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的錦城在上午時分就已然是人來人往,雲落推著獨輪車平靜地走在大街之上,左穿右繞之下,來到了一個小菜市。


    一處攤位上,一個菜販子老遠就朝雲落揮揮手,等雲落走近後,埋怨道:“雲兄弟,你今天怎麽來得晚了些啊,再晚就要錯過點了。”連忙開始往獨輪車上搬著菜。


    就在低頭的一瞬間卻低聲道:“岑大哥在簾子後麵等你。”


    雲落連忙告罪:“對不住對不住,起晚了,早上走得急,水都沒顧上喝一口,王二哥有水沒有?”


    菜販子一臉嫌棄地看了他一眼,朝攤位背後的簾子努了努嘴。雲落掀簾子走進去。


    簾子後麵是個小小的空間,剛能放下一張床的大小,擺著一張小桌子和兩個小凳子,早有一個身穿黑衣的絡腮胡子坐在那兒。


    看見雲落,絡腮胡子點點頭,“司聞曹的人去你那兒了?”


    雲落低聲道:“衛紅衣。”


    絡腮胡子道:“那個清漪姑娘並不知情,胭脂水粉也是換過一個月零十三天了,查不出來。”


    說完他又看了眼雲落,“我真的很佩服你,不僅敢殺了張春風,還真做到了,而且能想出這麽天才的辦法。”


    雲落嗬嗬一笑,“沒有岑大哥的配合,我什麽也做不了。”


    絡腮胡子,名叫岑無心,他搖搖頭,“沒有我,你也能想出別的辦法。”


    雲落為張春風設計的死法是心髒突停,反正書上是這麽叫的,這是他在那間書鋪裏偶然翻到的一本無名的小冊子,說人的心髒在興奮刺激過量的情況下,可能會停止跳動。


    於是他在一些動物身上做了實驗,證實了這樣的說法。


    抱著試一試的態度,雲落從無名冊子上選了三種帶有強烈興奮刺激作用的物件,在張春風相好的姑娘的胭脂水粉中放入一種,那內室之中的熏香裏放入一種,在送去的蔬菜中挑了品相最好的放入第三種,單獨每一種其實都算常見,沒想到竟然一次成功,就是仵作來了,也隻能得出個張春風命衰,樂極生悲的結論。


    三樣缺一不可,但能同時中這三樣的,卻隻有那張春風一人。


    雲落觀察了張春風,整整一個月,他隻要從枕江樓出來幾乎每次都會去那家牛肉麵館,而雲落在此之前,已經給這麵館送過三個月的菜了。


    這就是令岑無心佩服的地方,布局深遠,策劃精細,算好時辰一擊而中。


    岑無心又說道:“我不管你為什麽要殺一個高高在雲端的大人物,但你要保護好你自己。”


    雲落點點頭,心中溫暖,這就是兄弟,過命的兄弟。


    兩年前,在一起幫派紛爭中,岑無心被身邊人出賣,遭人圍殺,渾身負傷逃遁之際,是路過的雲落頂著天大的風險,將其背到了安全的地方,並且在接下來的時間中,屢屢幫他分析情況,出謀劃策,讓他的勢力迅速擴張,漸漸成為錦城地下的一方人物。


    岑無心不是沒想過和雲落一起,兄弟同心,共創大業。


    可雲落終究誌不在此,他的誌向在另外的地方。


    告別岑無心,雲落推著獨輪車,走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一個老舊的小院,雖然老舊,但布置得很是清雅,裏麵就住著一主一仆兩個老人,雲落敲了門,靜靜在門口等著。


    過得一會,一個發絲猶黑的老頭子緩緩過來開了門,看見雲落,點了點頭。


    雲落便將獨輪車上的菜筐取下抱起,跟著老人走了進去。


    小院中,另外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悠閑地躺在藤椅上,待雲落將東西搬到廚房出來後,輕輕一指旁邊的座位。


    雲落乖乖坐下,眼神之中有敬重、有羨慕。


    因為這個老頭,是個修行者!


    因為這個老頭,是他的師父!


