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坐落在運河、長江的交匯處,隸屬淮南道。


    這也是高駢麾下的數十萬大軍,被人稱為淮南軍、或揚州軍的原因。


    宋代有詩人薑夔著《揚州慢.淮左名都》,因此揚州又有“淮左名都、竹西佳處”的美譽。


    揚州治地為江都,江都曾是唐末吳地的國都,是個非常繁榮的大都市,也是高駢的老巢。


    江都和高郵相距百餘裏地,快馬一個時辰就可以跑個來迴,並不是很遠;經由呂用之的一番活動,朱璃終於確定了和高駢見麵的時間,就在今天。


    對於兩人的會麵,呂用之非常用心,他選擇了被高駢視為寶地的供奉樓,作為二人的會麵地點。


    供奉樓,乃是一棟三層高樓,是高駢用來囤聚珍寶的地方。


    高駢為官數年,截留地方向朝廷上供的眾多異寶,收繳地方無數奇珍,全部囤聚在供奉樓中,非親近之人、或在他心中有著一定分量的重要人物不得靠近,朱璃有幸進入這裏,還是沾了呂用之的光。


    近年來,高駢足不出戶,一心求道,而他修道的地點有兩處,一處在他的府邸之中,一處就在這供奉樓,而這段時間,他正好在供奉樓潛修,這才使得呂用之將見麵的地點選擇在這裏。


    供奉樓緊挨著高駢的府邸,重兵把守,外設軍營,防守得十分嚴密。


    供奉樓下,楊再興被阻擋在了門外,呂用之則殷切地引領著朱璃向樓中走去,進入樓中,放眼看去,發現這裏布置得十分雅致,牆壁上鑲嵌的字畫,幾乎都是出自名家之手,厚重、濃鬱的書香之氣,充溢著整棟小樓空間。


    另外,樓中各種擺設,小幾紋繡、茶盞簪花,飲茶放盞等用具,皆是地方名陶,這裏的每一件物什,若是拿到後世,都是一筆巨額的財富,看得朱璃咂舌不已。


    一位麵容矍鑠、飛眉長髯的老人,一身道袍,盤坐在上首的一張草席上,他的身體左右,檀香嫋嫋,儼然一副世外高人的形象。


    “總管,客人帶到。”將朱璃帶了進來,呂用之一溜小碎步,小心翼翼地來到了高駢的身前,輕聲細語地稟報道。


    “唔,那你就下去吧。”高駢聞言,仍舊閉著雙目,輕應一聲。


    “諾”


    呂用之看了朱璃一眼,朱璃衝他點了點頭,他就輕手輕腳地走出了大廳,並且十分乖巧地帶上了房門。


    望著麵前的這位老人,朱璃的心中有些感慨,晚唐軍閥中,高駢絕對是一個才華橫溢的飽學之士,他曾經也有一腔抱負,也曾南征北戰為大唐建立了赫赫功勳,可時近花甲之年,卻偏偏迷上了修道求仙,真是可悲。


    打發了呂用之,高駢並沒有和朱璃說話的意思,更沒有睜開眼睛,好像麵對朱璃的到來,毫無所覺一樣,仍舊一如既往,沉浸在盤膝打坐之中。


    朱璃費盡心思拜見高駢,主要是對英雄的崇拜,以及顧惜之情。


    唐末的英雄李克用算一個,雖然他是沙陀人;但高駢顯然也算一個,此人鎮壓過無數的叛亂,南詔、吐蕃、黨項、王仙芝等等,他都帶兵鎮壓過;雖然性格有些缺陷,但毫無疑問,他是個英雄,隻因為晚年沉迷於修仙問道,導致揚州大亂、生靈塗炭,才落得個遺臭萬年的下場。


    來自後世的朱璃,對於那場災難中發生的慘劇,一直耿耿於懷,畢師鐸被逼造反時的揚州,百姓的遭遇,是那麽的慘無人道、怵目驚心,為了避免慘劇的發生,他想勸誡一下高駢,看看能否讓他放棄修道,勤政安民。


    高駢不搭理他,朱璃隻好想辦法讓他開口,隻是稍稍思忖了片刻,他就雙眸一亮,脫口吟誦道:“六出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如今好上高樓望,蓋盡人間惡路歧。”


    這首詩的名字叫做《對雪》,正是高駢的大作,高駢曾在詩中借景抒情,希望漫天大雪,能夠遮住人間的各種醜惡、肮髒,表達了他對世間各種罪惡的控訴,以及立誌蕩滌世間的情懷。


    然而曾經的報負、美好的憧憬,在為官期間,他沒有實現自己的理想,卻在罪惡之中變質了,貪汙受賄、搜刮無度,原本一腔熱血、懷有蕩滌人間罪惡的他,自己反而成了罪惡的源泉。


    朱璃吟誦得抑揚頓挫,可聽在高駢的耳中卻是那麽的刺耳,因此他緩緩地睜開雙眼,看向朱璃,淡然道:“閣下何人,前來拜謁,所為何事。”


    終於開口了,朱璃鬆了一口氣,同樣淡然道:“我是什麽人不重要,重要的是高總管曾經的報負、野望,往日的赤子之心,現在還在嗎?”


