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個月過去後,程沛才衣衫襤褸一身狼狽地從山坳深處走出。還沒有往外行出多遠,也顧不上地上那陰冷冰寒的積雪寒霜,程沛就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


    鵝毛一樣的雪片打落在他的臉上,又很快就被他的體溫融化成冰冰冷冷的雪水。雪水從他臉頰上滑落,一小部分流入他臉上猶沁著血絲的傷痕,一小部分將他臉上的泥汙衝刷開去,露出一小道幹淨的皮膚。


    司空澤看著他這樣狼狽的樣子,不由催了他一遍:“別傻愣著了,快找個地方避雪吧。你現在這樣子,隨便碰上一個野獸都沒有還手之力。”


    “真要被一隻野獸咬死,你也不用等人來替你收屍了,直接原地埋了好吧!”


    程沛不在意司空澤不太好聽的話,踉踉蹌蹌站起,緩得一陣後,便就摸出一個陣盤來。他往陣盤裏拍入一塊靈石,隨手便將這個陣盤往腳下一扔。


    流光閃過,很快就以那陣盤為中心,升起一道瑩白色的屏障,將他整個人連帶著他的氣息一並護持起來,隱入濃重的雪霧之中,消失不見。


    飄揚紛飛的大雪很快掩蓋了他的痕跡,隻留下一片的銀白。


    程沛吐出一口氣,又自儲物袋裏翻出一個蒲團扔在地上,自己往蒲團上坐了,這才看著陣禁外麵的大雪出神。


    司空澤看著他動作,如今見他這副模樣,也不再催他。


    催什麽呢,一個半大的孩子,第一次親手奪去別人的性命。總得給他點時間讓他自己平複下來。


    司空澤不說話,程沛卻忽然開口了:“他躲到了這麽隱蔽的地方,也沒能真正躲過去......師父你說,他到底有沒有後悔過拿到這枚竹令......”


    他沒有再看陣禁外麵的大雪,而是低垂了視線,看著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他手上的那枚竹令。


    程沛難得這麽安生地和他說話,司空澤也沒有要去刺他,便隻是淡淡地道:“如果換了是你,你會後悔?”


    程沛沉默了半刻,認認真真地想了好一會兒,搖了搖頭,道:“不。”


    司空澤又道:“這不就得了。”


    程沛又沉默了下去,但看他情況,卻不像剛才初初走出那山坳坳那樣的壓抑。


    司空澤想了想,決定拿些話來分散他的注意力:“之後,你打算怎麽和程家交代?”


    說到程家,這確實是一個問題。


    哪怕是程沛自己,也不知道如果程次凜和程先承知道他手裏有這一枚竹令,是會願意讓他去萬竹城試一試,還是更希望他將這枚竹令上交,讓這一枚竹令成為一件可以為家族換取好處的奇珍異寶。


    程沛握緊了手上的竹令,想到現如今程家混亂的狀況,年紀不太大的他也實在是有些頭疼。自那一迴他哥迴來一趟後,他父親和祖母就極其不對勁。


    祖母狂躁易怒,又總是疑神疑鬼,惹得大家都不安生。哪怕是被祖父訓斥好幾次,落了顏麵後,也不見她有絲毫悔過,反而越加暴戾,前年惹怒了族老,被族老鎖入了祠堂整整一年,好不容易出來了,也依舊沒有任何收斂。


    程沛隱隱聽到風聲,對於他祖母,他祖父已經很不耐煩,甚至都有了要廢掉她修為的念頭。


    和祖母一樣,父親也是敏感多疑,陰狠毒辣,無緣無故的就能對人出手。早之前將他自己院子裏的仆從侍婢統統換了個遍,便連曾經最受他寵愛對他有過救命之恩患難之情的花君,也都被他親自帶人拿了,鎖入他新設的暗牢裏。聽說後來花君忍無可忍之下,被迫潛逃,到如今也沒有個消息。花君落得這般下場,他身邊其他人的結果也沒能好到哪裏去。死的死,殘的殘,廢的廢。能安安生生繼續在他身邊伺候的,十中無一。


    程沛和母親沈安茹也被他斥責過,幸好也隻是斥責,不然,他們怕也不能好好地在程家大宅院裏待著。


    如此這般的種種變故,統統出現在他大哥離開程家大宅院之後。程沛不知道這裏頭有沒有他大哥的手腳,但也能猜得到這必定和他大哥有那麽幾分關係。


    雖然有此猜測,但程沛並沒有就此對他大哥生出什麽猜疑和畏懼,反而在敬佩他大哥的同時,也有些埋怨自己。


    如果不是他的年紀小,如果不是他實力不夠,如果他能夠保護母親,那他大哥一個出家了的沙彌,何至於為這樣的俗事花費這麽多的心思?


