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的很快就迴來了,手裏還拿著一壺熱水。他望了望知秋,看見他一副想走的樣子,便細言細語道:“小知秋,怎麽小書鋪的椅子你坐著不舒服嗎?要不要再去給你換一張過來?”


    知秋連忙拒絕,笑道自己隻是有些困了,心裏卻愈發的不安了。


    “那就好,小知秋啊,咱們認識幾年了?我一把年紀了,現在忘性越來越大了。”老掌櫃望著知秋輕聲道。


    知秋揉了揉腦袋,兩年?兩年半?這誰記得啊。


    “好像是兩年多吧...我剛來姑蘇州沒多久好像就來這間小書鋪了。”知秋一臉不確定地迴答。


    “總之是挺久了吧,也是啊,想當初你剛來小書鋪的時候,我瞧見你還是一個小孩呢,感覺剛過來的時候身體咋還壯一點呢?”老掌櫃邊說邊上前捏了捏知秋肩膀。


    知秋哎喲了兩聲,這老頭力氣怎麽這麽大,瞧著倒是弱不禁風的。我能不瘦嗎?以前在京城吃的啥,來了姑蘇州後我又吃的啥,能是一迴事兒嗎?


    不過他還是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對老掌櫃的說道:“或許我長高,就變瘦了?”說完知秋狠狠地想抽自己一耳光,什麽時候自己這麽有違良心地說話了。


    唉,都怪他娘的世事弄人呐。


    老掌櫃竟然一臉惋惜,說道:“唉,看著小知秋這麽瘦,我也很是心疼呐,明日起,掌櫃的給你加些肉吧,十五六歲的少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得多吃點,行啦別謙讓了,以後想吃什麽,跟我說就行。”


    知秋心裏暗自想道:我倒是不會謙讓..不過今天確實從西邊升起了啊,不對,瞧著夜色,怕是太陽從東邊落下了吧。


    可知秋還是擠出一臉勉強之意,說道:“掌櫃的,你..你這怎麽行呢?你能在幾年前收我來小書鋪幹活,能給我幾口白米飯吃,我已經十分感激了,這我最近又沒做什麽事兒,哪能值得掌櫃的你這麽嘉獎,我受之有愧,實在是擔當不起啊。”


    如果加肉的話,多加點牛肉吧,牛肉還是鮮嫩點...不過這話知秋還是說不出口的,就算他臉皮有多厚也說不出,其實說也能說出口,隻是今日明眼人都能瞧見這掌櫃的有事兒要找知秋。


    莫不是什麽拐賣兒童之事吧?知秋心裏想象了無數個情景。


    他左手拿著把刀,右手拿著些繩子,一邊對那些孩童大聲嗬斥,一邊又去將他們套上,誰吵他就用那刀來這麽一下..想想竟然還有些威風。


    老掌櫃的接著又說:“想想你也算我看著長大了,時過境遷,門前的那片片葉子也是換了一批又一批,綠的換黃的,黃的又變沒了。”他一臉感慨地望著門前那棵銀杏樹,“你說人呢,是不是也像這棵銀杏樹一樣,每個階段都會變。”


    知秋摸了摸腦袋,雖然腦袋沒那麽痛了,不過聽著這些話想不痛也難。“掌櫃的,你說這些我頭又開始痛了,我先進屋子拿個碗把藥喝了吧!”


    不一會兒知秋便喝了藥,迴到椅子上。他看了看老掌櫃,隨口說道:“銀杏樹嘛,我知道,日子冷些的時候就落葉,暖和些的時候便開始展葉開花結果。”


    “小知秋啊,像你這麽有學問的少年不多了,況且我沒記錯的話,你便是不識字兒,也不會寫字兒吧,難道有這番見識。”老掌櫃緩慢地說道。


    這不是有些常識的人都知道嗎..怎麽今天這個掌櫃的老是吹捧我,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雖說我優點挺多,但這明顯說到點子上啊..


    知秋淡淡一笑,說道:“哪有哪有,掌櫃的,這我都是聽別人說的。”


    老掌櫃起身走到銀杏樹下,剛好晚風刮起一陣落葉。他隨手拿起一片落葉,大聲道:“小知秋,你說做人像銀杏樹好嗎?”


    知秋也不知道這銀杏樹與做人有什麽聯係,於是搖了搖頭。


    可他看著老掌櫃這炙熱的眼神,心中大叫不妙,這明顯是有一大堆話說的前兆啊!


    果不其然,老掌櫃看他搖頭後,來了興致,他將那張落葉拿到了他那張椅子上,沉聲道:“這有些人呐,做事兒就和銀杏樹一樣。像你剛剛說的那樣,銀杏樹天冷便會落葉,日子熱些便又開始展葉開花結果。有些人一旦遇到天氣好了點,便會充滿動力做他想做的事兒,而一旦遇到惡劣天氣,什麽刮風下雨,酷暑難耐這種天氣,他就會放棄所做之事。”


    “他們不會因為自己所做的事兒而且堅守底線,反而一旦外部條件稍稍惡劣後,他們便會放棄或是轉變。”老掌櫃望著知秋,問道:“你覺得我說的對嗎?”


    知秋伸出了一個大拇指,腦袋也不停的點。


    老掌櫃摸了摸自己的白須,顯然對知秋這個舉措感到甚是滿意。


    接著他又說道:“那你覺得你是這樣的人嗎?”