    多年前,年紀尚幼,比如今更加落魄潦倒的雲落偶遇了這個老頭,老頭感慨他的命運,便教授了他一些武技,並指點他生活的方向,多年相處,慢慢結下了這段師徒之緣。


    “沒想到你這麽快就做到了第二件任務。”老頭的話語中有一絲讚賞。


    雲落並無得意,“行百裏者半九十。”


    老頭點點頭,“有此心性,若你能真的完成這三件任務,我一定按承諾,讓你踏上修行之路。”


    雲落看著老頭,“我的丹田的問題?”


    老頭不在乎地擺擺手,“小事。”


    雲落的臉上驀地閃過一絲興奮,轉瞬又歸於平靜。


    老頭問道:“你這麽執著地想要成為修行者,到底是為了什麽?”


    雲落臉色一黯,想起自己時常做起的那個噩夢,一個很儒雅的叔叔抱著自己,氣氛溫馨而甜蜜,轉瞬之間,衝天的劍光從天而落,自己眼前一黑,失去知覺。


    他很想弄清楚那個抱著自己的人是誰?是自己的父親嗎?那道劍光又是誰斬落下來的?這些跟自己到底是什麽關係?


    老頭也不勉強,拿出一張紙條,“這是我花了很大代價才弄來的情報,就在這兒看,看完還給我。”


    雲落雙手接過,仔細一看,喜上眉梢,看到之後,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朝著老頭拜了三拜。


    他毫不懷疑情報的真實性。


    推著車,雲落走在街上,腳步堅定而迅速。


    四周熙攘,一個孤獨的破落少年,向著心中所求,艱難前行。


    一個孤兒,還要養著另一個孤兒,生活的艱難自不用說,所以雲落的活計有很多,送菜是他最主要最穩定的收入,而每隔兩天去升仙湖市中擺渡,則是他發橫財的好機會。


    升仙湖,因升仙橋而得名,傳說有仙人在此白日飛升,故而有諸多修行者來此瞻仰或尋覓機緣,便有心思活泛的在橋下的船上售賣丹藥、功法等朝廷明令禁止的東西,朝廷卻也沒見管過,生意自然就好了起來。


    生意一好,人流船隻就慢慢匯集起來,對河道多有阻塞,官府幹脆鑿開河道,將河水引入旁邊的人工湖內,取名升仙湖,將這些人驅趕至湖中。


    所以對於這販賣的都是朝廷禁物的升仙湖市,朝廷的態度就很耐人尋味了。


    曆經多年,這湖麵之上已是密密麻麻的船隻,僅留出一些狹窄縱橫的船行道,兩岸皆是錯落擁擠的竹屋或吊腳竹樓,成了西南之地最大的修行者交易市場。


    所以去升仙湖市的,出手都很闊綽。


    想到這裏,雲落的心情有了些愉悅;


    想到師父給他的那些情報,想到今天就能完成第三個任務,他的心情更加愉悅;


    腳下卻依舊平穩地朝升仙湖市走去。


    穿過一排排錯落的棚屋,雲落不時跟有的屋子裏的人打著招唿,來到湖上一艘不怎麽起眼的小烏篷船上,艙門的簾子上布滿了油汙,使得整張簾子變得僵硬和厚重,雲落撩開簾子走入,一個一身黑衣的男子朝他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笑。


    雲落搖著頭,“你就不能找個人打掃打掃。”


    “別人又不是來做客的,無所謂。”說著黑衣男子拿出一個油紙包遞給雲落。


    雲落接過打開,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閃爍著寒光,看起來就很鋒利。


    他晃了晃手中的油紙包,“謝了。”


    黑衣男子搖了搖頭,“咱們之間用不著,我難得有個朋友。”


    雲起嘿嘿一笑,“我隻是謝謝你知道拿個東西包一下,沒給我弄髒了。”


    黑衣男子歎了口氣,“你看,所以我們能做朋友。”


