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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和淨涪走在一起的還有一個王二, 甚至王二今日還穿得格外隆重, 連壓箱子的大衣裳都翻出來了,他還是走在淨涪稍前一點位置的,但王家村祖祠裏裏外外的人偏就沒有一個看得見他。


    他們的目光都隻落在一個人的身上, 且無論如何都無法抽離開去。


    王二也不生氣,因為他自己也是一般模樣的。


    哪怕他這會兒壓根就是走在淨涪小師父的前麵, 位置不如其他族人那般方便,哪怕他還時刻在心底裏頭嘀咕著告誡自己不能出錯, 可......


    披著晨光踏入王家祖祠的小和尚的眼是安定的, 就像村外那一處水潭深處的水,幽幽的,靜靜的, 叫人看著就清涼。


    卯時中將近卯時末的晨光已經褪去了大日初出時的金黃, 換做熾白,但這一片陽光披在這小和尚的身上腦後, 卻硬生生映出了美得讓人唿吸都停了的瑰麗七彩。然而, 這七彩再美再引人沉醉,也還是沒能壓得住那個人。


    世界在這一刻徹底安靜。


    王二到底還是沒有出錯,他成功地領著淨涪到達了預留給他的位置。


    看到淨涪站定,王二自己定了定神,才又合掌彎身與淨涪一拜, 求請道:“師父請在這裏稍等片刻。”


    淨涪點頭,合掌彎身迴了一禮。


    他沒左右張望,但目光一瞥, 便望見了跟在他爹身後的王球子。


    王球子顯然也是被耳提麵命過,完全不敢失禮,隻偶爾將目光往淨涪這邊飄。


    識海的魔身見得,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又一次與淨涪本尊道:‘看在這小孩兒的份上,你真的不願意將留在這裏的經書換一換?’


    淨涪本尊隻瞥了他一眼,還問了他一句:‘你來?’


    魔身沒甚滋味地撇了撇嘴角,垂下眼瞼不去看淨涪本尊。


    此時,王二也已經在上首轉過一迴,最後一次確定案上物什齊整無誤,迴返過來請淨涪。


    “淨涪師父,請。”


    淨涪合掌一拜,便緩步走向那一麵重新粉刷過的牆壁。


    牆壁側旁已經備好了條案,條案上一應物什齊備。其上有長杆狼毫,有厚重寬廣的石硯,有清淨無垢的清水,還有上好的飄著淡香的墨條與金黃細柔的金粉。


    能備下、備齊這些物件,王家村是真的盡心了。


    淨涪往條案上掃得一眼,目光便往側旁一轉,見得王球子已經在他的位置上站定了,此時也正板著一張臉,鼓著眼睛一一驗看過條案上的東西。


    到得他確認完全了,他邁著小短腿就到得淨涪身前,有模有樣地合掌彎身與淨涪一拜,脆生生地道:“淨涪師父,東西都齊了,是不是該開始磨墨?”


    沒錯,王球子就是這次淨涪定下的墨磨童兒。


    是淨涪親自定下的。


    也是為了讓王球子接手鎮守王家村氣運的後續做準備。


    淨涪確實是要在他們王家村祖祠牆壁上留書,以替他們鎮壓族運的方式來償還取走一段《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的因果。但這也是有期限的。


