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仁皇後點頭道:“陛下聖明。”


    逄圖攸道:“今日之事,事關緊要。我隻想與皇嫂一人密商。所以,象廷郡王和雒淵概他們,我就一個也沒有傳召入宮。他們畢竟都是外人,我總是對他們不放心。而且,今日我與皇嫂所說之事,隻是咱們的家事,和他們也說不著。我如此措置,皇嫂以為妥當麽?”


    “妥當至極。謹遵陛下聖諭。”


    華耘站在一旁,靜靜看著皇帝說話。他驚訝的發現,皇帝的臉上呈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和從容,與此同時,皇帝的身上還呈現出了一種此前在他身上從未出現過的帝王氣概。這種氣概看不見、摸不著,但卻明明白白的充斥在四周,皇帝的身上仿佛到處都充滿了力量和光輝。


    逄圖攸不慌不忙的拈了一小塊鬆子糕,慢慢咀嚼著,好像很喜歡那塊鬆子糕的味道似的。等他完全咽下去了,又輕輕啜了一小口茶,用手緩緩擦拭著胡須,笑道:“如果我猜的不錯,皇嫂現在心裏最掛念的,應當是逄稼的安危吧?”


    宣仁皇後對於逄圖攸說話的直白率真感到很驚訝。宣仁皇後甚至逄圖攸之為人,他對於世態人心揣摩得很透徹,但平時與人說話卻總是非常委婉、柔和,即便雙方意見相左,逄圖攸也從不與人爭執,即便對方是他的仇敵,逄圖攸也決不當麵給人難堪。方才這種如此直白率真的話,以前很難能夠聽他說起。


    宣仁皇後一時語塞,沒有應答。


    逄圖攸接著道:“皇嫂啊,我們今日可以敞開來好好談一談了。你若是有什麽話想問、想說,可以盡管問、盡管說。我們開誠布公,這樣都輕鬆些,好不好?”


    宣仁皇後更加不知道怎麽接話了。


    逄圖攸又道:“皇嫂,自從先帝駕崩,我意外繼了位,我就一直心神不寧。雖然我繼位做了皇帝,但我心裏明鏡兒似的,從皇嫂到逄稼,從列位臣工到黎民百姓,你們都將我看作是篡位自立的大奸巨惡。皇嫂,你是最知道我的,我最在意別人的評價。因此,對於眾人的這種猜疑,我看得越清楚,心裏頭就越難受,但最苦楚的地方在於,我又無從辯解。這其中的糾結、劇痛,無人能夠理解。平日裏頭,我在宮裏頭見人、辦事,看上去有說有笑,好像誌得意滿的樣子,但一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這肝兒上就像被人一片一片揪下去了一樣,生生的疼。昨夜,象廷郡王一席話,才算是徹底解除了我心頭的鬱結。我這胸口裏憋著的一口氣,才算是長長的舒出來了。想必,象廷郡王的話,肯定也解開了皇嫂心裏頭一直以來對我的疑惑了吧?”


    宣仁皇後想,既然逄圖攸如此直白,那麽與其虛與委蛇,不如直言相對,於是點頭道:“正是。妾起初確實疑心陛下。是妾錯怪了陛下,請陛下賜罪。”


    逄圖攸道:“無妨。我若是皇嫂,同樣也會疑心的。不光會疑心,還會仇恨。這是人之常情。不過,現在終於好了,事情明了了。我們的心結,也就差不多都打開了。不過,我想,皇嫂應當還剩下一個心結沒有打開,那就是逄稼的安危吧?”


    宣仁皇後坦然的點頭道:“正是。”


    逄圖攸道:“皇嫂啊,我今日也就明說了吧。我是不會允許逄稼繼位為君的。這一點,想必皇嫂也心知肚明。我猜,也正因如此,皇嫂才心有鬱結,擔心我早晚會對逄稼下手是麽?”


    宣仁皇後有些不好意思,於是緩和道:“妾相信陛下不是這樣的秉性,但陛下身邊的人,卻不好說了。”


    逄圖攸微笑道:“皇嫂這是給我留了麵子了。大位傳承,曆來是皇室第一等大事,無論我什麽秉性,都不可能含糊。別的人不用說,我自己,就決不允許逄稼繼位。這是毋庸諱言的。”


    宣仁皇後感到自己有些被動了。逄圖攸自己把臉上的那個麵具給撕掉了,而且撕掉的還這麽徹底。這是從未有過的局麵。毫無疑問,逄圖攸完全控製住了談話的節奏。


    逄圖攸道:“我執意保留逄稼的太子之位,原因麽,我昨夜已經說清楚了。以後,我再找機會將逄稼降為郡王。但現在,以及以後一段時間,他仍是太子,這也是不會更改的。皇帝的旨意,怎麽能夠朝令夕改呢?對於這一點,皇嫂應該也能理解的吧?”


    宣仁皇後點點頭。


    逄圖攸道:“當然了,逄稼的太子之位保留一天,皇嫂就要擔驚受怕一天,對我的猜疑也就保留一天。對於這一點,我也是完全能夠想得到的。”


    宣仁皇後又點點頭。


    逄圖攸道:“我也知道,無論我做出何種保證,都沒有用。皇嫂絕不會相信我的誓言和保證。是不是?”


