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的結局雖然早已注定,但當我們被思緒和文筆帶迴到某個激蕩的節點上,心潮也會難以抑製地澎湃起來。


    雖然枯槁男子對這三人的身份早已爛熟於心,卻並不妨礙他此刻仿如身臨其境,切身地感受到每一個人的心境變化。


    這是寫書人,最基本的自我修養。


    於是,他稍作停頓,再默默打好一段腹稿之後,才繼續動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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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柄似劍非劍,似針非針,甚至似鐧非鐧的兵刃,在後來有了個很出名的名字,“弑仙”。


    但現在,它還籍籍無名。


    此刻,第一次在這座天下公開亮相的它正靜靜插在秦明月的身體中。


    器身上細密的血槽,正緩緩滲出鮮血。


    而秦明月的眼前,雲落的劍尖正在猛然放大,下一瞬就將擊碎他的喉結。


    一前一後,似乎所有的躲閃方向皆已被封死!


    生死之際,秦明月作出了一個無比大膽又十分正確的選擇。


    他不退反進,脫離了“弑仙”的控製,腦袋微微一偏,沒有一絲一毫的多餘,雲落的劍尖將將從他的耳畔擦過。


    雲落下意識地劍身橫拍,隻拍中了一道殘影。


    秦明月比他快得多,棄劍轉身,閃到了他的身後,化掌為拳,帶著知命境的磅礴真元,砸向雲落的後背。


    雲落本可以閃避,可一讓之後,那一拳就將砸落在這個仍在身子前衝的,未知的幫手身上。


    於是,他的皮膚上驟然彌漫著金光,硬扛了這一拳。


    耳畔忽然聽得一聲低喝,“走!”


    黑色鬥篷伸出左手向上一托,右手已經拎起“弑仙”,朝著秦明月就是一刺。


    角度時機都把握得恰到好處。


    秦明月不得不放棄了後手,倉促一退。


    雲落如同被一柄重錘狠狠砸在後背,原意要穩住身形的他,在聽見那聲低喝之後選擇了相信,在黑色鬥篷的一托之下,順勢飄遠。


    他擦了一把嘴角滲出的鮮血,順勢摸了摸方才被人悄悄塞進懷中的一顆蠟丸,深深看了一眼身形不停隱現,時有金石交擊之聲的兩人,將還插在身上的劍拔出,轉身急速離去。


    秦明月的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原本隻是一場貓捉老鼠的輕鬆遊戲,如今,老鼠逃脫了不說,自己還挨了一劍,更可恥的是,自己的兵器都不得已被放棄了。


    就連當初擊殺那名知命境巔峰的強者時,都未曾有過如此狼狽。


    這出道至今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都是因為眼前這個攪局者。


    不過即使如此,他還是沒有被怒氣衝昏頭腦,身形遊動愈快,想要從戰局中脫身。


    可黑色鬥篷怎能讓他如意,如附骨之錐,死死纏住秦明月,不讓他有從容離去的機會。


    感受著雲落的氣息正在迅速遠去,秦明月陰狠的聲音在霧氣中傳來,“真當我怕了你不成?!”


    通過幾次交手,他已經察覺到,此人並非自己先前猜測的知命境高手,隻是通玄境巔峰。


    無非是身法詭異了些,難纏了些而已。


    迴應他的,同樣是霧氣中的一道冷哼,夾帶著濃濃的不屑。


    秦明月再感受不到一絲雲落的氣機,索性不再猶豫,先解決了眼前這個莫名其妙的雜碎再說。


    他放方寸物中取出備用的長劍,一場曠日持久的追逐在廣闊的穀中,血腥開啟。


    另一邊,急速奔行了約莫半個時辰,雲落終於停了下來。


    因為他一直隱隱籠罩住他的神識已經消失許久;


    因為他到了地方了。


    出發的前夜,曹夜來曾經和他反複推演過若是入穀作戰,可能麵臨的各種情況和各種應對。


    也告訴過他許多穀中可以利用的地形、兇獸等。


    此刻在他眼前的,便是可用的藏身地之一,當年有個一度搶到了奪魁寶物的人就躲在這兒,讓曹夜來路過兩次都沒有發現。


    雲落望著眼前的這顆大樹,樹根虯結,樹幹龐大,枝繁葉茂,和穀中尋常的大樹沒什麽不同。


    但雲落知道這棵樹大有玄機。


    因為,它是中空的!


    在慣常的認知中,沒了樹幹,樹是不可能活得了的。


    當望著這顆鬱鬱蔥蔥的大樹,誰能想得到它有一大截樹心竟然是空的!