    程沛鬆開了手,攤開的手掌上托著那枚竹令。他看了很久,最後扯了扯唇角:“師父,這就要扯一扯你的虎皮了。”


    程家的人都知道他有一個師父,但除了沈安茹,沒有人知道他的師父究竟是誰,什麽來曆,修為幾何,性格如何。所以,隻要程家的人還有幾分顧忌,他們就不敢生逼他。


    司空澤一直寄居在程沛的識海裏,也很清楚程家大宅院那些人的心思,雖然很不耐煩,但還是點了點頭,應了一聲:“可以。”


    程沛將竹令收起,抬起頭望了望天空,低聲呢喃道:“唯一可惜的是,今年的元日,就隻能留下母親一個人在那裏了。”


    “放心。”司空澤安慰他道,“反正你大哥也在,我看你母親也不會太擔心你。”


    程沛也點了點頭,但他不再說話,隻看了看天色,便端坐在蒲團上,閉目調息,恢複自身耗盡了的真氣。


    等他恢複狀態後,又換了一身衣裳,稍稍打理過後,才騎了靈鶴迴到程家大宅院。


    一如他和司空澤兩人預想的一樣,得知他拿到竹令,又因為早前淨涪的原因特意了解過竹海靈會的沈安茹並沒有阻攔他,反而為他能不能順利成行擔心。


    程沛才剛要將他與司空澤的打算和沈安茹細說,沈安茹就阻止了他。


    看著自己還沒有抽條的幼子,沈安茹歎了一口氣,溫婉的眉眼染上擔憂:“這些事情,你和你師父有這個打算就好,不用和我多說的。”


    “我隻要知道你早有籌謀,有把握能夠保證自己的安全,那就足夠了。”


    “娘隻是一介凡人,無力護持你們,但也不能拖累了你們。”


    “娘知道得太多,反而害了你們。”


    程沛紅了眼眶,雙腳卻像生了根一樣站在原地,並不和小時候一樣,稍有不如意就要往沈安茹懷裏鑽。


    司空澤這會兒也極其沉默。


    到了最後,程沛收拾了情緒,也隻是“嗯”了一聲,真的沒有再和沈安茹提起更多。


    沈安茹也是抬起袖拭去了淚水,又笑著說道:“其實依我看,你也不必大張旗鼓地和所有人提起,隻需在族老、你祖父、父親在場的時候提起就好。”


    沈安茹也確實是擔心。


    如果消息流傳出去,知道程沛手上有這麽一枚竹令,怕少有人能夠不動心。到時候,背後沒有足夠震懾的程沛哪兒還能有個安穩的時候?


    沈安茹這麽一提,程沛和司空澤也都想到了。司空澤歎了一口氣,不得不承認:“我算是知道,為什麽程家這麽一家子裏頭,還能有你們兩兄弟這樣的人物了。原來源頭是在這兒......”


    程沛沉默地點了點頭。既是應了沈安茹,也是在讚同司空澤的話。


    程沛年紀小,又是血脈至親,哪怕再對程家的人心寒,也還是對程次凜、程先承和程老太太等人留了一點柔軟心腸,相信他們對他不會做到最絕。


    而司空澤卻是因為疏散。他自來鑽研天機,不太喜歡和人打交道,知道人心莫測,卻不太會往那邊想。更何況,他事實上也沒多看得起程家大宅院裏的這些人,根本沒將他們放在眼裏,也就沒有注意到這方麵。


    沈安茹見程沛應了,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意。


    她看著程沛稚嫩又開始顯出兩分棱角的臉,不由得又想到了遠在妙音寺裏的大兒子。想到這一迴的元日,總算能有個親人陪在他身邊,沈安茹也覺得哪怕元日那日兩個兒子都不在,隻留她一人在這程家大宅院裏,都不覺得如何的難熬,反而還很是開心。


    淨涪其實真的沒有料想過程沛會參加這一迴的竹海靈會,隨著時間越來越接近元日,淨涪也都出了關。在藥王院一位長老的陪同下,和同樣在寺裏的那七個師兄一起,步行出發前往萬竹城。


    是的,步行。


    不用任何的飛行器代步,他們這一行九人,八位年不過三十的沙彌連帶著一位清字輩的長老,全都是靠著一雙腳,從妙音寺行往萬竹城。


    其實不單單是他們,便連妙潭等其他五分寺,也都是步行前往。因此,比起道門和魔門,佛門的修士出發的日子就要早上許多。


    五色幼鹿乖乖地跟在淨涪身邊,也隨著淨涪步行,並未遁入虛空。


    左腳、右腳、左腳......