    待到因果償盡,淨涪就不會再繼續了,他自會退去。


    而待到他退去之後,王氏一族若能在他幫助鎮壓族運期間積累功德、陰德、福德,自然福澤綿延,但若是他們為非作歹,肆意妄為,那自然就會是盛極而衰,自食其果。


    不論他們的結果會是如何,待到淨涪退去,這一切自然就都和淨涪沒有瓜葛了。若是往常時候,淨涪自然不會多做什麽。可王家村這裏,卻出了一個王球子。


    王球子與妙安寺其實真沒什麽緣法,與他是有一段因緣,可這段因緣也隻在此時,至於後續如何,卻是撲簌迷離,猶未可盡知。


    不過淨涪知道他的落處。


    此番出關,他修為略有精進之後,還勉強看出了些許這小孩兒的未來。


    他的將來,在靜檀寺,在凡俗僧人。


    他若一生平順,成長無誤,會成為靜檀寺的一位祖師,為萬千凡俗僧人所敬仰崇拜,成就一段傳奇。


    他既然會是靜檀寺的人,還將會和如今已經迴歸靜檀寺的李二一道抗衡恆真僧人,那淨涪也能順手推他一把,結下一個善緣。


    這般種種謀算隻在刹那,早在淨涪出關再見到王球子的那一刻,就已經有了完整的籌備規劃,卻不需要他在這個當口再來分神謀劃。


    如今聽得王球子請言,淨涪點了點頭,示意他往下一步去。


    王球子又是正色合掌與他拜了一拜,才走到條案旁,挽起袖子取水磨墨。


    汲水、研墨、灑金粉,王球子雖則年歲小,但得到淨封提點之後,現在將一整套流程做來,卻也是行雲流水,不見如何為難。


    淨涪在他麵前站定,表情平靜。


    也是王球子入得他的眼,扶得起,他才願意推這一把,不然,便是應對恆真僧人確實有點麻煩,淨涪也不至於就將一個小孩兒推出去。


    王球子不知身側淨涪所想,他隻是很認真地調和墨汁,盡量做到淨封小師父先前與他提點過的種種要求。


    待到石硯中的墨汁調和得差不多了,淨涪便自邁開腳步,垂眼從條案上拿起那一杆長杆狼毫。


    厚長的狼毫在石硯上一落一起,便有黑中帶金的墨汁浸染了那雪白的毫毛。


    淨涪的手一轉,長杆狼毫筆端在空中劃過一道弧度,悠長且圓潤。尤其是當這一道弧度晃過那自祖祠外照入的熾白陽光,則更是映照出一條稍瞬即逝的金色亮光。


    淨涪沒在意那些瞪大了目光望來的王氏族人,他手腕一沉,長杆狼毫的長毫就落在了平整的牆壁上,落下長長的一道痕跡。


    不知為何,在那一刻,整個王氏一族的族人,無論老少青壯,都恍惚間覺得,這個祖祠不一樣了。


    它似乎是活了過來,又似乎是在歡唿雀躍。


    而和這個祖祠一同發生變化的,還有祖祠上首整齊排列在供案後頭的王家列祖列宗牌位。


    仿佛有人聚了過來,也似乎是有人睜開眼睛往這邊望來,總而言之,這個原本就站滿了人的王家祖祠在這一刻,似乎又擠入了滿滿當當的人。


    明明早先祭告祖先的時候還沒有這般動靜的......


    王二等幾個年長的族老忍不住潸然淚下。


    但他們誰都沒有抬手去擦拭眼淚,他們甚至僵直了身體站定在原地,連唿吸都放到了最輕,唯恐驚擾了某些存在。


    一時間,整個王家祖祠靜得嚇人,但又似乎熱鬧得連空氣都在灼熱。


    淨涪提著狼毫,運轉手腕,在牆壁上落字。


    《佛說阿彌陀經》。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僧千二百五十人俱,皆是大阿羅漢,眾所知識:......


    筆落驚鬼神,但淨涪卻隻穩穩地提筆成字,連眉毛都不動一動。


    不單單是他,便連條案側旁為他調和墨汁的王球子也都沒動。哪怕他整個身體都在顫,手也都是穩的。


    旁人看著固然心驚,但都比不得王球子自己。


    他對自己的狀態再是懵懂,也知道此時的自己真不如何尋常。


    有哪個人是明明覺得自己慌,覺得自己怕,又覺得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呢?


    不過王球子始終牢牢記住了今日早上被帶入祖祠之前,曾祖父和他說過的話:不論祠堂裏發生什麽,都按照先前淨封小師父教他的來,直到淨涪師父放下筆。


    淨涪哥哥還沒有停筆,他還在寫......


    我也不能停!


    淨涪在專心運筆寫字,所以他沒有注意,候在王家祖祠之外的淨封看著這邊廂的眼瞼一垂一抬,漆黑的瞳孔倒映出一個不同於其他候在王家祖祠之外的尋常人所見的場景。


    在那片場景裏,沒有人,隻有氣。


    流轉的氣。


    可惜淨封修為不到家,他隻看得兩眼,都沒能看個全,眼睛便是一陣尖銳的刺痛。


    他無可奈何地閉上眼睛,以此來緩和眼睛那處傳來的刺痛。


    這位淨涪師兄身上的氣運功德可真是......


    隨著牆壁上的文字越來越多,淨涪頭頂虛空漸漸顯化出一片輕易不可見的雲光。這片雲光裏,漸漸染上紫青色的氣運和那始終厚重的功德相互映照,照徹了淨涪頭頂半個虛空。


    上至高坐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天魔童子、鎮守在景浩界世界胎膜之外的天劍宗祖師、西天極樂淨土裏的慧真可壽等等諸羅漢金剛,下至遊走在道門各宗各派收集劍子令的左天行、天靜寺裏的清見大和尚、妙音寺裏的清鎮清顯等大和尚,但凡關注著此界的大神通修士,都齊齊往淨涪這邊側目。


    見得淨涪頭頂虛空顯化的雲光,有人驚疑有人讚歎,不一而足。


    倒是左天行凝神望了望那片雲光中染上紫青色的氣運,到底忍不住歎了口氣。


    “你居然都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了嗎?”


