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6


    “好了, 這裏隻剩下我們兩人了。”謝景瑜漫不經心, “敢問這位老娘子,你找我,是有什麽事情啊?”


    薄婉君一手撚起帕子細細擦去眼眶處落下的淚滴, 努力笑著說道:“我,我就想, 見見謝公子。”


    謝景瑜瞥過視線在薄婉君身上轉了一圈,眼底深處蕩起一絲漣漪, 但很快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饒是薄婉君這樣慣於察言觀色的宮廷嬪妃都沒有發現。


    “哦。”他很隨意地應了一聲,便不說話了。


    薄婉君笑了又哭,哭了又笑, 但不論如何, 她的目光始終都黏著在謝景瑜身上,好像她每看得一眼便少一眼似的。


    謝景瑜閑坐無事, 又不想看見薄婉君, 便隻閑閑地把玩著手中的那麵小銅鏡。


    管這兩人突然從皇宮裏頭跑出來找他為的什麽,反正他現下於這兩人無所求,他坐得住。


    急的人絕對不會是他!


    薄婉君眷戀而貪婪地凝望著謝景瑜,許久之後才囁囁喏喏地問道:“景......謝公子,你這些年......過得好麽?”


    謝景瑜懶懶地瞥了薄婉君一眼, 沒搭話。


    薄婉君頓時一個瑟縮,又是半響的沉默,但見謝景瑜始終沒有開口, 她又按捺不住,還是說道:“你如今年紀還小,花街柳巷那些地方,很複雜,不是你這樣年紀的小孩子......”


    謝景瑜懶得聽她廢話,隻轉過頭看她一眼,似笑非笑,“你什麽身份?我去哪裏做什麽,需要你來置喙?”


    薄婉君錯開謝景瑜的目光,沉默得半響,才低聲開口道:“我出身的薄家,是你的母家,論輩分,你該叫我一聲......姨母。”


    “原來娘子姓薄,”謝景瑜收迴目光,依舊不甚在意,“這還是薄家的人第一次站到我麵前呢吧。倒真是稀奇。”


    薄婉君一時無言。


    可薄婉君無話說,謝景瑜卻是有話想問。


    “直說了吧,娘子忽然出現在我麵前,為的什麽?”


    薄婉君偷看得他一眼,見他似是真的沒了耐心,立時就應道:“我聽聞景......公子你與一雲遊僧人相談甚歡,有......出家之意,可是真的?”


    謝景瑜笑得一聲,如嘲似諷。


    “我就知道......”他低聲說得那麽一句,便就放平了聲音,“你是為了那位淨涪比丘來的。”


    謝景瑜直接將淨涪的法名點出,薄婉君再想拉著遮羞布也做不到,她隻能沉默。


    謝景瑜問道:“你想知道些什麽,我都可以迴答你,但我也有問題,想請娘子你先迴答我。”


    薄婉君心頭一顫,到底點了頭。


    謝景瑜又按捺下了心頭的煩躁,他沒有死盯著薄婉君,目光悠悠的,不知飄蕩到了何處。


    “我父親的死,有你的手腳嗎?”


    旁人說的是真是假,他很難分辨,如今也索性不去分辨了。


    薄婉君氣都喘不上來,腦海裏隻有一幕幕過往閃過,而最後停留在她心頭的,是那張青白的毫無血色的清雋臉龐。


    她垂下眼瞼,“沒有。”


    謝景瑜看著她,艱難地扯開一個笑容,“但和你有關係是不是?”


    薄婉君坐在那裏,如同一個失了魂的木偶。


    謝景瑜卻已經貫通了一切。


    他臉上笑容越拉越大,誇張到變形,“他原本可以活著的是不是?但因為你,他就沒有了活著的可能是不是?”


    “哈!哈!哈哈哈!”謝景瑜站起身,仰天長笑,“原來都是你,都是因為你!是你害死的他!”


    謝家三郎被貶謫沒錯,但謝家被貶謫的人不僅僅隻有他一人,謝家根基也還在,保他一個謝家三郎很容易,偏偏他就死了,還隻死了他一個。


    別的人都好好的,就死了他一個!


    說是病逝,但其實是藥死的。


    見血封喉的藥可真是好用,隻要一點點,隻要一條小小的傷口,便能輕而易舉地要了一個人的命。


    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也都不知道!


    謝家三郎病死了,平平常常地入了祖墳,但謝家三夫人娘家薄家卻質疑是謝家容不下現如今的三郎,眼睜睜看著他病死在官途上,以此與謝家大鬧了一場。有了這一次的大鬧之後,後來謝家三夫人難產,薄家就順理成章地汙蔑謝家容不下他們孤兒寡母,當場就闖產房,將剛生下遺腹子厥死過去的謝三夫人‘屍身’搶迴了薄家......


    所有人都這樣聽著,他們也都這樣地說,但所有人都知道,掩蓋在這種說法背後的真相到底有多齷齪無恥!


    謝景瑜猛地收了笑聲,低頭死死盯住坐在那裏的薄婉君:“你害死我父親,何以還有顏麵出現在我麵前?!你讓我落至如今局麵,何以還有臉麵再來說教於我?!”


