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圖攸坐迴去,啜了一口茶道:“逄氏宗親郡王們聚飲,原本並不是什麽稀罕事。尤其是自從先帝全麵削藩的意圖顯露出來以後,逄氏宗親郡王們聚飲、議政的時候就更多了。但所有逄氏宗親郡王無一缺席的聚飲,那晚卻是第一次。而且,以往,逄氏宗親諸王一般在甘茲郡王府或者我的永誠親王府裏聚飲,其他郡王偶爾有之,北陵郡王召集諸王聚飲卻從未有過,那晚是第一次。”


    逄圖攸又開始踱步,道:“開始聚飲之後,我看諸王全都心不在焉,原本以為是因削藩而起,因此也並未完全在意。飲宴途中,有內侍進來向北陵郡王低語幾聲。北陵郡王長出一口氣,看著其他諸王,說了一句‘成了’。其他諸王大出一口氣。隨後,甘茲郡王跟我說,原來那隻進獻的鹿的角上塗抹了劇毒,為的就是毒殺隆武大帝。據宮內傳來的消息,隆武大帝已經在鹿苑接觸了鹿角,暴崩隻在今夜。我與雒淵概、竇吉聽聞此事,立即起身想要離去,進宮保護先帝。未成想,被諸王留住,並懇請我繼位為君。可是,我怎能答應這個呢?無奈,北陵郡王說,鹿是我進獻給隆武大帝的,隆武大帝因此暴崩,我自己難辭其咎。而且他說,我的永誠親王府已被他們完全控製,如果我不同意繼位為君,北陵郡王和宗室諸王將指責我毒殺隆武大帝,然後將我和王府裏的所有人等全部斬殺。萬般無奈,我與雒淵概、竇吉,這才勉強同意諸王所請。此後,就是皇嫂在鹿苑見到我、雒淵概和竇吉,然後就是我繼位的事了。”


    宣仁皇後震驚了,這是聞所未聞的驚天秘聞。隆武大帝已經駕崩大半年了,何以皇帝現在才向自己解釋這一切呢?


    逄圖攸又一次猜中了宣仁皇後的心事,道:“皇嫂大概在想,我為何直到今日才告知你事情的真相是麽?”


    宣仁皇後輕輕點點頭。


    逄圖攸道:“這裏麵有幾個原因。第一個呢,隆武大帝暴崩,朝局動蕩,我繼位之初,北陵郡王和其他宗室郡王把我看的很緊,如果我在那個時候將真相說與皇嫂,那就是向宗室郡王們表明我與皇嫂站在一起,而與其他宗室諸王相抗衡,如此一來,我就可能重蹈先帝的覆轍,被宗室們推翻甚至殺害。所以,我是囿於形勢,不敢將真相告知皇嫂和逄稼,隻能一麵保護你們,一麵抓緊布局,以期盡快控製住局麵。第二呢,當時那種複雜的情形,就算我與皇嫂說,皇嫂難道會相信我麽?因此,多說實在無益,隻能徒增麻煩。還有一點呢,就是我的私心了。既然上天把皇帝的座位給了我,那我就隻能坦然領受,然後做一番作為,一來不辜負上天期許,二來不辜負臣民所盼,三來也不辜負先帝創業之苦。如果我立即告訴皇嫂,即便我們僥幸戰勝了宗室郡王,那之後呢,皇位如何措置?難道我要讓出皇位,迴去做親王麽?我說句難聽的話,我當了皇帝之後能夠容得下皇嫂和逄稼,如果我退位之後迴去繼續做親王,皇嫂和逄稼到時候卻未必能夠容得下我吧?”


    這話說的很坦誠,公心、私心、擔憂,都說的比較清楚了。但宣仁皇後卻仍然有很多疑慮。


    逄圖攸看著宣仁皇後道:“皇嫂,您有什麽疑慮,盡管來問。今晚,我既然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咱們就把話都說透徹,好不好?以後,以後,估計我們再無這樣的機會了。”


    宣仁皇後想:皇帝這是把話挑明了呀。一是今晚肯定會解決掉自己這個先帝的遺孀,二來呢,也算是讓自己臨死之前把事情問清楚,也算是死個明明白白。既然如此,那麽自己也就不用有什麽顧慮了,索性問個明白,也好死得瞑目。


    “那好吧,”宣仁皇後平靜的說,“既然陛下如此說,那我們就把話都說明白。妾確實有些疑慮,希望陛下解解惑。”


    “皇嫂盡管問就是了。”


    “第一個問題:方才陛下說,陛下原本並未打算毒殺先帝並取而代之,是其他宗室郡王們背著你謀劃的這些事。妾的疑問是,他們既然冒著這麽大的風險,弑殺君父,而你並未參與其中,那麽他們為何不在他們自己中間推選一位宗室來繼位呢?北陵郡王和甘茲郡王都是資曆較深、威望也較高的郡王啊?”