    諸色之中,紫青最貴,是以紫青又是天道的顏色。


    紫青的氣運,就更是代表了大運和天命。


    可最為天命最重最眷顧的那一個,左天行清楚地知道,淨涪頂上氣運演化,真與天道沒有關係。


    既然這與景浩界天道沒有關係,那就必是他自己匯聚的大勢。


    左天行歎了這一口氣,倒也不萎頹,他揚唇笑了笑,眉眼間劍意縱橫。


    他將寶劍祭出,縱身合上劍光。


    劍光一轉,直入青冥,縱橫八荒。


    隻是一轉眼間,左天行的劍光就消失不見。


    天魔童子俯瞰著下方那個渺如塵沙般的世界,定定望過那在人家祖祠牆壁上肆意揮毫的青年和尚,又轉眼看過那個身合劍光遁去無形的青年劍修,最後落到還在魔子秘境中摸索的皇甫成身上。


    少有人注意到,天魔童子搭放在膝蓋上的手鬆了緊,緊了鬆。


    但到得最後,他到底垂下眼瞼,阻隔了自己的目光。


    淨涪能察覺到自各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但他都沒在意。


    他這會兒隻是隨意揮動著手中的毫筆,在他麵前的這麵牆壁上書寫著他想留下的經文。


    而在他書寫的這當口,他識海裏的魔身和佛身也都顯化了出來,各自托著一座九層寶塔,鎮壓著寶塔初生的本能。


    隨著淨涪的修為增進,境界提升,他的本命靈器也在一步步地完善。尤其是不久前淨涪窺見第八住境界的時候,他的寶塔漸漸顯露出了鎮壓氣運的趨勢。


    這就是寶塔要形成鎮運靈寶的態勢了。


    若淨涪的寶塔真能成就鎮運靈寶,那它就會是景浩界的第十件鎮運靈寶。


    真到得那個時候,於寶塔而言,甚至包括淨涪自身,都將會是一種蛻變。


    不過那都是未來。


    現下淨涪手上的寶塔,哪怕顯露出了鎮壓氣運的趨勢,也隻是一件比較特殊的靈寶,還沒能躋身鎮運靈寶之列,進行下一步的蛻變。


    也所以,淨涪佛身和魔身才能不費吹灰之力地鎮壓住兩座寶塔,令它們不要在這個時候“搗亂”。


    壓住了寶塔,又是出自淨涪本人意願,無有壓迫,故而即便淨涪頭上的那片雲光再是厚重凝實,也還是隨著淨涪書寫的動作,被牽扯出一絲落入下方牆壁上的那部逐漸顯露全文的佛經中。


    原本隻是沾染金粉的墨汁這時候格外的厚重凝實,甚至稱得上威嚴俊凜。


    淨封才剛緩下了眼睛的刺疼,試探地睜開眼睛,卻正正望向了那麵牆壁的方向,看見那麵牆壁上同樣厚重的氣。


    他這也是學乖了,輕易再不敢往淨涪頭上看,才算是讓自己看得清楚了。


    淨封臉色格外複雜。


    可即便如此,他也還是沒能移開自己的目光。


    也正因為他沒有往側旁看,所以他沒有發現,在淨涪頭頂雲光分出一絲氣運和功德落下牆壁的時候,淨涪側旁的童兒頭頂也有一線氣運與功德被牽引著投入牆壁中。


    隻是相對於淨涪投落在那麵牆壁上的氣運和功德而言,從王球子那邊分出來的氣運和功德完全不起眼,不過一落下,就被徹底淹沒了去,連個水花都找不著。


    ......問佛所說,歡喜信受,作禮而去。


    淨涪幾度蘸墨,終於落下最後一筆。


    待到最後一筆落下,淨涪將手腕一收,長杆狼毫上的毫毛就脫離了王家祖祠的牆壁。


    外人看著這一麵牆壁上的字沉醉,便連王球子也不知什麽時候停下了磨墨的動作,拿著墨條抬著頭怔怔地望著牆壁發愣。


    但淨涪和淨封卻都能看見那麵牆壁頭頂虛空上乍現一片金色佛光。


    饒是淨涪自己,一時也有些啞然。


    金色佛光鋪展,一片祥和佛國虛影壓落,無量極樂氣息逸散,還有七十二色無量光鎮壓無形。


    這就是因《佛說阿彌陀經》而顯化的極樂世界了。


    除了淨涪、淨封,這些在場的人,甚至包括同樣出了一分力的王球子,誰都沒有看見這一個祥和世界。


    但這王家祖祠裏,這時候在場的,可不隻有人。


    佛國顯化之後,因後輩子孫告祭而來的王氏一族先人歡喜嚎哭半天。好不容易迴神了,他們卻還記掛著淨涪,哪怕再貪戀佛國的助益,也還是先端正了神色,齊齊合掌與淨涪拜了一拜。


