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會繼續!請清荼禪師繼續。”


    當下就有一位禪師站起,立在蓮台上先向著上首的慧真羅漢等祖師合十一禮,後又一一禮拜過四方僧眾,這才重新端坐蓮台,繼續先前的辯論。


    淨涪坐於蓮台上,照舊入定,內觀己身。


    他的識海處,本尊神識端坐識海中央,手上托著一座玲瓏小塔,身前浮著一幅金黑雙色太極圖,太極圖中太極魚的魚眼處又各自鎮壓著一黑一金兩個光團。金色光團裏的人影眉目淺淡近無,隻得虛虛一個人影。而那黑色光團裏,卻有一個眉目清晰身形瘦長的少年,少年手上還各托有一顆幽寂的暗黑寶珠。


    這兩顆寶珠,就是淨涪本應該伴隨著兩顆舍利子一起凝結的心魔魔珠。如今堪堪隻得一個雛形,還沒有徹底成形,隻待日後淨涪尋了一個清淨妥當的地兒閉關凝練就可。


    見這兩顆寶珠的氣息被牢牢禁錮在太極圖裏,淨涪點了點頭,心神一動,一尊佛陀虛影自上方飄落在他對麵,身外纏繞著一圈一圈的佛光。


    淨涪仔細打量著這尊佛陀,從它頂上螺旋紋的肉髻到它那很熟悉的眉目輪廓,最後,他的視線定格在佛陀那微微閉闔的眼瞼上。


    他心神一動,佛陀眼瞼抬起,顯露出來的眼睛卻是呆滯木愣,完全一木偶雕像,哪兒還有剛才的半點靈氣?


    淨涪看著又重新垂落眼瞼的佛陀,想了想,也閉上了眼睛。隻在下一刻,被金燦佛光環繞的佛陀就睜開眼來,眼中神光湛然,靈動有神,顯見又和剛才極不相同。


    就見佛陀目光垂落在對麵端坐的少年沙彌,看得一會,便自個抬起手,試探著結了幾個佛印。


    阿彌陀定印、阿彌陀根本印、阿彌陀九品印......


    每一印成,周身繚繞佛光盡皆隨印而動,更各有不可思議威能隨之而生。


    淨涪初初不過試探,隨後竟沉浸於其中玄妙,幾幾不可自拔。隨著手印施展,淨涪心神愈漸沉淪,而他身外更有種種異像生發,令人瞠目結舌。當然,因著座下蓮台封鎖,這異香、金花、佛光、天音等等出不了淨涪座下蓮台所在,驚動不了此刻還在激烈辯論的諸位禪師和尚,也未能令上首觀照四方的諸位羅漢金剛側目,唯一能夠震撼的,也就隻有坐在他身側不遠處的恆真僧人而已。


    恆真僧人此時是真的震撼了,他連蓮台都有些坐不穩,整個身體側靠著蓮台那張開的蓮瓣上,近乎目瞪口呆地看著小沙彌。


    他生來慧根厚重,深具佛性,年輕一輩中無人能與他一較高下,如非他出身凡俗,又沒有靈根,隻怕這天靜寺中淨字輩第一人就非他莫屬。非他自傲,實是自他入寺以來,修持慎謹,於佛理上更是一點即通,一點即透,更能每每駁得寺中大和尚啞口無言,心悅誠服。後來他聲名鵲起,惹得鄰近四方佛寺僧眾慕名而來,雖因年紀尚輕的關係,說不上德高,但也堪稱望重。


    正因他在寺中修持已經得不到任何進步,他才發願來此祖庭的。


    恆真僧人瞠目結舌之際,也察覺到了自家心境上的破綻。


    長年累月的盛讚雖然沒有動搖他的心智,但也確確實實影響到他了。


    恆真僧人收迴視線,穩正身體,挺直脊梁,雙手把持一串佛珠一下一下慢慢撚動,口中一遍又一遍地誦念阿彌陀佛號,漸漸竟至心心不異,念念不忘之境。


    朦朧的佛光自恆真僧人身上散出,雖然未能照見這蓮台周遭之地,但實在是真實無虛的存在著。


    這佛光恆真僧人自己不覺,但恍恍惚惚中,他也似乎看見了一道目光自西天佛土垂落,注視著他。


    他雖不明所以,但心中有感,卻明白這道目光正來自西天佛土的無上尊者,世尊阿彌陀。


    那道目光慈和悲憫,被它注視著,他竟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麵,心旌搖曳。


    慧真羅漢眼光一瞥,見此,不由得微笑點頭。


    身側諸位羅漢金剛齊齊心神一動,也轉目望去,都是麵露微笑,各自點頭不已。


    看,禪宗在景浩界中打開了局麵又如何?他們這邊也不是沒有能與之抗衡的天縱之才。雖然恆真僧人不過是一凡俗僧眾,但爾今開悟,自此步入佳境,待到數十年後,也足以承接那幾位弟子的衣缽,支撐佛門了。