    宣仁皇後看逄圖攸異常的坦白,覺得索性自己也別掩飾什麽了,於是再次點點頭。


    逄圖攸道:“我昨夜迴來,琢磨了一宿,終於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要完全消除皇嫂對我的猜疑,是絕不可能的。別說現在逄稼還在太子之位上,就是日後逄稼不再為太子,皇嫂依舊還是會疑心我。所以,我不再冀望皇嫂對我完全信任。”


    宣仁皇後一下子緊張起來,不知逄圖攸要說什麽、做什麽。


    逄圖攸道:“雖然我不奢望皇嫂對我完全信任,但我仍然願意盡量讓皇嫂能夠安心。所以,我決定,命逄稼以太子身份出郡迦南郡國,不必迴到聖都。至於逄秩麽,仍舊降為郡王爵位,不過,也別叫什麽迦南郡王了,還是保持他親王時候的封號不變,仍稱作嘉榮郡王吧。他也不用去哪一個郡國,先做一個閑散郡王,留在聖都裏吧。諸多成年皇子裏頭,總要有人在聖都裏的,以防萬一啊。”


    宣仁皇後大為吃驚,這是她自己都不敢想的最佳結果。宣仁皇後熱淚盈眶了,起身跪下道:“妾叩謝陛下隆恩。”這一次,是宣仁皇後發自內心的感恩。


    逄圖攸一抬手,淩姬和華耘上來,將宣仁皇後扶起。宣仁皇後因為近日情緒屢次大起大落,現在聽到逄圖攸這令人萬分驚喜的決定,渾身仿佛被抽幹了血一般,幾乎癱坐在座位上了,輕輕道:“陛下,逄稼以太子身份出郡迦南,總歸要有個理由吧。否則,恐怕對陛下的聖名有累啊。”宣仁皇後這是真心的在為皇帝著想。


    逄圖攸笑道:“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麽,那還是很容易的。一來呢,逄稼身體有寒症,尚未完全康複,需要在迦南繼續調養。二來呢,新政施行以來,雖然頗有成效,但也有不少需要改進之處,因此,命逄稼以太子身份出郡迦南,盡查郡王郡守製的利弊,提出改進條陳。有這兩條,也盡可以了。”


    宣仁皇後稍微緩過了勁來,支撐著道:“陛下思慮周全,萬無一失。妾感激不盡。隻是,妾想知道,陛下何時……”


    宣仁皇後有些張不開嘴了。


    逄圖攸道:“我明白皇嫂想要問什麽。這件事嘛,火候要拿捏好。一個嘛,要等我清理完圖修和那幾個宗親郡王,另一個嘛,還要新政見了成效再說。皇嫂最關心的是名頭和說法,這個容易的很。世情人心,是很奇妙的東西啊。有時候,你想扭轉它,它卻紋絲不動;有時候,它卻自己流轉變化。關鍵啊,還是要水到渠成。隻要時機合適,世情人心都會自己變動的。名頭啊、說法啊,都是等而次之的事情。等到圖修他們收拾利索和新政見了成效,一切就都好辦的多了。到時候,朝廷以逄稼身體欠佳、難堪大任為由,將其再次降為迦南郡王,永遠鎮守迦南,然後在我的諸皇子中擇賢立一個太子,就行了。這樣,皇嫂盡可以放心了吧?”


    逄圖攸的話說的很直白,但也很透徹了。當然了,這些直白透徹的話裏隱藏著逄圖攸極度的自信。宣仁皇後第一次感到,自從昨夜說明白一切之後,圖攸身上忽然有了一種無人能敵的從容。她發現,圖攸的性格中有一種極其柔軟但是同時也極其強韌的巨大張力。這種特質與隆武大帝那種恢弘勇猛的氣質完全不同,但卻同樣的,都極有力量和巨大威懾力。這是昨晚之後,圖攸身上才體現出來的,但是與圖攸以往的性格特質和做事風格又前後一致。


    宣仁皇後第一次覺得,圖攸可能真的是很適合做皇帝。不知為何,這種感覺,讓宣仁皇後覺得很放心。她覺得,極具帝王之姿的逄圖攸絕對有智慧、有能力、有野心掌控局麵,從而實現方才他所承諾和計劃的一切。


    有了這種感覺,宣仁皇後真正感到了鬆弛、踏實,當然也感到了真切的感激。她又一次熱淚盈眶,抽泣道:“妾感佩陛下無上隆恩。妾與逄稼,一定竭盡所能,為陛下平定北陵郡王略盡綿薄。”


    皇帝滿臉都洋溢著自信的光彩,道:“哈哈哈,皇嫂啊,不止是平定北陵郡王!皇嫂,我要做的事情還很多。我要繼承先帝遺誌,全力推行新政,開創一個真正的盛世。一個大照的盛世。一個屬於我逄圖攸的崇景盛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照聖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象持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象持並收藏大照聖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