    在這樣單純的步行中,淨涪慢慢的就陷入了一種莫名的狀態中。這一種狀態介乎入定和神遊之間,便連淨涪自己也說不清楚這一種狀態究竟是什麽狀態。但身處在這一種狀態中,他看著身邊的景色隨著他的一步步前行往後退,看著遠方遼闊的天際,看著天際那翻卷舒展的雲層,看著自半空中紛紛揚揚灑落的雪片,心底的某個地方竟然升起一片漣漪。


    漣漪蕩漾開去,觸動他早先的種種感悟。


    因果、天數以及力量......


    不曾窺見因果,不知因果連綿無絕;不曾被天數裹夾,不知天數變幻莫測,不容駁逆;不曾失去力量,不知人力時有窮盡......


    正如不見天,不知天空高渺無邊;不見地,不知土地厚重無際;不見己,不知己心煩亂,常入迷障......


    淨涪仍舊一步步往前邁進,表情卻不再如先前那般無波無瀾,反而顯出種種情緒,複雜難辨。


    他身周的氣息自平靜開始翻滾,又從翻滾慢慢平靜,如此幾番之後,漸漸又恢複成一種秋水一樣的靜謐。這種靜謐自他身上浮現,緩慢但堅定地往外擴散。


    這股氣息蔓延,無可低檔地將他身邊的所有人卷夾進去。先是他身邊的五色幼鹿,後來是最接近他的一位師弟,最後是遠在一行人最前方的那位藥王院長老。


    諸位沙彌和長老的臉色齊齊一變,卻隻是麵麵相覷,不作抵抗,也不出聲打擾。


    事實上,這一種靜謐的氣息並不狂暴,也沒帶著任何惡意,反而如同這唿嘯的寒風,又或是如同這土地中幾乎潛藏的泥腥氣,幹幹淨淨的,如同世界的唿吸一樣,自然到了極致,完全沒有引起他們的反抗。但凡是修士,這般輕而易舉地就被別人的氣息囊括包容,心裏總不會舒坦到哪裏去。可淨涪這會兒又不同。


    這一種和天地自然極其相似的氣息,並不會讓人心生不滿,反而更讓人放鬆自然。


    清沐禪師心中一歎,看著淨涪的目光讚賞滿意的同時也有幾分隱隱的惋惜。為什麽這樣的弟子,偏就要入了藏經閣呢?明明他們藥王院也很不錯的啊,明明他和他們藥王院也很有緣的啊,畢竟第一個找到清慈師兄傳承的就是他不是......


    清沐禪師看了一眼隊伍中那個出自藥王院的淨究沙彌,再一想在寺裏十個堂院中總是墊底,常年難得冒頭的羅漢堂,心中也算是有了幾分安慰。


    好吧,他們藥王院也是有好苗子的,總比羅漢堂好啊,應該知足,應該知足......


    雖然有些分神,但清沐禪師能被選出作為這一次竹海靈會的領隊長老,率領一眾出眾弟子走過漫漫長路前往萬竹城參加竹海靈會,他動作也不慢,很快就拿出了應對。


    但見他身形一晃,身上飛出數道金色佛光。佛光在隊伍前後左右四方落下,化作數個清沐禪師,繼續保持著前行的節奏,護持著一整隊的沙彌漫步前行。而他自己卻已經騰身飛起,在虛空中盤膝而坐。


    他的座下,隱隱顯出一朵通體明淨的琉璃蓮台。蓮台將他托住,帶著他隨著下方的隊伍一起緩慢前進。又有陣陣虛渺清淡的藥香自蓮台飄出,隨風卷落。


    淨涪鼻端始終有那麽一縷藥香繚繞,卻並沒有打擾到他的領悟,反而讓他的心更沉,更定。


    不知過了多久,淨涪的身後虛空中隱隱浮現一尊鎮壓著十粒舍利的九層玲瓏寶塔。


    但見玲瓏寶塔各處有璀璨佛光照耀,遍體光明,塔中又有無數幽魂沐浴在這無處不在的璀璨佛光之中,連帶歡喜,口中不斷念誦佛經。


    淨究等一眾沙彌看見,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眼睛,再睜開眼睛來細細數了一遍。


    一,二,三,......,九,十!


    沒錯,真的是十粒!


    十粒舍利,十信完滿!


    雖然寺裏早早就有言說明年這位淨涪師弟就要受比丘戒成為比丘,雖然他們也都知道要受比丘戒的這位師弟必定已經十信完滿,雖然從來沒有誰會懷疑寺裏拿這樣的事情來說謊,但知道歸知道,畢竟沒有親眼見到事實,所以當時聽到消息時的那一種震撼遠沒有現在這樣真實!


    十粒舍利啊,這可是真真正正擺在他們眼前的十粒舍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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