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州,晉國王都,西北之地最大的城池。


    當沉迷享樂的晉王“聽見”數百裏外遙遠的馬蹄聲,慌慌張張地帶著一家老小、親信屬官衝進了通天關內之後,渙散的人心根本撐不起長州其實稱得上堅固的城防,毫不意外地陷落在北淵人的鐵蹄之下。


    在北淵人走後,這裏又很快被義軍占領。


    晉王宮,也理所當然地被義軍征用。


    雖遠處於西北,但這所王宮論起奢華,並不遜色於以富庶聞名的吳王宮、越王宮。


    那長橋臥波,未雲何龍?複道行空,不霽何虹的景色,讓楊清都忍不住有些驚訝。


    在他的印象裏,這座王宮的主人晉王楊汐,還是一個膽小怕事的小鼻涕蟲,在那些已經模糊的兒時記憶中,隻敢遙遙跟在楊灝和自己身後,和眾多同樣出身偏房旁支的弟兄們一起,向他們兄弟二人投去豔羨的眼光。


    如今這番應對,倒也沒辜負一個膽小怕事的懦弱名聲。


    楊清坐在一處殿外的院子中,怔怔出神。


    腳步輕響,他猛地轉頭,看著緩步走來的鄒荷,連忙起身急切道:“怎麽樣了?”


    鄒荷麵容憔悴,微微晃動著腦袋。


    秋風飄搖,將枝頭僅剩的落葉吹下,墜在楊清的麵前。


    楊清頹然坐下,以手掩麵,恨自己怎麽就沒跑快些,恨自己為什麽要那麽大意。


    “陸姑娘和隨荷一直陪著,不眠不休也兩天兩夜了,我勸她們去歇歇,兩個丫頭都倔得很。”


    鄒荷伸出一雙玉手,輕輕搭在楊清的肩上,“不用太擔心,我暗地裏推演過一次,屬有驚無險之象,雲落應該並無性命之憂。”


    楊清緩緩抬頭,“這兒交給你了,我出去一趟。”


    “不許去。”鄒荷立刻搖頭。


    “我必須去。”楊清的迴答更加堅決。


    “你走了,萬一有強敵來犯怎麽辦?”直接勸說不成,鄒荷又換了另一個理由。


    “不要小看符臨,若是他帶著五百人在這兒,一個合道境來了也討不了好。”楊清看了鄒荷一眼,“何況還有苦蓮大師在。”


    “那你至少也要等小落醒過來啊!”鄒荷隻能使出最後的招數。


    楊清搖了搖頭,“你還不清楚他?天大的委屈他都隻會自己憋在心裏。”


    “我走了,很快就會迴來。”


    說完楊清的身形衝天而起,消失不見。


    鄒荷頹喪地坐在他方才坐過的地方,發泄般地一拳砸在眼前的石桌上。


    到現在,她也沒想明白,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她抬頭看著頭頂的樹,隻有零星的幾片葉子還在頑強地拒絕秋意的滲透,在風中堅守。


    “嗬!傻子!”


    她苦笑一聲,伏在桌上,慢慢睡去。


    符臨正在主持布置防務。


    如今不論淩家舊部還是曾經的義軍骨幹,在雲落悄悄兩邊各自安撫下,都不再刻意守著出身之別,慢慢混成了一塊。


    這一混居然互相都覺得投緣,可不是麽,兩邊其實都出身義軍,不過一個早了二十多年而已。


    如今他們主持著將鮮卑鐵騎那堆積如山的戰利品甄別入庫,等待將軍最後定奪。


    這個將軍,自然就是雲落。


    可惜他還沒蘇醒。


    但軍中除了符臨和烏先生,無人知曉。


    符臨站在城樓了遙望了一眼晉王宮,強行壓下了心中憂慮,繼續忙活。


    忽然一道虹光砸落城頭,在楊清的刻意控製下,無聲無息。


    “我要出去一趟,這邊軍務上的事,就拜托你了。”


    與曾經的同袍,多年老友言語,楊清很是直接。


    符臨點點頭,“這是自然,早去早迴。”


    他沒問去哪兒,楊清自有他自己的理由。


    何況他大致能夠猜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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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兩日過去。


    當望見那片擋在長生城南麵的大山時,長長的隊伍中,不由自主地響起了一陣歡唿。


    大端的樓宇再高再好看,也敵不過自家帳篷的簾布在微風中隨著草地一起蕩漾的姿態;