    “皇嫂問的好極了。先帝被毒殺駕崩當夜,我在北陵郡王府中被他們擁戴為君的時候,我也有此疑問,並當場問過他們這個問題。”


    “哦?!陛下當時也問過?”宣仁皇後問道。


    “正是,皇嫂。”皇帝苦笑著搖搖頭道,“我的秉性,皇嫂是深知的。我曆來多疑,遇到事情總要思慮再三,沒有十足把握,我決不輕動。忽然被他們強行擁戴為君,我的疑慮甚多。就像皇嫂所說,其他宗室郡王中間,也確有人主之選,北陵郡王、甘茲郡王都是可以的。當時甘茲郡王世桓出麵向我進行了解釋,他說:‘我們幾個已經反複討論過繼位人選,但無一合適。第一,除了你永誠親王以外,其他的宗室郡王全都年事較高了,不適合再繼位為君,這不利於大照的穩定和長治久安。大照雖然已呈盛世端倪,但畢竟立國才13年,國基不穩,民心也不穩,逄氏宗室絕不能冒險。第二,除了你永誠親王,其他宗室郡王的勢力均限於一個郡國,在朝中並無太大影響力,因此誰也不敢繼位為君,因為如果位子坐不穩,那麽很快就會成為第二個隆武大帝。就連隆武大帝這樣的雄主,都不能完全控製分封郡王,其他宗室就更別想了。而你永誠親王卻不一樣,不僅在逄氏宗親裏威望極高,而且在其他郡王、郡守、朝臣、貴戚中都周旋得開,實在是不二人選。第三,隆武大帝雖然深夜中毒暴崩,但聖都之內和宮內戒備森嚴,除非掌握了核心的南宮衛士和軍隊,否則根本無法進宮掌控局麵。這一點,其他郡王都沒有實力,隻有你永誠親王掌握著太尉、光祿勳、衛尉,能夠進宮控製局麵,接掌政權。’這是世桓當時跟我解釋的。”


    宣仁皇後略一思忖道:“北陵郡王也具備這些實力啊。”


    逄圖攸笑道:“確實。我剛才說了,那些話是世桓‘當時’跟我說的,後來,有一次世桓進宮聚飲後醉酒了,他單獨跟我說,北陵郡王曾積極謀求事成之後繼位,但遭到了其他宗室郡王的一致反對。一來,北陵郡王是實力最強的分封郡王,而且是累世郡王嫡係一脈直接繼承王位,十分高傲,曆來對其他郡王頗為鄙視,也頗遭其他郡王的仇視和反感。二來內,北陵郡王心機頗深,雖然經常以修道之人的麵貌示人,但宗室裏麵,大家都知道,北陵郡王謀略頗深,文武兼備,絕非易於控製之輩,一旦繼位之後,其他郡王隻能完全聽命於他,形同奴婢,這也是其他郡王所不能容忍的。”


    宣仁皇後抬頭看了一眼逄圖攸,逄圖攸苦笑道:“世桓的話其實隱藏著一層意思,隻是顧及我的顏麵,未敢明言。宗室郡王們是因為覺得我易於操控,利於他們日後為所欲為,所以才擁戴我繼位的。”


    逄圖攸這話說的也透徹極了,而且自貶如此,也算是極為真誠了。宣仁皇後覺得他說的確實有些道理,於是接著往下問道:“妾還有第二個問題,逄氏宗親郡王們擁戴陛下繼位,自然是極力反對先帝一脈繼位了,可為什麽陛下繼位之後,卻仍然保留了逄稼的太子之位呢,這不會招致其他宗室郡王的反對麽?”


    “皇嫂見的是。這一點,遭到了其他郡王的反對,隻有北陵郡王表示理解。我自己的考慮是,如果我繼位之後,立即廢黜逄稼的太子之位,那麽天下人就會毫無疑問的把先帝之死聯想到我的頭上。日後無論我有多大的功績,這一點在史書上、在人心中,都是不能更改的。這是我決計不能接受的。所以,我當時同意繼位,有一個條件,就是一定要保留逄稼的太子之位。就這一點而言,我純粹是為了自己的名聲,完全是私心。我對此完全承認。北陵郡王大約是猜中了我的心思吧,當時力排眾議,勸服了其他宗室郡王,同意了我這個繼位的條件。”


    “那陛下原本打算日後如何處置逄稼呢。陛下不可能想一直保留逄稼的太子之位,然後陛下百年之後由他來繼位吧?!”


    逄圖攸笑道:“這是絕不可能的。我既然繼位了,那我肯定打算讓帝位在我這一脈傳承下去。但我當時打算將逄稼的太子之位保留五到十年。一來呢,保留逄稼的太子之位,以此安撫那些衷心擁護隆武大帝的郡守和朝臣,盡快穩定住局麵,改變我和其他宗室郡王之間不平衡的地位。二來呢,我也實在不知道應該立哪一位皇子為太子。逄秩心智稍遲緩一些,雒氏宗族勢力又過於強大,如果立嫡立長,我實在放心不下,但其他皇子都教養的很好,也各有優劣,選誰為太子,實在是為難。正好,讓逄稼在太子之位上待的時間長一些,我可以借機考校一下這些皇子,也給我自己一個好好遴選和思考的時間。所以,即便日後逄稼出郡迦南為郡王了,我也一直沒有立自己的皇子為太子,也是上麵這些原因。當然,我原本的打算,等五到十年,朝局穩定了,我的帝位牢固了,威望上來之後,再尋個理由,廢黜逄稼的太子之位,讓他做個閑散而高貴的親王,就在聖都裏,一方麵安享聖都裏的富貴,另一方麵也易於監視和控製。但我從來沒有要除掉逄稼的想法。這一點我可以對天發誓,也對列祖列宗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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