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無街上裹得嚴嚴實實的行人,隻打量這綠樹青山,碧水白雲,很難想象這已經是冬日最冷的時節。


    枝頭的麻雀畏寒,躲進了道旁低矮的灌木叢中,在暗影綽綽的地上,叼啄著那些聊以果腹的食物。


    對於雲落和陸琦來說,像這般並無閑事掛心頭,便已是人間好時節了。


    為了不那麽引人注意,已然寒暑不侵的二人還是在外麵罩著一件文偉為他們準備的大氅,一黑一白,男的俊逸瀟灑,女的清麗絕倫,儀態風姿皆是卓爾不群,令人過目難忘。


    好在蜀地民風還算淳樸克製,沒有出現那種人山人海,隻為一睹真顏的盛況。


    不過隨著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逐漸增多,陸琦也終究是不堪其擾,悄悄蒙起麵紗,順帶踩了雲落一腳。


    雲落了然一笑,帶著陸琦身形一晃,便迅速消失在了原地。


    留下一道道驟然失去焦點的目光,四處彷徨。


    南城一座不知名的小院門口,看似空空蕩蕩,實際上從巷口開始便是暗哨處處,其中不乏一些低階修行者,將巷子中間的那座小院守護得滴水不漏。


    當一黑一白兩個身影出現在小院所在的巷口,巷子口的暗哨便已經悄悄投去了目光。


    “琦兒,看來我這位朋友如今的日子確實不錯。”


    雲落站在巷口,望著空曠的街巷,聲音響起在陸琦的心湖之上。


    “你在擔心。”


    蒙著麵紗的陸琦聚音成線地迴道,沒辦法,她最近奮起直追,也剛剛邁過神意境的門檻,躋身通玄,離著能夠心聲言語的知命境還差得老遠。


    “嗯,我希望他沒變,但又害怕失望。”


    他凝望著眼前空落落的巷子,“不是有句話叫不抱希望,便不會失望嘛。”


    “該有的希望還是要有的,我倒覺得不會失望。”


    陸琦笑著鼓勵道,雲落伸手牽起她的手,朝著巷子邁動了步子。


    一步動,滿街驚,這條小巷中的暗哨各個凝神戒備了起來。


    雲落和陸琦神色悠然,對這些構不成威脅的暗哨毫不在意。


    走到小院門口,院門被人從裏麵拉開,一個中年人從中走出,衝著雲落彎腰行禮,“不知道友來我私宅有何貴幹?”


    “我找岑無心。”雲落笑得毫無心機,迴答得也很幹脆。


    中年人微微一愣,身為白馬幫供奉之一的他好歹也是個神意境下品修行者,委身於一個地下幫派,已經算得上是屈尊了。


    今日,他卻看不穿這對年輕男女身上的氣機波動,似乎是普通人?


    如今這錦城中,還有如此年輕而有膽氣的普通人,敢直唿幫主名字?


    他決定試試水。


    年輕人卻不等他有所動作,笑容不改,“我是你們幫主的老朋友,相識於微末。”


    中年人猶豫再三,按下了出手的念頭,想起了幫主時常交待的一些話,轉身走進了院中,“你倆等著。”


    “看起來,還不算太糟。”陸琦輕聲道。


    “一會兒再下定論吧。”


    陸琦笑問道:“比如,他會不會親自出迎?”


    雲落打了個哈哈,和陸琦一起默默等著。


    一個穿著墨綠色鶴氅的男子快步走出,身後跟著那個中年人。


    當看清楚站在院門口之人的麵容時,男子的臉上忽然迸發出難以抑製的激動,衝上去緊緊抱住雲落,使勁地拍著雲落的背。


    雲落這會兒腦子裏,竟想起了昨日自己擁抱外公時的樣子,想必外公也是這般帶著欣慰的無奈?


    好在岑無心隻抱了一下,然後便站直,整張臉上寫滿了笑意,然後遺憾地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刮了胡子是不是有些醜了?”


    “嗯。”雲落鄭重地點了點頭。


    岑無心無語道:“不能我說反話,你也跟著說反話啊!”


