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涪微微搖頭,手一翻便將那由旗幟變化而來的兩枚竹簡收起,雙手合十,還了淨究沙彌一禮。


    清沐禪師看看法堂中的兩個青年沙彌,視線尤其在渾身狼狽的淨究沙彌身上轉了一圈,想了想,幹脆開口攆人。


    “好了,你們這一趟下來都累了,就不必在這裏等著了,先迴去歇息吧,這裏有我等著便好。”


    淨涪和淨究兩人對視一眼,淨究沙彌便就開口道:“師伯,別的師兄弟們可都還沒迴來呢,我們就再等一等吧,也礙不了什麽事。”


    淨涪也在一旁點頭。


    清沐禪師沒有言語。


    淨究沙彌細覷了清沐禪師一眼,見他表情鬆動,連忙扯過他身前的那一張佛經,詢問清沐禪師道:“師伯,這些《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都是淨涪師弟抄寫的經文吧?”


    這話淨究沙彌問的是清沐禪師,可他視線看的卻是淨涪。


    迎著淨究沙彌的視線,淨涪點了點頭。


    本來已經是有所準備,但得到淨涪的肯定,淨究沙彌那一瞬間還是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著淨涪,好半響了才又問道:“這些......是要拿來幹什麽?”


    清沐禪師看了一眼淨究沙彌,慢悠悠地道:“這些?哦,是要布施給上門求請佛經的香客的。”


    淨究沙彌再沒有了言語,他低下頭去,看似專注而認真地閱讀著手中的佛經。


    然而,清沐禪師和淨涪都清楚,這時候的淨究沙彌,是真的沒有再將經文看入眼裏去,他隻是在發呆。


    清沐禪師再不說什麽,仍舊從身前的那堆紙山一般的佛經裏頭抽出一張來,拿在手上細細翻閱。


    淨涪看得兩人一眼,仍舊閉目神遊。


    他們三人等了整整三天時間,淨磐淨元等沙彌才陸陸續續地從無邊竹海裏出來,出現在這一座小法堂裏。


    這些青年沙彌們才剛從無邊竹海裏迴過神,便又被清沐禪師身前的那一堆紙山驚住。


    淨涪仍在神遊,始終未曾出定。清沐禪師也還在專注著手裏的佛經,一張看過後便換上另一張,也始終未曾停下,隻將這一應雜事統統扔給了出神發呆的淨究。


    淨磐淨元等沙彌自無邊竹海出來後,稍稍歇得一陣,迴過神後,才一一自蒲團上站起,向著清沐禪師合十一禮,然後迴到蒲團上,極其默契地將目光定在了淨究沙彌身上。


    淨究沙彌迴過神,迎上諸位師弟好奇驚疑的目光,苦笑一下,小聲地將事情與諸位師兄弟們道了一遍。


    聽得這堆紙山的來曆與根由,淨磐淨元等沙彌都忍不住看了猶自神遊的淨涪一眼。他們目光複雜,但到底都是敬服欽佩的多。


    各自沉默半響後,諸位沙彌對視一眼,齊齊伸手,走到清沐禪師身前,自那一整座紙山裏抽出一張紙張來,拿在手裏慢慢看。


    清沐禪師也由得他們動作,直到傍晚來臨,該開始晚課的時候,他才終於將手裏拿著的那張《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放到身前較為低矮的那一堆紙張,抬頭合十低唱一聲佛號:“南無阿彌陀佛。”


    佛號聲中,連帶著淨涪在內的妙音寺諸沙彌們齊齊迴神,抬頭看了清沐禪師一眼,頓時驚醒,俱各放下手中佛經,雙手合十一禮,低唱佛號道:“南無阿彌陀佛。”


    這一日的晚課結束之後,清沐禪師看著手裏都拿著一份《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離開法堂的青年沙彌們,欣慰一笑,竟也不離開,仍然留在小法堂裏,翻看著他身前的兩座紙山。


