羽沙彌重重地垂下眼瞼去,不叫自己看見淨涪佛身的模樣。但淨涪佛身和賀偉元說話的聲音還不斷地傳入他耳朵裏。淨羽沙彌狠狠心,幹脆連耳朵都閉上了。


    這樣的一個人,這樣的一個人,這樣的一個人......


    也不知道淨音那家夥是怎麽走出來的,居然到現在還是心平氣和的,也真是太難得了。


    這樣眼不見耳不聽的,淨羽沙彌才覺得自己終於能鬆一口氣了。


    可吐出那一口悶氣之後,感知到周圍的安靜和黑暗,淨羽沙彌一時又覺得自己怯弱窩囊。他左右搖擺一迴,也就放棄了。


    淨羽沙彌睜開眼睛張開耳朵的時候,淨涪佛身已經聽到了賀偉元的迴答,他取出一部冊子遞了過去。


    淨羽沙彌心髒停跳了一個拍子,連忙放開視線去看那部冊子的封麵。


    《萬藥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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