    雲落笑了,“進去說?”


    “別啊,江東明珠的大名雖然我早已知曉,但好歹給我個機會鄭重認識一下?”岑無心伸手按住了雲落。


    雲落一聳肩,看著陸琦,“你看,果然是地位高了,連你的玩笑都敢開了。”


    陸琦自小被陸家老太爺安排陸家大供奉帶著四方遊曆,雖然高貴卻並不高傲。


    此刻見了岑無心,依舊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陸琦經常聽雲落提起岑大哥,今日一見果然不凡。”


    “弟妹快請起,我就開個玩笑,哪裏受得起。我就是個見不得光的,勉強糊口,咱還是進去說吧。”


    說著岑無心拍著雲落的肩膀,示意一起進去。


    不謙卑、不倨傲,真個就像是一場久別老友的重逢。


    陸琦得意地衝雲落一挑眉,雲落微笑著衝她豎起大拇指。


    待三人走入,那名通傳的中年男子雙膝發軟,長長出了口氣,抬起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暗自慶幸自己的選擇。


    方才雖然隻聽見了一句江東明珠,他已瞬間明白了二人的身份。


    在小院中聊了一會兒,岑無心也向二人介紹了符臨曾經的居處,這兩年白馬幫的發展等等,順便還提了去年李子送信來的那些好玩故事。


    岑無心在知曉了雲落如今的境界之後,頓時故作頹喪到了極致,這兩年日日苦修不輟的他,如今才勉強到聚氣境中品,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雲落也起了談興,跟陸琦講起了當初去西嶺劍宗之前,荀鬱安排他做三件任務的事情。


    其中刺殺蜀國吏部尚書張春風就是在岑無心的幫助下才辦到的。


    事後雲落也才知曉,張春風就是當年那場大變故中的變節人之一。


    陸琦聽得有趣,岑無心也感慨時過境遷,真是境遇大變,所幸都是在朝著好的方向。


    時間緩緩臨近中午,得知雲落和陸琦並無其他安排,岑無心便提議去張得安和邵靈芝開的清水客棧中去吃飯喝酒,順便探望。


    於是一行三人又起身,去往清水客棧。


    清水客棧離著羅家巷不遠,從岑無心的小院走過去也用不了多久時間。


    有著驚人背景的清水客棧,如今是錦城最火爆的客棧,亦是最火爆的飯館。


    這種火爆自然是針對於大多數普通百姓的,真正的權貴還是不屑於來這些地方的,錦城中有的是銷金窟供他們吃喝玩樂。


    三人走到的時候,清水客棧的大堂中已經坐了個七七八八,沒幾張空桌了。


    當雲落無聲站在客棧櫃台前,輕咳一聲,低頭盤算賬目的邵靈芝頭也不抬,“客官,用餐裏邊請,自有小二招待,住店請徑直往裏走,大堂背後就是客房接待。”


    “邵姐姐,這錢是算不完的。”


    邵靈芝聽見這個稱唿先是一愣,這嗓音?


    抬頭一看,頓時喜形於色,“淩公子?!”


    又看到雲落身後的岑無心,“岑幫主!”


    再看看蒙著麵紗的陸琦,不認識。


    “這兒人多嘴雜的,走走走,咱們裏麵說。”


    好歹是客棧掌櫃,這點機靈還是有的,邵靈芝立刻領著雲落一行三人穿過大堂,去往大堂後的小院。


    清水客棧永遠都有間布置完備的精致小院空置,等的便是今天。


    路上,邵靈芝吩咐小二趕緊去把張掌櫃和關大爺叫來。


    在院中坐定,邵靈芝先朝著雲落就要雙膝下跪,嚇得雲落連忙起身扶住。


    岑無心笑著道:“邵掌櫃不必如此,我們就是來看看你們,順道喝個酒,嚐嚐地道的錦城菜肴。”


    邵靈芝也不扭捏,恢複了往日的大氣,“我和老張受淩公子大恩,區區一頓酒菜算啥。”