    那一日,小法堂裏的燭火亮了整整一夜。


    告別了淨究等沙彌,淨涪推門走入自己的禪房。


    五色幼鹿聽見動靜,立刻就從虛空中走出,三兩步走到淨涪身邊。


    它仰著頭,用那雙在夜色中黑得發亮的滾圓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淨涪。


    淨涪隻是看了它一眼,彎下身拍了拍它的腦袋,便不多做理會,隻往屋裏走。


    五色幼鹿也不氣餒,一邊“呦呦”地歡快鳴叫著,一邊緊緊地跟隨在淨涪身側,寸步不離。


    淨涪隻隨它去。


    然而五色幼鹿的歡快與興奮,在淨涪推門入屋,聽見屋中響起的聲音後,立時就被削去了大半。


    “大哥,你迴來了!”


    淨涪抬頭,正望入程沛閃閃發亮的眼睛。他手上動作毫不停頓,一邊點頭,一邊轉身掩上門扉,將灌入的寒風擋在屋外。


    淨涪在案桌邊上落座。


    程沛將手裏拿著的那一株不過臂長的幼竹送到淨涪麵前,整個腦袋更是湊到了淨涪麵前,興奮地道:“大哥大哥,快來看,這是我這次在竹海裏得到的哦!”


    “我才剛在竹海裏走了一會兒,就入了它的陣禁......”


    “好不容易破開陣禁之後,我就看見它了!”


    “我問過師傅了,師傅說,這一株異竹,叫陣竹!”


    司空澤無奈地聽著程沛眉飛色舞地說個不停,如果雙手不是捧著那一株陣竹給淨涪看,怕會是直接就飛起來了。


    淨涪視線在程沛捧到他麵前的那一株異竹上溜了一圈。


    這一株異竹現如今也不過就是一株竹筍模樣的幼竹,但單看這株幼竹表麵那淩亂又暗含規律的紋路,便覺得不凡。隻是這樣的一株異竹,要成長起來,需要的資源也必定是海量。


    程沛還在一字不漏地將那些司空澤告訴他的話全數交代。


    “師傅跟我說,這一株異竹要長大,要有適合它生長的福地,要有適合它的靈水雨露!除此之外,每隔上一段時日,我就要在它身上繪上我知道的陣法禁製......”


    “......這樣的話,其實也是一個祭煉的過程......”


    司空澤這時候已經沒有再去看程沛,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淨涪身上,不放過他身上每一絲的情緒變化。


    然而,即便是司空澤,也沒有絲毫收獲。


    淨涪隨意地打量了一遍麵前的陣竹,忽然抬起眼瞼,直直地望入程沛晶亮晶亮的雙眼之中。


    此時正在滔滔不絕的程沛終於停下話來,一時發愣。


    他的視線裏頭,淨涪那雙被燭火映襯得格外好看的眼睛裏似乎染出了一片純粹的黑。


    程沛禁不住瑟縮,但他的身體仍穩穩地湊在淨涪跟前,未曾有半點後退,也不曾有過半分顫抖。


    也許是因為程沛心裏極其清楚,此時被他大哥用這般嚇人的視線看著的人,不是他。


    事實上,程沛也沒有想錯。


    淨涪此時真正看著的人,是寄居在程沛識海之中的司空澤。


    和莫名安心的程沛不一樣,被那一雙眼睛鎖定的司空澤此時簡直難受到了極點。


    直到淨涪終於眨了眨眼睛,移開視線,司空澤才終於撐不住地軟下身體,整個人躺倒在殘片上,大口大口地唿吸著。


    而他的眼睛裏,還殘留著瀕臨死亡的恐懼。


    司空澤以為自己死過一次就不怕死了的,畢竟他現在這副模樣,哪怕是還活著,也不過是苟活,不知什麽時候就會徹底散去神魂,陷入真正的永眠。他以為自己早就做好了準備,以為自己已經無懼於生死。他以為他現在最為好奇的,是他這個便宜小徒弟的兄長。他以為除了他的這一份好奇之外,別的他什麽都不在乎了的。


    但剛剛的那一霎那讓他清楚,他以為的隻是他以為。


    他怕死!


    他怕死怕得要死!