    更妙的是,每天從未時起直到亥時,會有大量穀中飛禽來這一片棲息,將會更加幹擾旁人的神識探測。


    雲落不敢耽擱,腳底一蹬,而後快速在樹幹上點了幾下,腳踩樹枝節節攀升。


    按照曹夜來事先所說,在離地約莫三四丈的一處枝丫中間,果然找到了一個不大的缺口。


    雲落將長劍收迴方寸物中,不假思索地鑽了進去。


    裏麵漆黑一片,對於修行者卻並不是什麽難事。


    雲落微微凝神一看,發現洞底並無異樣,便將手一鬆,跳了下去。


    在他的刻意控製下,落地無聲。


    他滿意地看了看四周,先給自己貼上兩張斂息屏氣符,略作防護。


    然後摸出方才的那顆蠟丸,輕輕捏開,露出其中的一小張紙條。


    他忽然莫名有些激動,仿佛一個天大的秘密即將揭曉。


    他對這個在最危難關頭現身相助的神秘人充滿了感激,也著實好奇紙條上的內容。


    “姓淩的,當你瞧見這張紙條,說明你還不算廢,值得本人出手一救。”


    “本”字後麵微微有個小墨團,也不知道本來是要寫啥。


    這語氣可不怎麽友好啊,雲落微微一笑,沒有絲毫氣惱,人家救了自己的命,就是罵兩句也不算啥。


    “我爺爺自甘墮落,我可不是,你若廢物得該死,我可不浪費功夫去救你。”


    “我既然現身了,你就有一天一夜的時間,去養傷,去準備,然後出來找到我,和我一起殺了他。”


    “這個秦明月雖然不算強,但我現在還打不過他,鬱悶。”


    “廢話不多說了,希望你準時出來,同時不要廢物到找不到我。”


    最後的落款是個“管”字,想來便是這個人的姓氏了。


    雲落麵露疑惑,管?不認識什麽姓管的人啊!


    莫非又是自己那位寶藏親爹當年舊人?


    他爺爺自甘墮落是什麽意思,他姓管,他爺爺自然也是姓管,自己並不認識什麽姓管的老爺子啊,可自甘墮落又是個什麽說法?


    雲落甚至覺得不看還好些,看了之後腦子簡直懵掉了。


    不過其中對戰局的信息還是很重要,一天一夜,那就抓緊吧。


    他將紙條鄭重收起在方寸物中,心神收攝,沉浸在祖龍身法的推演中,隻有解決了這個問題,才能徹底拜托被動。


    可惜,雲落並不知道,這位在信上說得雲淡風輕的神秘人,隻是一個通玄境。


    而纏住一個知命境高手一天一夜,需要一個通玄境付出多大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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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閣樓上的男人放下了筆,扯過一張廢紙,捏成一團,朝著一旁的窗戶彈出。


    輕飄飄的紙團速度飛快,猛地撞擊在兩扇窗戶的中間,窗戶應聲打開,一股股帶著些許涼意的清新空氣爭先恐後地擠了進來。


    紙團反彈落地,準確地掉入一個紙簍之中,紙簍裏,已經有數十個如出一轍的紙團了。


    男人深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因為接下來要寫的內容,有些壓抑,有些沉悶。


    讓他甚至都有些不願意提起,但不得不寫,因為這就是曆史。


    曆史向來不隻有和平與輝煌,反而大多數時候都浸透著沉重的血淚跟屈辱。


    所以,要珍惜和平,更要敬重帶來和平的人。


    想到這兒,男人苦笑搖頭,居然更壓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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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落的心神沉浸在對祖龍身法的推演中,隨著理解愈深,他整個人的氣機都在緩緩收斂,漸漸若有若無,在兩張斂息屏氣符的幫助下,完全消失不見。


    所以,一道強大的神識在整個穀中反複掃蕩了三次,也沒能發現他的氣機。


    “李掌教?李掌教?”


    午夜子時的夜色中,燈光照耀得場中一片明亮。


    楊洵不由地出聲喊了一句,李稚川握著這個控界之寶已經好久了,後麵的莊教主和苦蓮大師都還在等著呢。


    李稚川一下驚醒,將手中的匕首交給莊晉莒,就要朝台下走去。


    楊洵趕緊叫住,“李掌教,還沒說結果呢!”


    雁驚寒心中一沉,糟了!莫非出事了?