    大端的飯菜再香再精美,也比不了一塊塊帶著烤得金黃的羊肉被匕首輕輕滑開的油光;


    大端的酒水再醇再誘人,咳,那確實要比自家淡出個鳥來的馬奶酒好喝些。


    不論如何,終究是迴家了。


    隊伍中央,吳提輕輕瞥了一眼身側的那個身影。


    自從自己領兵突圍,將眼下的朝局跟他說了之後,意氣風發的大皇子頓時變成了一具無精打采的行屍走肉。


    吳提心中冷哼一聲,隻要不起什麽別的心思就好。


    大隊伍已經被他遣返迴了鮮卑鐵騎的駐地,吳提隻帶著三千人和一個大皇子,朝著長生城走去。


    與此同時,另一支比吳提那邊規模小很多的隊伍,從幽雲州而來,也從東門接近了長生城。


    梅子青、管悠悠、劍七、符天啟、遲玄策,以及耶律晉才和剩下留守幽雲州的怯薛衛。


    慕容承接管幽雲州之後,管悠悠和劍七自然是功成身退,不用再操心月牙城那些事情了。


    遲玄策的情況也是一樣,裴鎮奔赴長生城之前,曾托付遲玄策全權處理幽雲州大局,如今將局麵徹底穩定之後,他自然需要去長生城中。


    在梅子青的刺激下,符天啟的修行天賦似乎被完全激發了出來,又上了一個小境界,自然不願意放過梅子青這麽好的陪練對象,便拖著本欲離開的梅子青一起來了長生城。


    跟南門外的鮮卑鐵騎一樣,這支隊伍中亦是人人開懷,個個輕鬆。


    裴鎮當了淵皇,還有比這更好的結局嗎?


    一行人才剛望見長生城的東門,一隊早早恭候在此的宮中太監已經迎了上來。


    “諸位大人,陛下不便出城相迎,已經宮中等候多時,請諸位大人隨小的入宮。”


    長生殿中,今日再無別的臣子。


    裴鎮和崔雉穿著帝後常服,並肩而立,笑望著快步走來的眾人。


    符天啟跟裴鎮的關係最親,衝得最快,一拳砸在裴鎮的胸膛上,笑著道:“小鎮,厲害啊!”


    不比在人情世故上純潔如初哥的符天啟,當那一拳落下,幾乎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裴鎮的反應。


    殿中的幾個太監,更是嚇得滿臉唰白。


    裴鎮爽朗一笑,伸出雙臂,緊緊摟住符天啟,使勁拍了拍他的背,“如今和梅兄打架打得過了不?”


    眾人心中悄悄鬆了口氣。


    符天啟頓時臉一皺,“梅兄那簡直是個怪物,除了雲大哥就屬他最怪物,打不過打不過。”


    眾人都哈哈大笑,遲玄策卻敏銳地從一旁的崔雉臉上瞧見了一絲一閃而逝的不自然。


    他心中詫異,轉念一想,興許是自己看錯了,人家也是師兄妹呢。


    眾人一一和裴鎮以及崔雉打過招唿,都是熟人,自然少了許多拘謹,一起相談甚歡。


    接著裴鎮又將耶律晉才和幾個怯薛衛的代表招了進來,好生勉勵一番,讓他們帶著人迴大營休息,明日他會親去勞軍。


    又聊了一會兒,崔雉在裴鎮的耳畔低聲提醒了一句,裴鎮才站起身來,“諸位,今晚我和雉兒,在潛邸中設宴,到時候咱們不醉不歸!”


    在眾人歡唿之後,裴鎮又道:“眼下我還有點事情要處理,吳提迴來了,我得去見一下,雉兒領你們先去潛邸梳洗休息,我們晚上見!”


    聽到裴鎮沒有口口聲聲地稱孤道寡,而是依舊如此親切爽朗,眾人自然開心迴去。


    臨走前,裴鎮叫住了遲玄策,“玄策,要不你就辛苦一下,跟我一起去一趟?”


