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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見那青年這般模樣,淨蘇心頭更是湧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


    果不其然,淨蘇見楚懷瓏垂落在身側的長長袖擺一動,就低垂下頭去,從喉間擠出幾個字道:“三叔,祖母......祖母她壽元將近了......”


    淨蘇那一時間都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麽,但等他迴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走到了楚懷瓏的麵前,雙手緊緊掐著他的肩膀。


    淨蘇鬆開自己的雙手,退後兩步,定了定神,才抬起頭去望著楚懷瓏,“還剩多少時間?”


    楚懷瓏也是一介修士,雖然剛剛築基不夠,氣息不夠平穩,但想知道一個凡人所剩壽數幾何還是可以的。


    楚懷瓏的眼眶猶自發紅,但看見淨蘇的反應,他也很快就冷靜下來了,接話道:“不足半月。”


    不足半月......


    “是......是嗎......”淨蘇愣愣點頭,下意識地重複著道,“不足半月,不足半月......”


    淨懷和淨涪對視一眼,淨懷往前邁出一步,特意放緩了聲音叫道:“師弟......師弟......淨蘇師弟!”


    到得最後,淨懷更是以獅子吼神通叫喚出聲。


    這一聲唿喚落在旁人耳裏不過尋常,可在淨蘇聽來卻是仿若驚雷。


    這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響,淨蘇頓時就被驚醒了。


    但他抬頭望了望天,許久之後,忽然轉過頭來定定地望著和他這一路同行的淨懷、淨涪甚至是淨古。


    他的麵容僵硬,卻還是拉扯出一個弧度。


    這個弧度上鉤,像是笑,可也像哭。


    淨懷不覺心頭一個激靈,就聽淨蘇的聲音毫無起伏地在這一個偌大的曠野中響起,重重地砸落在他的心頭。


    他說,“這就是......我在這條路上的因果業障嗎?”


    淨涪看了看淨蘇,慢慢地垂落眼瞼。


    其實不僅僅是淨懷、淨涪甚至是淨古這些外人,就連淨蘇自己都知道答案。


    是,也不是。


    但答案在這時候並不重要,淨蘇自己也沒真的就想要一個答案。他就是一時悲慟,被迷了心智而已。


    畢竟壽元這玩意兒,修士還好,能隨著修為的提升逐步增加。到得最後,甚至能夠達成凡人眼中的長生。但凡人的話,就全由天定。


    淨蘇不知道他年已八旬有餘的老母親今年壽終,恰巧還是在這段時間。他母親也不知道淨蘇會在今年受戒,恰巧也是在這一段時間。


    兩樁巧宗撞在一處,就成了這一段因緣業障。


    這真怨不得誰人,隻能歎一句天命。


    但是......


    淨涪看著淨蘇,就連淨涪,這時候竟也忍不住會想,如果現在,站在淨蘇這個位置上的,是淨涪他自己,即將壽終的不是淨蘇的母親,而是此時在程家大宅院裏頭的沈安茹......


    麵對現如今這樣的狀況,他又會作何選擇?


    是離去,還是繼續?


    這樣的兩個選項不過才剛剛在淨涪腦海裏閃現,就被淨涪眼都不眨地抹去。


    當然是......


    帶著她前行。


    雖然比丘戒對淨涪本人來說沒有其他那些佛門弟子那麽重要,放棄當年的受戒離去根本算不得什麽,但淨涪覺得,沈安茹可能不會願意在此生最後的那一段日子裏還留在程家大宅院那個困了她將近一輩子的囚籠。


    她會更願意看看這個世界。


    這個她的兩個兒子們所在的真實而精彩的世界。


    淨涪本就沉默,這個時候,更是沒有誰會去注意淨涪。所以也就沒有人能夠看見,淨涪眼底一閃而過罕見至極的暖光。


    但淨蘇到底不是淨涪,比起淨涪來,他的顧慮太多了。


    就是這麽一小段時間,淨蘇似乎也終於拿定了主意。


    他低聲和楚懷瓏說了幾句,便走到淨懷麵前,雙手合十向著淨懷行了一禮。


    “淨懷師兄,我要在這裏停留一段時日......”他停得一停,才又道,“我就不送幾位師兄師弟了。”


    淨懷看著麵無表情的淨蘇,無聲歎了一口氣,想了想,問道:“你是要迴家去嗎?”


    淨蘇沉默著點了點頭。


    淨懷又問道:“受戒......你還能趕迴來嗎?”


    淨懷問的是能不能,但淨蘇知道,其實淨懷真正想問的是會不會。


    會不會趕迴來?


    淨蘇自己也是一陣恍惚,片刻後,他搖頭低聲道:“我也不知道......”


    淨懷轉過頭去看了看淨涪和淨古,雙手合十,低唱一聲佛號。


    “南無阿彌陀佛......”