    雅間外有腳步聲急促走動,又很快有人敲擊門戶,急聲詢問。


    聽見那個聲音,謝景瑜還不如何,一直在顫抖著的薄婉君卻猛地挺直了背梁,抖索著聲音軟軟地應道:“昌郎,我沒事,我好好的呢。這孩子隻是一時性急,聲音大了些,沒事的,再等一會兒就好。”


    孫昌也知道薄婉君和謝景瑜單獨見麵必會有這麽一遭,在外間重重地歎得一口氣,沒有再推門,隻在外間不住地叮囑她:“我就在側旁呢,有事喚我,別一個人強撐著,我在呢......”


    薄婉君應得一聲,孫昌也一步三迴頭地迴了旁邊的雅間。


    薄婉君應付完孫昌,再轉眼去尋謝景瑜的時候,卻見他曾經暴露無遺的情緒已經全數斂盡,臉上隻餘一片平靜。


    薄婉君忍不住在心底歎了一聲。


    她不怕方才的謝景瑜。剛才的謝景瑜情緒爆發,於她而言才是好事。


    因為隻有在乎,才會因為失去而生怒、生怨、生恨。也隻有謝景瑜在乎她,她才會有作為的餘地。如果謝景瑜不在乎她......


    薄婉君刻意放大了心頭那種隱隱的揪痛,放任那種深入骨髓的悲慟淹沒自己的神智,接掌她的整個身體。


    謝景瑜當下就見得那挺直著背脊似乎是用盡了所有力氣維持自己理智的薄婉君終於按捺不住,被自眼底深處噴薄而出的悲慟吞沒。


    她看著他,近乎喃喃自語:“我位至貴妃,我寵冠六宮,我膝下有子,我兒有儲君之望,很好不是?可你以為......”


    “我真的就這般稀罕?!”


    她的聲音漸漸拔高,卻還沒有升到平常說話的音量就又被陡然壓下,像是生怕被誰聽了去。


    在後宮那樣的地方,低聲說話並不單隻是因為宮規要求,還是怕被旁的什麽人聽了去。


    “我原有夫,夫郎才華橫溢,溫柔專情,身側不說妾室,便連通房也無,用得著去和一整個後宮的女人搶人?!我原亦有子,我兒......”她沉沉地一閉眼,終至哽咽,“我原有清名,溫婉賢淑,無人不讚,可現在?每一個知道我的人在跪我拜我,卻也在心裏嘲我笑我!”


    她笑了起來,隱現癲狂。


    謝景瑜冷眼看著她,忽然輕聲道:“在你看來,我......”


    “真就這麽蠢?”


    “蠢到你說什麽我就信什麽?!”


    薄婉君猛地轉頭看他,眼中癲狂越漸明顯,甚至還浮現出了更深更揮之不去的疼痛。


    謝景瑜沒為薄婉君的表現所動,他笑了起來,甚至還頗為欣賞地拍了拍掌,讚道:“果然不愧是盛寵十餘年的薄貴妃娘娘,這份亦真亦假的表現,比起百花園裏的姑娘用的高可是厲害多了,難怪能讓我們陛下這麽多年一直無法真正遠離,真是了不得,了不得啊......”


    也在同一個城池裏的淨涪忽然往這邊雅間看得一眼。


    他的識海世界裏,佛身輕笑著低唱一聲佛號,便連魔身也都是輕笑一聲,與佛身道:‘他倒是真不錯啊......’


    謝景瑜不知道淨涪這邊的動靜,他望入薄婉君的眼底,仿佛還能望見那個滿身憤恨怨懟的夫人。


    他歎了一聲,撕開了這裏所有的偽裝,“不得不說,有那麽一瞬間,我是真的想相信你了。但可惜......”


    他話音一轉,與薄婉君說道:“不知貴妃娘娘聽沒聽說一句話?謊言之所以能騙得了人,其實不過是那被騙了的人心甘情願地信了而已。”


    他歎了一聲,“可惜了,這個時候,不不不,任何時候,我都不願意被你騙啊。”


    “實在對不起,辜負了你今日的這番表現了。”


    薄婉君定定地看了他良久,終於抹去了臉上眼底所有的表情情緒,端端正正地坐在主位上,一身氣勢悄然升起。


    是了,這才是吳國後宮著十餘年寵冠六宮的薄貴妃娘娘。


    謝景瑜了無興趣地收迴目光,隨意地在地上找了一個位置盤膝坐下。


    “我問了你兩個問題,你答了。”他不甚在意地道,“那麽禮尚往來,我也可以迴答你兩個問題。娘娘想仔細了,便問吧。問完,我就該做決定了。”


    薄婉君心頭一動,想問謝景瑜會做什麽決定,但她想了想,到底沒有真的開口。


    她沒想將其中的一個問題浪費在這裏。


    她沉默得片刻,才徐徐問道:“你可願意將那個要求讓給我以償還我的生育之恩?”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重生之出魔入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柳明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柳明暗並收藏重生之出魔入佛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