    吳提身為北淵軍方有數的大人物,裴鎮叫上遲玄策一起,用意很是明顯。


    遲玄策麵帶微笑,欣然應允。


    懷才可遇,君臣相得,這是所有人都願意看見的美好。


    眾人便在微笑中分頭散去。


    禦書房,吳提已經等候了許久。


    裴鎮和遲玄策前後走進,笑著跟吳提介紹了一句,“遲玄策,剛到長生城,帶來混個臉熟。”


    他沒有過多介紹遲玄策的情況,因為對於吳提而言,這是早該熟知的情報。


    事實也的確如此,當吳提聽見這個名字時,心中便立刻想起了關於遲玄策的種種,起身行了個不算怠慢,但也不至於諂媚的禮。


    遲玄策自然當即迴禮,對於這位威震草原的鮮卑共主,以及孤身死守殤陽關的忠肝義膽,他亦是欽佩得很。


    二人笑著寒暄兩句,果然吳提是知曉遲玄策身份的。


    隨著裴鎮吩咐賜座,三人自然而然地分頭落座,裴鎮居中,吳提在左側下首,遲玄策在右。


    吳提主動起身,在裴鎮麵前站定,撫胸彎腰,“陛下,吳提有負重托。”


    裴鎮笑著擺了擺手,舉止之間,已有從容之姿,“不是聽說你把主力都帶迴來了嘛,戰場上死傷點,正常,多加撫恤慰問,需不需要朕親自下一道旨意安撫?”


    “臣惶恐,未能將擄掠所得悉數帶迴,已是有負君恩,豈敢再勞動陛下。”


    “原來你說的是這個啊。”裴鎮站起身來,滿不在乎地甩了甩手,“能拿迴來固然可喜,但那本就是意外之財,拿不迴來就拿不迴來了吧。”


    說完他神色一動,“你去西北,見著我那雲落兄弟了嗎?”


    吳提神色一滯,裴鎮眉毛一挑,“有事?”


    吳提立刻單膝下跪,一手撐膝,“陛下,我們撤退之時,遇到了義軍的阻攔,雙方戰了一場,也因此我們沒帶迴那些擄掠所得。”


    裴鎮依舊在笑著,但笑聲聽在吳提和一旁沉默旁觀的遲玄策耳中,已經變得有些微冷,“雲落是不是在義軍之中?”


    吳提低下頭,“是。”


    “殿下,木已成舟,萬勿急躁,否則錯上加錯!”


    遲玄策嘴唇微動,聚音成線,為了達到效果,甚至不惜用上了一點小心思。


    看著裴鎮本來要噴薄的怒火稍稍收斂了些,遲玄策連忙再補一句,“想想吳提大人之前的所作所為,陛下初登大位,切莫寒了人心,此事稍後再慢慢處置吧。”


    吳提低著頭,等待著本來要到達的狂風暴雨,他已經從陛下方才冰冷的聲音中,嗅到了風暴將至的濕潤氣息。


    然而,預想中的風暴遲遲未來,等來的卻是一雙有力的大手,輕輕用力將他攙起。


    “自當日你隨先皇南征以來,便從未有過片刻歇息,期間更有血戰殤陽關這般值得草原讚頌萬世流傳的忠義壯舉,此番南下,又是車馬勞頓,朕又豈能因私廢公,寒了一顆為國之心。”


    裴鎮望著吳提的眼睛,神情真摯,“隻是朕與雲落,相交生死,朕初登基,便有這與之刀兵相見的局麵,讓朕如何心安,又如何接受!”


    吳提看著眼前年輕淵皇的真情流露,很想說些什麽,但他最終忍住了。


    因為他隻是個臣子,哪怕實力強些,也隻是個臣子。


    既然如此,便不能逾越了本分,帝王最不需要臣子的同情,更不需要臣子的安慰。


    或許在某些時候需要,但歸根結底是不需要。


    於是,他在眼中流露出自責、愧疚和難過,立刻重新跪下請罪。


    “罷了,下去歇著吧。封賞和撫恤的旨意很快就會下來。”裴鎮揮了揮手,“另外,薛鈞的事我知道了,你先押在你那兒,我明天再去見他。”


    吳提起身,朝遲玄策遞去一個感激的眼神。


    雖然他不知曉當時發生了什麽,但一定是發生過什麽,否則陛下不會突然停下了暴怒,環顧場中,能做到這一點的,應該就是這位遲先生了吧。


    吳提走後,裴鎮懊惱地揉著腦袋,“遲先生,你說我有何麵目去見天啟、管姑娘、劍七、梅兄他們?”


    遲玄策皺著眉,“陛下,此事恐怕不是那麽簡單。”


    然後他立刻就後悔了,可惜話已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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