    唯有其中一兩位極為敏銳的羅漢用著眼角餘光瞥向中央的慧真羅漢,笑意內斂深沉。


    對於恆真僧人的開悟,淨涪全然不知,他猶自沉浸在那微妙佛理中,每每變動手印,都有更深一層的領悟,更在飛快地熟悉接連突破的兩個境界。


    禪宗修持固然以頓悟聞名,但修行還是一步步踏實邁進最好,淨涪如今積累還是太少了。他雖然已經凝結八顆舍利子,但真要和其他同樣境界的佛修比起來,不算魔道手段的話,也就能夠排到中流而已,甚至會是中流偏下的位置。是以淨涪目前該做的,不是要再謀求突破,而是沉澱下來,增進己身積累。


    一圈又一圈的佛光如同漣漪一樣蕩漾開去,漣漪一波一波地擴大,甚至漸漸的也將那閉目盤膝端坐的淨涪也都囊括在其中。


    天音驟然一變,佛光之中,淨涪身影和那尊佛陀陡然合二為一。


    正沉浸在綿綿佛理中的淨涪眼前忽然亮起一點火光。這火光不耀眼,不奪目,恆古不變,曆世不磨。


    火光亮起,所有前路俱明,黑暗齊散,又有無量智慧生發,替他快速梳理己身所得。


    單隻這火光亮起的幾息時間的收獲就足以媲美淨涪數日苦修所得,可謂驚人。隻可惜,這火光也就出現了短短的一段時間,不過須臾就消息得無影無蹤,一如它出現時候那般無聲無息。


    本性靈光隱去,不,本性靈光自始至終便一直存在,是淨涪己身修為不到,皮囊蒙蔽慧眼,因果纏繞心根,這才不見性光。


    本性靈光隱去的這個原因淨涪自然心知,他也不執著於性光,不貪戀於那快速夯實的根基,不著急於風吹土壘的緩慢速度,心境仍舊平湖不驚,波瀾不起,繼續參悟個中妙理。


    一個法題結束,辯經暫時告一段落,清篤禪師長長的白眉一跳,睜開眼來。那一霎那,那雙帶著通透睿智的眼睛甚至閃爍著淡淡的金色光華。可見,這一會辯經中,清篤禪師收獲匪淺。


    他先是看了看上首的諸位羅漢金剛,伸手一下一下地撫順著自己長而光滑的白須,又環顧了左右師兄弟,這才稍稍側過身體去看淨涪。


    還沒看到淨涪,清篤禪師先就看見了正在開悟的恆真僧人。


    他撫著長須的手一頓,心下在那一刻確實有些複雜,但不過一唿一吸間,便消解淡去。他笑著點了點頭,視線往側旁一偏,便看見坐在蓮台上被佛光環繞簇擁如同佛陀的淨涪,不覺眼中笑意更甚。


    修行到了他如今的境界,已經能夠不言而自喻,不辯而自明,更甚至能隱隱觀照未來,窺探因果。


    妙音寺本就因與祖庭修持理念有異才分離獨·立出來,脫離天靜寺之後更是在一直摸索前路,不曾懈怠。故而雖然前路混沌未知,但他們一代接著一代的,也都確確實實走了過來。現如今,似乎已經有一個人站在了他們一輩接一輩摸索出來的道路前方,一路往著坦蕩大道的終點走去。


    眼見著這一幕就發生在不久遠的將來,眼見著我道即將大興,清篤禪師又如何能不為之喜形於色?


    清顯禪師也在側旁,也是無聲笑了一下。


    妙音寺的師兄弟十來人目光相接,也都是眼睛帶笑,齊齊合十無聲低唱一聲佛號。


    不過稍稍休整一二,下一個法題又被抽取出來。諸位禪師和尚麵容一整,齊齊坐直了身體,側耳細聽。


    淨涪是他們妙音寺的下一輩弟子,是他們妙音寺的將來,他們自己才是妙音寺的現在。作為寺中長輩,他們更有義務為淨涪這些晚輩創造一個更好的修煉環境。


    幾日幾夜的辯駁過後,所有的法題終於過了一遍。守在鍾塔旁的一位僧人捧走木箱,那位站在鍾錘旁邊的僧人也高高地拉起了木錘。


    悠長的鍾聲響起,鎮魂清神。淨涪從定境中脫出,悠悠地睜開雙眼,正見那株菩提樹上掛滿了一顆顆渾圓飽滿的菩提子。鍾聲中,菩提子悄然脫落,順著莫名的感應飛散於各方,落入這小靈山山巔一眾禪師和尚手中。


    淨涪仔細瞧了兩眼,心裏約莫著便有了把握。


    九分。這一迴的菩提子裏,妙音寺約莫拿到了九分。在六寺之中,妙音寺排在了第三。


    淨涪看了一眼妙音寺的一眾師長們,見他們雖有喜色,卻表情平和,不以得失為計,而是各坐蓮台上,和身側不遠的禪師和尚低聲交流。


    淨涪笑了一下,在心底默念一聲佛號。


    這就是佛門和魔門的不同了。魔門素來講究手段,你爭我奪,強者為尊。而佛門重德,不需要花費太多手段,不需要琢磨心思計謀,隻要僧眾德高望重,智慧廣明,自然而言便能走到高處,為一眾僧眾敬仰。


    淨涪側過頭,順著恆真僧人的視線迴望,看見他不加掩飾的感激和禮讓,以及那同樣不用錯認的追逐拚鬥輕輕一笑,同樣迴了一個佛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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