    明明這一聲佛號極其熟悉,但此時此刻,淨蘇卻覺得有幾分陌生。


    陌生到刺耳。


    他什麽都沒有說,低頭向著淨懷、淨涪甚至是淨古合十一禮,頭也不抬,轉身就走。


    楚懷瓏一直在另一邊等著,見淨蘇走了過來,他臉上明顯就鬆了一口氣。


    如果淨蘇不迴去,他真的不知道怎麽迴去麵對祖母那一雙殷切期盼的眼睛。


    淨蘇走過楚懷瓏,隻低低地說了一句:“走吧。”


    直到淨蘇和楚懷瓏徹底消失在他的視野裏,淨懷才迴過頭來。他看了看淨涪,又看了看淨古和小四兒,什麽也沒說,隻道:“收拾收拾,我們繼續上路吧。”


    淨涪和淨古各自點頭。


    一行人仍舊按著平常的速度在這一條官道上行走著,但因為少了一人,氣氛遠比以往沉默。


    就連淨古,雖然仍舊很關心小四兒,但人卻明顯地靜了下來。


    他的眼睛更亮,更沉,看著小四兒的目光裏又更多了幾分坦然。


    淨懷將淨古的變化看在眼裏,無聲點頭。


    不過認真說起來的話,對於淨古的變化感覺最為明顯清晰的,還是要數淨涪和小四兒。


    淨涪是看著淨古和小四兒身上牽係著的那條因果線的顏色漸漸變淡,最後徹底褪去了那一絲桃紅。


    小四兒卻是敏感地感覺到淨古的態度越漸疏遠坦然。


    小四兒越漸沉默。


    直到一天,淨古隨著淨懷和淨涪完成早課後,她站了出來,什麽也沒說,跪在地上向淨古拜了三拜,轉身就走。


    淨古低垂著眼瞼定定地坐在蒲團上,仿似木偶一般一動不動。


    直到小四兒漸漸遠去,淨古才從蒲團上站起,向著淨懷和淨涪兩人合十彎腰一禮,輕聲道:“淨懷師兄和淨涪師弟先行上路吧。”


    淨懷側頭和淨涪對視了一眼,才問道:“你會不會趕迴來?”


    淨古點了點頭,聲音雖輕卻也堅定,“會。”


    淨懷和淨涪齊齊合十點頭,淨懷更是開口道:“善。”


    淨古又是彎腰一禮,收攏了自己的東西,悄然無聲地跟在了小四兒身後。


    小四兒一個小姑娘,離開的時候除了她身上的那一身衣裳連同頭上束發的紅繩之外,可是什麽都沒有拿,什麽都沒有帶。


    別說淨古,就連淨懷也有點擔心她的安全。


    淨懷看著淨古遠去的身影,迴頭看了一眼淨涪,道:“本以為淨古師弟才是沉入迷障的那一個,沒想到,他倒是走出來了。”


    淨涪隻是淡淡一笑。


    淨懷仍在感歎道:“就是可惜了淨蘇師弟......”


    淨涪臉上的笑容收了迴去。


    淨懷又是一歎:“唉......”


    歎息過後,淨懷看了淨涪一眼,擰起眉道:“淨涪師弟,這裏離天靜寺也沒有多遠的距離了......你還是得當心。”


    淨涪點了點頭,雙手合十,無聲一禮。


    淨懷還了一禮。


    他實在是不希望這一路走到最後,隻剩下他一人。


    事實證明,淨懷想得太多了。


    剩下的那一段路途,竟然全無人來打擾他們。和前麵的那些日子比起來,簡直就是順利得不可思議。


    站在天靜寺山門那長長的石階前,淨懷看了看已經追了上來的淨古,又轉過頭去看了看就走在他身旁的淨涪,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淨涪察覺到淨懷的視線,轉過頭來迎上他的目光,眼底疑問。


    淨懷搖了搖頭,歎了一聲:“師弟,你這運氣......”


    簡直絕了!


    旁邊的淨古也是一臉的豔羨。


    淨涪無辜地眨了眨眼睛。


    淨懷和淨古看著淨涪,對視了一眼,俱各搖了搖頭,邁步走上石階。


    淨涪卻未曾立刻跟上,他轉過頭去,看了一眼他們來時走過的路。


    他的目光放得很長,很遠,仿佛從他站著的這一處地方看到了當時他們出發的妙音寺山門,又仿佛從他此時的時光看到了當年他行皈依禮的那一個皈依日,更甚至,看到了當年皇甫成被留影老祖擄走,帶入了天魔宗的那一日......


    他更像是看到了他走過的這一條修行路。


    這一條路如斯孤獨,從最初到現如今,行走在這一條修行路上的,從來就隻有他自己。


    甚至,從這一刻到將來,也必將隻有他自己。


    他站定在石階上,慢慢地露出了一個笑容。


    隨著這個笑容綻開,淨涪闔上了眼瞼。


    眼瞼遮去了他雙眼閃亮的眸光,卻更顯得淨涪眉心處浮起的那一線金光光芒萬丈。


    那一刻,那一線綻開的金光簡直奪盡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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