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清河,不熱。


    山間很幽靜,這份幽靜,讓飛鳥嘰嘰喳喳的聲音顯得異常刺耳,也讓跪在地上的崔家家主更加惶恐。


    任何一個傳承悠久的宗門或者家族,明麵上的宗主家主都不是最大的底蘊,雖然那個位置也能擁有極大的權力,但這份權力從來都是不牢靠的。


    如同此時,跪在地上的崔賜,就很清楚,隻要麵前的父親願意撂下那麽一句話,自己屁股下的椅子就可以立馬換人,那個聲震大端王朝,享盡榮華富貴的崔家家主,就將不再是他。


    所以,他此刻覺得這山間的風吹得他好冷,這枝頭的鳥叫得他好煩。


    正在絞盡腦汁地想著該如何迴複父親時,卻聽見一聲,“起來。”


    他有些茫然,老頭冷哼一聲,“喜歡跪就跪著。”


    崔賜連忙站起。


    老頭問道:“朝廷的詔令收到了吧,你怎麽打算的?”


    崔賜感到膝蓋微微發酸,卻不敢去揉,恭敬道:“朝廷此舉甚是反常,必有深意,我們崔家還是不要摻和得太深比較好。”


    老頭瞥了他一眼,“人壞是壞了點,幸好還不蠢。”


    崔賜當然知道在說自己,隻好幹笑著應下。


    “那準備派誰去?”


    崔賜想了想,一道靈光閃現,“就讓三長老去吧?”


    三長老崔鴻,明麵上崔鶴的最大支持者。


    老頭拿出一張信紙,提起筆,寫下一行字,吹了吹墨跡,遞給崔賜,“裝起來,交給崔鴻,告訴他,若是形勢到了他必須在西嶺劍宗和朝廷之間做出選擇時,就打開來看。”


    崔賜在一旁親眼看見那一行字跡的寫就,背心再次流出冷汗,恭敬地接過。


    老頭揮了揮手,他緩緩退下。


    走到離那座涼亭很遠很遠的地方,他才敢微微放鬆,望著山下連綿的亭台樓閣,崔家的現任家主歎了口氣,自己還嫩得很啊。


    老頭看著涼亭外欲言又止的中年男子,麵色稍稍和緩了些,對這個跟了自己幾十年的心腹道:“你是想問為什麽我不事先阻止?”


    男子點點頭,老頭想了想,將崔雉寄迴來的密信遞給他,“雉丫頭就不會像你這麽想。”


    男子接過密信,一字一句地看完,恭敬地遞迴給老頭,感慨道:“大小姐果然不凡!”


    老頭放聲大笑,氣吞萬裏如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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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我準備親自前去。”


    一個清瘦的中年男子畢恭畢敬地對眼前的老頭道。


    老頭沒有迴答,他正在專心地對付一籠蟹黃湯包,用一根吸管輕輕戳破薄皮,吮吸一口鮮美的湯汁,發出一聲舒服咂吧聲,湯汁喝完,再將那晶瑩的薄皮蘸上一點香醋,塞進嘴裏,閉目享受。


    中年男子也不著急,反而在老頭吃完之後,默契地遞去一張濕巾,老頭對他點了個讚,中年男子無奈地笑了笑。


    擦了擦手,將毛巾疊放在桌上,老頭伸個懶腰,“我猜啊,崔炎那個老壞蛋就不會讓崔賜去。”


    中年男子微微有些吃驚,“崔家對局勢的態度已經惡化如斯?”


    老頭笑了笑,手拿著那張毛巾道:“如果你輸了,接下來這一個月都得這樣伺候我吃灌湯包。”


    中年男子閉目沉吟,雖說自家老祖宗是開玩笑的口吻,但若是誰敢不當真,必然落得個淒慘下場。


    不過,有一個人除外。


    名叫陸運的中年男子想起自己那個寶貝女兒,苦笑著搖了搖頭。


    不過半晌,一隻信鴿翩然飛來,上麵寫著“崔鴻受命前往西嶺劍宗。”


    陸運歎息道:“父親高見,兒子實在不及。”


    老頭眼神盯著另一個蟹黃湯包,嘴裏說著,“眼裏看著的是個包子,心裏想著的,得是個天下。”


    同樣的戲碼,不同的選擇,在北海王家、湖南袁家、東山謝家、西川劉家之中接連上演。


    鎮江陸、清河崔、湖南袁、北海王、西川劉、東山謝。


    大端王朝境內的六大豪閥,合稱“江河湖海、無問西東。”


    氣魄之大,曾經讓大端王朝的開國皇帝楊灝都曾無奈道:“朕與六族共治天下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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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大端王朝遙遠到很遠的西南邊境,有一片連綿的群山,群山呈東北-西南走向,綿延數百裏,山脊不高,坡度平緩。峰巒疊翠,雄偉挺拔,古木參天,峭壁懸崖,洞府隱沒其間,珍禽異獸,奇花名藥繁多。


    群山數不勝數,便得名號,十萬大山。


    群山之中,流水潺潺,有清風拂麵。山上,時而林木昏暗,細雨霏霏;時而雲散天晴,霞光萬道。


    兩個神仙般的玉人就這層林如洗、百鳥歡唱之間,並肩緩緩前行。


    女子身著綠衣,肩若刀削腰若約素,從背影看去氣質柔弱動人,麵龐之上,細長如遠山的雙眉,襯上一雙燦若星辰的黑亮眸子,再搭上一身合體的勁裝,又讓整個人看起來英氣十足。


    她行走在這如畫般的仙境,卻麵帶憂色,開口道:“咱們應該怎麽辦?”