    否則向來超然淡定的李掌教怎麽竟然會有些進退失據。


    霍北真看向曹夜來,目光中滿是詢問和疑惑。


    李稚川的腳下一停,朝楊洵微微致歉,迴到台上,視線一直平視前方,對幾道急切的目光視而不見。


    莊晉莒的查驗也花了許久的時間,這時,但凡腦袋機靈點的都察覺到了些異樣。


    李稚川以心聲傳訊,“怎麽樣?發現了沒?”


    莊晉莒的聲音有些黯然,“你都沒找到的,又何苦寄望於我。”


    當苦蓮大光頭再一次被楊洵提醒才放下匕首時,所有人都意識到了有大事發生了。


    包括天京城皇宮柳供奉、聖水盟理事會崔姓老頭在內的許多都站起了身,等著今日情況的通報。


    苦蓮和尚和莊晉莒後退一步,留下李稚川站在最前方,這本來也是他的位置。


    “入穀中共計五十七人,現餘四十一人。”


    他想了半天,決定以這樣的方式先糊弄過去。


    可惜,那個人的身份太過敏感,幾乎所有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提醒著他,雲落和秦明月怎麽樣了?


    他的視線從一張張麵孔上掃過,看見他們那發自內心的緊張,等待著結果揭曉後的欣喜,或是頹喪。


    這個時候,他突然很想說一句善意的謊言,可惜有違道心之事是萬萬不敢做的。


    他深吸一口氣,盡量措辭委婉道:“秦明月正在和一個黑衣人互相追逐,我們並未在穀中發現到雲落的氣機。”


    原本踮起腳尖,死死攥著衣角的梅晴雪驟然跌坐在座位上,臉色慘白,梅挽枝趕緊抱著師姐,握住她冰涼的手;


    崔雉的神色也驀地一變,看向身旁的裴鎮;


    裴鎮卻堅定地搖了搖頭,同時孫大運和符天啟也堅定地搖了搖頭。


    雁驚寒情不自禁地起身驚唿,“不可能!”


    霍北真望向曹夜來的眼神中充滿了詢問和疑惑。


    似乎隻有曹夜來還算淡定地默然坐著。


    一陣嗡嗡的交談聲響起,就連那些已經睡著的也被吵醒,然後在得知什麽事情之後,也一臉亢奮地加入了討論之中。


    柳供奉把玩著手中的酒杯,“雁總管,怎麽不可能,戰鬥嘛,有生有死這很正常嘛,技不如人隻能該死了啊!”


    柴玉璞領著清溪劍池、丹鼎洞眾人哈哈大笑。


    一種心腹大患盡消的快意顯露無遺。


    鬱南瞥了一眼身旁的弟弟,鬱琮向他投去一個心照不宣的佩服眼神。


    謝崇猛地站起,“你個老不死的怎麽跟我們大總管說話的!”


    柳供奉故作惶恐地拍了拍胸口,“哎喲,大總管好大的威風!北淵那麽大的地界都不夠你耍,還要到咱們大端的土地上耀武揚威麽?”


    陰惻惻的一句話,瞬間煽動了一批熱血之人。


    雁驚寒身後按住了謝崇,冷冷地看了柳供奉一眼,然後坐下。


    既然你說了雲落該死,那不管他死沒死,你是真的要死了。


    李稚川停頓了一會兒,還是開口補充了一句他本來覺得沒必要加的話,因為他覺得給人一個不切實際的希望,反而更加殘酷。


    但瞧見了眾人的樣子,他妥協了。


    於是,他開口道:“隻是,我們三人均未發現雲落的屍體。”


    一句話忽然點亮了許多人黯淡的眼神,就如李稚川預想的那般,重新燃起了微弱但實實在在存在火焰,那是希望之光。


    但對於柳供奉為首的朝廷一派眾人而言,隻是冷笑而已,都是明白人,這樣有意義嗎?


    一直靜坐不動的曹夜來此刻才端起桌上的酒杯,笑著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沒看見屍體急什麽,睡覺。”


    說完仰頭一飲而盡,將杯子朝案幾上一扔,果然雙手墊著頭,躺下睡了。


    在許多的人看來,曹夜來的動作充滿了暗示。


    有人開始皺眉沉思,有人眼前一亮,心中稍安,有人一臉冷笑,譏諷不已。


    而閉著眼的曹夜來,心中暗道:小子,別給我丟臉,一定要活下來!


    活著,才有一切的可能;


    這樣沒用地死去,隻是一種令人扼腕的徒勞悲傷。


    山風在山穀中嗚咽,潮水撲進湖岸的懷抱中哭嚎,鳥鳴葉蕭蕭。


    第一日的長夜,充滿了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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