    朱璃出言直接,隱含激憤的意味,讓高駢十分不舒服,隻見他雙目微眯,猛地站了起來,冷然道:“小郎春秋幾何、紅塵幾度,焉知世間醜惡幾多?”


    朱璃聞言,神情默然,若是說經曆,他確實沒有辦法和高駢相比,兩世為人,也不過二十多年人生閱曆,自然無話可說。


    見對方沉默,高駢感歎道:“人之初,性本善,若不是被時局所迫,誰不願意青史留名、遺芳萬世呢?”


    難道閉門修道,不理政事,對整個揚州百姓置若罔聞,也是被時局所迫,朱璃不禁有點無語,不過,他向來直接,淡然道:“高公如今所為,也是被時局所迫嗎?”


    “自然如此。”高駢擲地有聲,絲毫沒有一絲慚愧,理所當然地道,“遙想當年,朝廷詔令高某收複安南,高某便與監軍李維周約定,以他所統率的部下為援兵,可李維周堅守海門,對高某統率的大軍不聞不問,眼看大軍後無援兵,內無糧草,就要潰散逃亡了,要不是高某臨機用險,大破南詔蠻軍,繳獲無數糧草,高某早就不複今日了,這就是世間的同袍之義,這就是當下的大將用心,萬事唯我,勾心鬥角?”


    李維周這個人,朱璃也知道,是個小人,陷害過高駢不說,還嫉妒高駢獲取的功勞,若不是高駢的一個部下機靈,差點就被此人


    害死了。


    可因為一個小人,就是他高駢變質的理由嗎,朱璃稍頓了一下,勸慰道:“世間畢竟隻有一個李維周,難道高公就因為一個李維周,就淪喪了誌向了嗎?”


    “哼,高某豈能因為一介宵小而改變誌向。”高駢冷哼一聲,繼續道:“昔日高某也曾像小郎一樣年少,滿懷擎天淩雲之誌,身懷赤子之心,一廂情願地為美好的未來而奮鬥著,可是結果呢?世道艱險、人心不古不說,聖人不作為、閹宦掌廟堂、舉世妄稱孤,諸如此類,讓人不寒而栗啊。”


    “當初,高某為報家國,定安南、伐黨項、逐吐蕃、抗草賊、安西川,可結果呢?田令孜蠱惑聖人,擊球賭三川,就將高某辛苦穩定下來的成果,交由陳敬瑄、楊師立、牛勖等宵小繼續禍害去了,看著自己苦心孤詣、費盡心思取得的成果,繼續任由宵小肆虐、踐踏,高某痛心莫名,如之奈何。”


    朱璃聞言,有點無語,僖宗皇帝的擊球賭三川,可謂遺臭萬年;不過,高駢也有言過其實的地方,對於收複安南、驅逐吐蕃、討伐黨項,高駢確實功不可沒,無可置喙。


    可“抗草賊、安西川”,高駢應該沒有臉說才對。


    黃巢南下,高駢擊潰了西路草軍這是事實,可高駢自從擊潰西路草軍後,就意圖割據一方,養兵自重起來,怎麽還有臉提?


    這個亂世,不怕你有野心,可你好歹也將事情做完吧,養兵自重,起碼你也要繼續壯大自身,以圖逐鹿群雄吧,你現在關起門來修仙問道,是什麽鬼。


    至於安西川,更是扯淡,高駢就任西川節度使的時候,先因削減軍俸而自肥,引發軍士嘩變;隨後陰謀算計嘩變的士卒,先是用補足軍餉迷惑他們,隨後又秘密派人將這些士卒全部抄家滅族,貪婪到連衛士的軍餉都算計,這也叫安西川,更不要說搜刮民脂民膏了。


    不過這些朱璃心裏門清,可不能訴之於口,他是來勸誡的,若是高駢惱羞成怒,還勸誡什麽。


    高駢見朱璃無語,還以為對方被他說服了,繼續道:“還有,高某大敗黃巢,田令孜那閹狗,又是如何對我的,非但對我寸功不賞,卻暗進讒言,冒領軍功,他如此無義,還想讓高某繼續給他做狗,如此朝廷,如此天下,高某還能抱有什麽希望?”


    ......


    高駢越說越激動,怒目圓睜、臉色赤紅,哪裏還有朱璃初見時的那般從容,活像一個考試考了滿分,還被家長冤打的小孩子,義憤填膺、怒不可遏。


    高駢發泄了一通,卻發現朱璃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神情更加羞怒,憤然道:“若是這些事情放在你身上,你會如何?”


    朱璃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有點同情,又有點不屑,凜然道:“縱觀我華夏曆史,千古風流人物,最後站到絕巔之人,無一不是有大恆心、大毅力者,高公隻是小挫於奸佞,就一蹶不振,實在讓人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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