    他從始至終都沒問過一句雲落要拿這把匕首幹什麽,因為他相信雲落能夠處理好首尾。


    何況就算處理不好,也無所謂。


    走出小船,雲落走到另外一艘小舟之上,安靜地等著。


    他知道,要等的人今晚一定會來。


    四十五歲的潘重樓走出宮門,步履沉穩,坐上早已候在宮門外的馬車,麵色如春風拂過。


    作為蜀國名義上的三號人物,這些年他雖然沒有實權,但過得很舒心,錦衣玉食、醇酒美婦,也有想過就這樣終老在這繁花似錦,悠閑安逸的蜀地。


    沒曾想,老天爺偏偏如此眷顧於他,就在六個月前,當他在自己藏書樓中翻閱一本不知道啥時候買來的修行功法時睡著,機緣巧合地引天地元氣入體,成功淬煉體魄,從而邁入了修行者的行列。


    世界立刻變得不一樣了,他覺得自己變年輕了,有活力了,心中那團早已熄滅的野心之火春風吹又生,於是他費盡心思,謀求調迴王朝都城天京城,調令已到,自己剛才便已經跟蜀王和國相辭行,明日便要啟程趕赴天京城。


    在天京城他能得到更多的資源和幫助,才能更加靠近大端王朝的權力中心,前提是,他要值得被幫助和提拔。


    所以他今晚要去升仙湖市,他要去購買聚氣丹,爭取在迴去的路上就讓自己悄悄突破至二境。


    修行九境,煉體、聚氣、凝元、神意、通玄、知命、問天、合道、天人大長生。


    這聚氣丹顧名思義,就是讓一境煉體境的修行者在突破入聚氣境時能夠更好更多的聚集天氣元氣,成功邁入聚氣境的靈丹。修行路上,像此類有直接明顯功效的丹藥向來都是供不應求,價格不菲,可潘太傅何曾缺過銀錢。


    夕陽無力地墜下山頭,夜色漸漸襲來,潘重樓屏退左右,從家中悄悄走出,一生謹慎的他從來不會將這樣的消息貿然告訴別人,也正是這樣的謹慎,他才能在多年之前抓住那份魚躍龍門的機緣。


    就像這一次前往升仙湖市,他便已經以公開的身份帶著隨從去逛過好些次,口中還數落著這兒的髒亂、無序與囂張。


    他有個一直以來引以為豪的本事,過目不忘。所以,蒙著麵的他便能在這會兒輕車熟路地走到了一個吊腳樓前,這是一家賣裁縫鋪子,潘重樓卻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店主是個老頭子,看見這個蒙麵人也不以為意,在這升仙湖市,蒙麵的罩袍子的多了去了,在潘重樓說明來意後,指了指樓下水麵上的一艘船,轉身走入了鋪子。


    不一會,潘重樓從船上走出,麵容平靜,習慣了謹慎的他,按照早已踩好的路線,上了一艘擺渡船,他要坐到湖的對岸,然後從那邊改換路線,從另一側迴家,決計不能讓人知道今晚自己來過升仙湖市。


    掀開簾子,看見還是之前踩點的小船夫,他才真正將一顆心放入心裏,閉著眼睛開始養神,突然他的眉頭一皺,發現小船並未按照原先的路線朝對岸駛去,不動身色地開口問道:“小哥,這幾日湖中進出路線改了?”


    小哥連忙嗯了一聲,“可不,今天前麵有兩艘大船要卸貨,把原先的路堵了,隻得繞繞。放心,不多收你錢。”


    潘重樓不再言語,繼續閉眼休息。


    小船在湖中默默前行,漸漸地走到了湖邊一片人跡罕至的僻靜之處。


    潘重樓雙眼睜開,警覺之色驟然出現在臉上,卻看見那船夫小哥轉過頭來,朝著自己嘿嘿一笑:“晚了。”


    潘重樓不動聲色,“你是誰?”


    他沒有直接逃跑,他的行蹤、他的修行,他都不想暴露。


    船夫小哥自然便是雲落,他沒有答話,手上不知從何處變出一把利刃朝潘重樓刺去,普普通通的一刺,在潘重樓看來卻有著百般變化,封死了自己所有的路線,生出一種避無可避之感。


    少年竟是一位武技高手!