    哪怕這些人生前都是困守山村的村民,少見外人,眼界狹窄。但他們到過陰曹,入過地府,見過鬼差鬼吏,雖還未經輪迴轉世,但到底也再不是生前的村夫村婦了。


    淨涪見得,也自垂了眉眼,迴身與這些王氏一族先人合掌迴禮。


    與淨涪拜謝過後,一眾王氏一族先人才各自坐在自己的牌位後頭,向著淨涪麵前的牆壁,向著那個因《佛說阿彌陀經》而顯化出來的極樂世界大口大口吞食雲氣。


    隨著他們的唿吸,那些逸散的縷縷極樂氣息被拉扯著沒入了他們的魂體,滋養他們的神魂。


    當然,這吞噬極樂氣息對他們這些普通魂體而言還是很艱難的。泰半的魂體哪怕吞吐一天,也僅僅隻能吸食三口極樂氣息。


    就這,都已經是極限了。


    淨涪瞥了這些魂體一眼,沒再有任何動作。但他識海裏的魔身卻抬手撫了撫手上的幽寂暗塔,目光輕飄飄落到了佛身手邊的光明佛塔上。


    此時的光明佛塔裏,無盡的殘破魂體還在一遍遍地誦讀著《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既為他們自己修補魂體,也是在為淨涪祈福。


    佛身見得魔身目光望來,抬眼迎上,‘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魔身目光中有些好奇,‘你那光明佛塔裏的那些魂魄現在能入地府投胎了嗎?’


    佛身笑了笑,沒答話,卻是反問他道:‘你猜?’


    魔身的目光先在王家先人那些魂體上轉過一圈,又望了望佛身的光明佛塔,似乎是在作對比。


    對比過後,他似乎得出了結論,重又懶懶地移開了目光。


    ‘你們說,’半響後,魔身又開口。‘能不能將佛塔裏的這些魂體全都留下來?’


    這一迴,他甚至將淨涪本尊都帶了進去了。


    淨涪本尊明白他並不真是要將這些還在佛塔裏溫養自己魂魄的魂體拘留下來供養他們,而隻是想通過這樣轉移話題來保存自己已經所剩無幾的顏麵而已。


    可這樣的事情既然他們不屑為之,魔身卻冷不丁地提起這樣的話題來,可是另有想法?


    淨涪本尊看向魔身,問道:‘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魔身坐直了身體,臉色端正而認真,‘不如我們自己在暗土世界開一處小輪迴吧。’


    魔身這一說話,淨涪本尊和佛身也就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說到底,還是為的暗土世界。


    景浩界一輪重塑,自是有不少的人被抹去記憶複活,也有人早早進入輪迴,看似和其他的小千世界無甚區別。


    但這些都隻是看似。


    這內裏的問題區別大了。


    別的不說,單就說在這王家祖祠裏的王家先人。


    王家祖祠裏的先人有牌位安放在這祖祠裏的自然落在他們自己的牌位位置後頭,但除了這些坐到自己位置上的呢?那些沒有地方坐著,和自己的先祖擠擠攘攘地站到一處的,就不是王氏一族的先人了嗎?


    不,他們也是。


    他們也曾是王氏一族的族人,也曾在王家祖祠裏立過牌位。


    但為什麽現在就沒有了呢?


    因為世界重塑了啊。


    世界重塑,時間逆轉迴流,迴到了他們還沒有出生在這個世界的時候。


    這個世界就這樣沒有了他們的位置。


    原本如果世界不重塑,他們在這個世界死去,生命了斷,自然就該進入輪迴,轉世重生。但世界重塑了,世界會按照著它曾經走過的軌跡又再往前走一遍。


    這個世界一樣又不一樣,所以有些人或許不會再降生在這個世界,但還有更多的人再按照著他們曾經的軌跡出生。


    他們的肉身、身份都是一般無二,但內裏的靈魂呢?


    是上一迴世界輪轉中曾經擁有過這個肉身的生靈魂魄,還是別的經輪迴轉世而來的生靈魂魄?


    掌握著無邊暗土世界本源的淨涪知道,根本就是後者。


    因為是後者,所以先前在虎嘯山的時候他才會碰上從異世界來的黑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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