    他想活著。


    哪怕是像現在這樣苟延殘喘,他也想要活著。


    他還在乎他自己的這一條小命!


    程沛感覺到識海裏司空澤的狼狽,但他也隻是眨了眨眼睛,便又繼續,並拿這件事去詢問淨涪,也不曾再對司空澤做些什麽。


    淨涪和司空澤都以為這件事之後,程沛是要和稀泥的。但沒想到,自那以後,淨涪就少從程沛口中聽見“我師傅”這三個字了。


    司空澤還未緩過神來,當下心頭咯噔一聲,立即就翻身坐了起來,定定地望著程沛。


    程沛感覺到他的視線,卻並不曾理會。


    司空澤隻覺不好,連想都不多想,幹脆而果斷地道歉:“抱歉,是我冒犯,請小師父恕罪。”


    司空澤完全不在意他此時仍在程沛識海中,除了程沛外,沒有人能聽見他的話,但他仍舊說了,而且態度極其誠懇,絕不是敷衍了事。


    他雙手緊握成拳,可仍然覺得自己手心裏一陣陣濕熱。


    他知道這是錯覺。畢竟他的身體早已經化作飛灰了,但那樣的感覺太真實,他怎麽都說服不了他自己。


    程沛忍不住生出陣陣猶豫,然而遲疑片刻後,程沛還是什麽都沒有說,他隻做不知。


    司空澤確實是程沛的師傅,可程沛對司空澤也不是沒有怨言。


    程沛不是蠢笨的人,哪怕比不上淨涪,但也能稱得上敏感。


    司空澤收了他為徒,也曾經答應過他的母親不會引他入天籌宗。正因為司空澤他答應了,母親也才同意他拜司空澤為師,甚至答應日後他修行有成,必盡全力為司空澤修補神魂,送司空澤轉世投胎。


    司空澤答應得好好的,可行為上,卻背離了協議。


    遠的不說,單說程沛入萬竹城之後,發現自己處境不妙,求教司空澤。司空澤雖然沒有明說,但話裏話外,卻都在撮掇著程沛前往天籌宗駐地,尋求天籌宗的幫助。


    程沛自己是拒絕的,所以他現在在這妙音寺的莊園裏。


    可如果細想,程沛當日被司空澤說動,真的前往天籌宗呢?要得到天籌宗庇護,如果沒有足夠的利益,就必須要有讓他們不得不出手相護的身份。


    程沛年紀是不大,但也不小了,他沒有那麽天真。


    他惹上的是一整個魔門,哪怕程沛不知道自己是哪裏做錯了才會招惹到如此結果,但惹上了就是惹上了。別說以天籌宗在這萬竹城裏的力量能不能庇護他,就算可以,他身上也沒有足夠打動天籌宗的籌碼和利益。


    他一個小小世家的家主嫡次子,能算得上什麽?他唯一能夠拿得出手的,除了他自己還算過得去的資質外,就隻有他的大哥,佛門妙音寺的淨涪沙彌。他自己沒有那麽多的利益,如果是欠下人情,他也是無力償還,到底還是要算到他的兄長頭上來。


    他不願意。


    更何況,既然都是要麻煩到兄長,那為何不在一開始就求上他的兄長頭上,而硬要跑到外人那邊去?


    既然他沒有足夠打動人心的利益,沒有能夠讓他們心動的人情,那要讓天籌宗幫忙,也就隻有扯上司空澤的名號,翻出他天籌宗天機峰前掌峰長老關門弟子現掌峰長老小師弟的身份。


    然而這樣之後,他就走迴了最初的起點。


    那他母親的心思也就白費了!


    程沛更不願意。


    程沛聽說過三人成虎的故事,知道人言不僅動人心,也動自己的心。程沛沒有把握在司空澤堅持不懈的誘導下堅持最初的本心。


    司空澤需要警告,而他自己沒有這個實力,唯一有能耐的,隻有他的兄長淨涪。


    程沛猶豫過怎麽和淨涪開口,但始終沒有找到機會。


    現在,這個機會來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重生之出魔入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柳明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柳明暗並收藏重生之出魔入佛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