    雲落也向邵靈芝介紹了陸琦,邵靈芝扶著陸琦的手臂,羨慕地道:“若說女子相妒,自是不假,可若是瞧見那遠比自己好看上無數倍的,心裏啊,那就隻剩下由衷的羨慕了。”


    揭掉麵紗的陸琦微紅著臉,“邵姐姐真會說笑。”


    “淩公子好福氣,陸姑娘好福氣,都是好福氣。”


    邵靈芝看著雲落和陸琦,那模樣活像真是雲落的姐姐,歡喜地看著自家人。


    敲門聲響起,岑無心過去開門,依舊矮壯的張得安和蒼老了幾分的關飛鴻並肩走進。


    關飛鴻瞧見雲落,眼前一亮,快步走上,拱手抱拳,“雲公子?!”


    雲落笑著跟關飛鴻見禮。


    張得安瞧見雲落,頓時扭捏了起來,似很不自然。


    雲落一愣之後便明白了過來,指著張得安道:“張老哥,你不如邵姐姐遠矣!”


    眾人都哈哈大笑,麵容黝黑的張得安隻好也跟著嘿嘿直樂。


    邵靈芝終於害羞了起來,在張得安腰間恨恨擰了一把,疼得老張齜牙咧嘴,又不敢吭聲。


    她轉身朝雲落等人施了一禮,“淩公子,陸姑娘,岑幫主請稍坐,我去安排飯菜,勞煩關大爺在此陪幾位貴客說說話。”


    說完推著張得安走出了院門。


    關飛鴻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笑著道:“老張夙願得償的時候,可沒想到還有這些時候吧?”


    雲落和岑無心都明白其中關節,會心微笑,瞧見陸琦有些懵懂,雲落便將邵靈芝和張得安之間的故事大致說了一遍。


    陸琦幽幽一歎,“逝者已矣,邵姐姐如今終於擺脫心結,確是好事。”


    被陸琦這麽一說,似乎岑無心和關飛鴻都想起了什麽,桌上氣氛頓時沉默了下來。


    陸琦頓覺失言,悔之莫及。


    雲落微低著頭,輕聲道:“岑大哥什麽時候知曉的?”


    “蜀王舉旗唿應楚王興兵之前,國相大人曾經親自接見過我,告知了我這個消息。”岑無心紅著眼,兩手十指交叉,“其實在那之前,我就隱隱聽見過消息,但是始終不相信,直到那天......”


    “關老哥呢?”


    關飛鴻歎了口氣,看著雲落,沒有說話。


    “霧隱穀的變亂的確是誰都沒有想到,或者說,沒想到有那麽大的陣仗,我們這麽多人,差點被朝廷一鍋端了。”


    雲落的聲音低沉而緩慢,輕輕講述著曹夜來和溫涼所做出的犧牲,像一副畫卷,將當日種種在二人麵前鋪開。


    “在那座英靈穀外,我們豎起了一座巨大的石碑,莊教主親筆題寫了祭文,又得李掌教和苦蓮大師加持道法佛光......”


    “曹大哥的墓在英靈穀的正中,溫涼就挨著他的旁邊......”


    雲落緩緩說著,岑無心和關飛鴻靜靜聽著,陸琦以手托腮,眼眶微紅。


    罪責不會過去,但悲傷總是會慢慢消失的。


    天道好還,此仇必報。


    關飛鴻每當午夜夢迴,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圓臉單純的少年,想起他一次次不得不在那些修行者麵前卑躬屈膝的不忿,想起他跟自己說著那些慷慨激昂的故事時神采飛揚,想起他決意奔赴軍營以求未來能夠成就一番事業時的毅然決然,想起他從小到大的種種......


    最後,總是會想到他已經永遠不能再長大了。


    岑無心身上的氣息在沸騰,迴憶起那個受傷的夜晚,一身黑衣的曹夜來悄無身息地出現在他身旁,“我是曹夜來,你可願隨我修行?”


    冷峻的靈蛟見證了他修行的開始,卻來不及瞧見故事的結局。


    院外人聲鼎沸,院內心黯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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