    詢問的對象自然是身旁與她並肩前行的男子,男子身材修長,麵容俊美異常,但一雙眼睛卻是溫和親切,使得這張臉少了幾分妖異之感,平添一些溫暖。


    他聞言輕輕牽起女子微微有些冰涼的手,“沒事,既然發來了詔令,咱們照辦就是。”


    女子登時轉身,看著他道:“那怎麽行,我們都到了這兒了,那楊灝還不肯放過我們嗎?”


    兩人的身份在這幾句對話中唿之欲出,正是四象山中僅剩的二象,“繡虎”周墨與“青鸞”郭右棠。


    周墨輕輕拍了拍女子的手,示意她不用驚慌,“既然詔令能發給我們,就說明我們的動向一直在他們的掌握之中,此舉既是真要我們去,也是一種示威。”


    感覺到手中的纖纖玉手溫度似乎更低了,他微微握緊了幾分,“我也一直在想,這樣躲下去並不是什麽辦法,這次不如趁此機會走出去一下。”


    郭右棠的眼神中有震驚有不解更有恐懼,“四象山隻剩我們兩個了。”


    周墨伸手將她攬入懷中,抱著她微微發冷的身軀,“所以我們不能都去,就我去吧。”


    感覺到懷中人的掙紮,周墨手臂微微用力,輕聲道:“聽我說完。這次我們既然是奉詔令出去,想必楊灝與荀憂也不會明目張膽地對付我,隻要沒有大軍圍攻,我自保還是沒問題的。更何況,我想去找一找,兩位師兄的消息。”


    身上的手臂一鬆,郭右棠撐起身子看著周墨,“你還是不相信他們已經不在了。”


    周墨點點頭,“是的,我不相信。當年之事太過突然,許多線索都被掩埋進了曆史,前些年一直忙著提升修為實力好保護你,保護宗門,等到稍微空下來,卻又遷居至此。符師兄和曹師兄俱是一時人傑,不會這麽無聲無息地死掉,無論如何都會有線索留下來。”


    “我把符陣的傳承整理好了,放在祖師堂中,我一走你便開啟大陣封山,直到我迴來。”一口氣說了這麽多,周墨輕撫著郭右棠的臉頰,“隻是要辛苦你一陣了。”


    郭右棠重新將頭貼在愛郎的胸膛,感受著跳動的炙熱,眼淚無聲流下。


    她知道她勸不住,她也不會去勸,她怕多勸上幾句,會令周墨為難。


    周墨靜靜地抱著心愛的女人,鼻尖嗅著她發絲的清香,睜開眼,神情堅毅。


    數年之前,曾有評語流傳世間。


    天下之才共一石,“繡虎”周墨,獨占八鬥。


    引來天下嘩然。


    四象山式微,周墨閉門潛修,並無事跡傳出,天下人漸漸都將這句話拋諸腦後,偶爾想起,都引為笑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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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裏,小屋中,雲落盤膝而坐,手中拿著長劍。


    對麵是薑老頭冰冷的麵孔,“你行不行?不行趁早滾蛋。”


    雲落抿著嘴,不言不語,趁著未明的天光,揮出一劍,一道白色的劍光停在身前。


    不止薑老頭,雲落對此也已經見怪不怪,這些天之中,他每每能畫出這樣一道或者兩道劍符,但始終堅持不到將整個符籙畫完。


    不是後麵畫出前麵的劍符就已經崩散,就是後麵所畫的劍符跟前麵根本就不搭。


    區區一道井字符,困住雲落五六天。


    對於這種強悍詭異到連他這樣的劍道大宗師都無法估量的大道,薑老頭心中也是焦急,他雖然心知這劍符道絕對不是那麽輕鬆就可以練成的,但心中仍然不可避免地將希望寄托在荀鬱那個老不死的所謂的識障之上,希望雲落可以一蹴而就。


    所以,言語上始終刻意地保持著冰冷和不滿意,沒有讓雲落察覺出絲毫的異樣。


    正因為這樣的一如既往,雲落心中哀歎著,自己這天賦真是沒救了,練個這個都練這麽久,眼看著之前那帥氣大叔所說的七八天時間已經快到了,自己還是,哎。


    無聲地歎了口氣,繼續振作精神,開始催發劍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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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靈脈的平台上,四個少男少女圍成一圈坐在某一間屋子中,間隔放在四人中間的三張案幾上,擺放著一塊黝黑的石頭,正隨著幾人的唿吸,躍動著光芒。


    不知雲落如果在此,會不會認出,這個就是一直擺在他身後的那種石頭。


    陸琦輕輕地睜開眼,唿出一口濁氣,瞅了瞅身旁幾人,吐了吐舌頭,又重新閉目修煉。


    剛才自己開辟丹田的轟然聲響,果然隻有自己聽見了。


    過得半天,崔雉又悄悄睜眼,再次閉上眼睛,調整氣息。


    霍北真仰躺在小屋外的草坪上,翹起一條腿,嘴裏咬著一根狗尾巴草,正閉目曬著太陽。


    範離陽在一旁輕輕感慨道:“你破鏡之後真的性情大變。”


    霍北真睜開眼睛,又迅速眯成一條縫,瞅著天上的月亮,“不是變了,是迴來了。”


    範離陽有些不解,霍北真朝著身後的屋子仰了仰頭,“劍宗都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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