    知秋想都沒想搖了搖頭。


    不過等了一會兒,知秋一手托著自己的下巴,朝老掌櫃的問道:“那如果銀杏樹隻是順勢而為呢?”


    老掌櫃顯然沒想到知秋居然還會反問,不過好在以前也有人問過這樣的問題,多少能及時迴答上,於是他又說道:“其實你說的也對,但是你忽略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如果銀杏樹肯吃苦耐勞,忍住各種惡劣的天氣的話,它可以任何時候開花結果。所以呢這不叫開花結果,而是叫逃避現實。”


    “倘若現實很殘酷,本應該就逃避呢?”知秋依舊不肯死心。


    “這世上哪有可以逃避的現實,隻要一條命還在,那麽就還活在現實中,怎麽能說逃避呢?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你都是還處在這個現實中,如何逃避呢?”老掌櫃一連串的發問讓知秋有些喘不過氣。


    “話是這麽說,可有時候好像不得不逃避現實啊...假裝逃避也行,就像我一樣,遇到不順心之事,喝點小酒,醉他一場,明早起來便忘了。”知秋小聲嘀咕道。


    老掌櫃望著知秋的眼睛,喃喃道:“能忘的事兒怎麽能叫煩心事呢?”


    “我見過萬千鐵騎橫跨稚童的場景。”


    “我看過讀書人向拿著大刀的士兵跪地求饒的模樣。”


    “我聽過一位現在本應該在道榜第一的人說做不到。”


    “無論是我看過的還是我聽過的,凡是能讓我記到現在的,都是煩心事。”


    “這世上,哪有能忘的煩心事?”


    知秋望著老掌櫃的麵容,突然感覺掌櫃的比他想象中的要老。


    或許是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瞬間老了好幾歲。


    尤其是說“做不到”三個字的時候,知秋明顯能感受到掌櫃的聲音有些顫抖。


    掌櫃的說完後,氣氛有些沉默。知秋也不知道今晚老頭跟他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說這些幹嘛,但心裏覺得還是得打破沉默。


    知秋小聲道:“那啥,掌櫃的,我雖然不知道你要讓我幹嘛..”


    “我..我能也說一聲,做不到嗎..”


    知秋說完,閉著眼不敢看老掌櫃的。


    誰知老掌櫃哈哈大笑了一聲,嘴裏念叨“有趣有趣”。


    知秋覺得有些尷尬,也學著老掌櫃的樣子大笑了兩聲。


    “小知秋,你這機靈勁兒倒是跟誰學的?”老掌櫃問道。


    知秋想都沒想便答道:“還能是誰,自學的唄。我可憐呐...”


    掌櫃以為他接下來又要賣一段慘,結果發現知秋停了下來。


    知秋看了看夜色,發現今晚著實聊的有些久了,便想迴去歇息,於是他略顯局促地望了望掌櫃。


    掌櫃瞧出了知秋的用意,所以理所當然地搖了搖頭。


    知秋歎了一口氣,說道:“掌櫃的,我沒有武道天賦,打了幾年亂拳,竟然連個姑娘都打不過。腦子也不靈光,你看我字也認不得,寫也不會寫。除了在吃的方麵略有天賦以外,我實在想不出你能找我幹嘛?”他頓了頓,死死地盯住掌櫃,小聲道:“莫不是你真的要我去當拐賣兒童之輩?說好,我可不幹那些事。”


    掌櫃依舊搖了搖頭。知秋實在拿他沒轍,幹脆就躺在椅子上裝睡著。


    “我這幾天在思考一個問題,如果我教你識字兒,教你寫字兒,你算不算我的徒弟?”掌櫃慢慢說道。


    知秋聽到這話後,直接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教我寫字兒認字兒?我好不容易學了整整八年,才脫離苦海。你這老頭兒又要讓我重走以前的道路?可是,如果我說其實我會寫,那之前我說的話不就也被推翻了嗎,被推翻倒沒啥兒,關鍵如果又開始問我跟誰學的,我又該如何迴答?


    這倒黴的小少年,今天揉腦袋的次數好像多了些。


    他想了想又說道:“掌櫃的,那啥,我心意領了,可是你也知道我,偷奸耍滑之輩,為人又市儈得很,哪裏有便宜占我必定是跑的飛快,哪裏能偷閑,我絕對不會猶豫片刻便跑去。您看我像是能擔當您弟子之名的人嗎?”


    老掌櫃細細打量了片刻後,嘴裏蹦出了一個“像”。


    小少年欲哭無淚,估摸著今天要是不答應,恐怕明天就不用來小書鋪了。他想著還能不能扳迴最後一程,他問道:“掌櫃的,能不能隻當你弟子,不學習讀書識字兒啊?”


    “不能。”掌櫃的一口迴絕。


    “對了,今日起,你就是我的關門弟子,排行第十四。”


    “那我的師兄師姐些呢?”知秋聽到排行十四,心裏想著這老頭兒是不是在胡說,就一個書鋪掌櫃,哪能收到十四個,更可笑的是一炷香之前,好像還聽到說什麽“道榜第一”之類的話。


    “死完了。”


    又是一陣晚風襲來,剛好吹落了一片銀杏葉。


    不偏不倚,吹到了知秋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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