    但潘重樓卻突然笑了,因為就在這一瞬間他發現雲落並非修行者,若是往日,自己定然命喪此處,而現在不同了,自己是修行者了。


    但就這個不懂修行的毛頭小子就敢來刺殺自己?定然還有後手。一念至此,一生謹慎的他便留了後手,隻是輕輕一指戳向雲落的肩頭,注意力全都放在可能從船底、水中、身側突然衝出的刺客。


    手指微動帶起一圈元氣的震動,潘重樓滿意地自己的傑作,彈指傷敵,揮灑自如,這就是修行者啊,隻是就在下一瞬間,他驀地睜大雙眼,滿眼都是不可思議。


    雲落不閃不避,任由那元氣化作的指尖點在肩頭,戳破皮肉,直傷肩骨,他一身悶哼,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後一側,腳底重重地踩在船板,踩得船身往下一沉,左手卻再變出一把匕首,以不可思議的角度狠狠地紮進潘重樓的腹部。


    潘重樓不敢相信地看著自己的腹部,汨汨的鮮血正在朝外湧出,最關鍵的是,雲落這一擊極其精準地打碎了他的一處竅穴,匕首之上居然還附帶著元氣傷害,他感覺自己的生命如同身上不多的真氣一般正在緩緩消逝。


    他很後悔,後悔自己沒有在第一時間用盡全力擊殺這個不會修行的少年。


    雲落吐了口血沫,耷拉著右邊肩膀,也不過多言語,從地上撿起之前右手的匕首,就要結果了潘太傅。


    他也想過嘲諷幾句潘重樓,為何自己會知道他是修行者,為何自己會知道他的這處竅穴很關鍵,但還是算了。


    話本上常寫,反派死於話多。


    可是修行者之所以能成為這座天下最頂尖的存在,就在於他們能做到的許多事,超出了常人的想象。


    潘重樓凝聚起僅存不多的真氣,顫顫巍巍地朝雲落拍出一掌,手不停地顫抖著,仿佛下一刻就要頹然掉落,若是武技比拚,這樣的招式可是會讓人笑掉大牙,但,他是修行者。


    天地元氣震蕩著凝聚起來,一個虛幻的大手朝著雲落的麵門直接印下。


    避無可避。


    雲落真正領會到了修行者的強大與可怕,也更加堅定了要成為修行者的決心。


    前提是這關他能活下來。


    賭了!


    雲落根本不躲,將左手的匕首,用力地朝著潘重樓擲出。


    雲落閉著眼,隻覺清風拂麵,天地元氣失去了操控,重新變得溫順可親,消散於天地。


    潘重樓的咽喉上插著一把匕首,已然氣絕身亡。


    拖著受傷的肩膀,雲落將潘太傅的屍體綁上石頭沉入湖底。


    打掃幹淨後,將小船撐到一處泊好,從船上弄出一個鬥篷披在身上,走進了黑衣男子的小船。


    “曹大哥,還你。”雲落用左手將那把能夠附加元氣傷害的匕首遞還給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姓曹,名夜來。


    曹夜來隨手放在桌上,“先治傷。”


    看了看,所幸骨頭沒碎,隻是錯位了,簡單正位之後給傷口敷上藥粉,再纏上繃帶。


    曹夜來的手法很好,雲落換上一身幹淨衣衫後幾乎看不出來肩膀的傷勢。


    曹夜來突然道:“那可是蜀國太傅啊,真有你的。”


    雲落猛然一頓,看著曹夜來,緊接著又笑了笑,“所以才弄得這麽慘。”


    他相信曹夜來。


    曹夜來淡淡道:“你太急了,這次籌劃得太不周密,若無我幫你掩飾,或許會弄得人盡皆知。”


    雲落沉默點頭,大恩銘記在心。


    曹夜來歎了口氣,拍了拍雲落尚好的左肩,“迴去吧,這邊我幫你收尾。”


    雲落盯著曹夜來,眼眶微微泛紅。


    曹夜來道:“我不喜歡男人。”


    雲落:“......”


    趁著月色,離開升仙湖,雲落恍如隔世,這就算完了?


    接下來自己就能踏上夢寐以求的修行之路?


    腳踩在小巷中的灰土路麵上,幾無聲息。


    一聲聲的呐喊,一遍遍地響徹自己心中的小天地。


    夜涼如水,湖麵驟起微風,曹夜來就在這天地水間,撐著雲落的小舟,蹲在船頭,殺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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