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簡命南宮衛士和內侍們遠遠的跟著、停在允院之外,他一個人送趙允迴到允院鬆巢。


    趙允直直的看著逄簡,問道:“簡,中秋之後,你也要走了?”眼神澄澈,仿佛一隻林中的小鹿。


    “是啊,允。如果華郡守所說都是真的,中秋之後,我就要到媯水郡國去了。”逄簡點頭道。


    趙允眼神有些暗淡下來,輕輕道:“那麽,華郡守所說會不會是假的呢?”


    逄簡用手刮一下趙允的鼻頭,道:“應該不會的。我想,華郡守說的,應該都是真的。”


    趙允道:“哦。真的就真的吧。那麽,簡,我隨你一同去媯水吧?好不好呢?”


    逄簡笑道:“當然好啊。等你滿十六歲之後,就可以迴到媯水郡國來啊。”


    趙允頭一歪,道:“不!我不想那麽晚才去。我想中秋之後就隨你一同到媯水郡國去!一起去。”


    “為什麽呢?”


    “我不想離開你。我不想一個人在聖都裏待著。”趙允撅著嘴,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嘟囔著說,眼睛裏泛上了淚花。


    逄簡看著趙允,呆了好一會兒,等趙允的淚珠再也控製不住,從臉頰上滾落下來的時候,逄簡用手輕輕把趙允的淚拭掉,兩手捧著趙允的臉,說:“允,我也不想離開你,也不想把你一個人放在聖都裏。”


    趙允破涕為笑了,道:“那你去求求陛下和皇後娘娘吧,把我帶迴媯水郡國去。”


    逄簡臉上露出了難色,道:“這卻是不行的。”


    趙允道:“這是為何?陛下和皇後娘娘那麽寵愛你。”


    逄簡輕輕拍拍趙允的小臉,道:“你不懂的。這和寵愛不寵愛沒有關係,這是政治,是朝政。允啊,郡王郡守分權共治,是父皇新政中最重要的要素,而郡王郡守分權共治之法,最最提防的就是郡王與郡守聯手。如果我去向父皇和母後懇求將你帶迴媯水郡國,不僅不能成功,相反的,還很有可能會引起父皇的疑心,到時候,你不僅不能迴到媯水,還很有可能連累令尊大人被朝廷調到別的郡國去做郡守,到時候,我們再見麵,可就更難了。”


    趙允又垂下淚來,道:“那可怎麽辦呢?那可怎麽辦呀?這樣的話,是不是就沒有辦法了呀?”


    逄簡道:“你別急啊。也不是沒有辦法。不過,這事,恐怕隻能勞煩你自己出麵去做了。允。你願意為這事,去撒個慌麽?”


    趙允一抹淚,道:“隻要能和你一起去媯水,我願意,我願意啊。撒個慌算什麽呢?!”


    逄簡道:“那好。我來給你出個主意。你飛書令尊大人,就說聖都地氣太寒,你身體極為不適,苦楚難耐,需迴媯水養病。”


    趙允略想了一會兒,道:“簡,還是你有辦法。我今日就給家父寫信。”


    逄簡敲了一下趙允的額頭,道:“你可真是個小毛孩子。這毛手毛腳、急急燥燥的勁頭兒,何時才能改掉呢。”


    趙允傻笑著,唿喚著童子進來給自己研墨布紙。


    逄簡道:“你先寫著,我先迴去了。馥皊公主迴宮去了,我還有些善後的事要去處理。”


    趙允坐在書案前,頭也不抬道:“嗯。”是一種熟稔極了的口吻。


    逄簡迴到簡院時,發現有一個從雒皇後處來的內侍正在等他。那內侍見逄簡進來,趨前行禮道:“殿下,皇後娘娘有旨,請殿下明日一早去長秋宮一趟。”


    逄簡道:“好。我知道了。你迴去代我迴複娘娘,我明日一早便去。”說完,逄簡忽然想到什麽,頓了一會,問道:“娘娘何時差你前來傳旨的?”


    那內侍道:“殿下,娘娘是晚膳前命奴婢來傳旨的。娘娘說,如果殿下不在媯水學院,也不用刻意急著去找,等殿下迴來再傳旨不遲。娘娘特意囑咐,不要聲張,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想念殿下了,想敘敘話。”


    逄簡道:“好了,你迴去吧。我知道了。我明日一早就去長秋宮,侍奉皇後娘娘用早膳。”


    “喏。”


    逄簡心裏明白了,雒皇後既遣人來找自己,但又不讓內侍去別的地方尋他,而且還特意囑咐說不是什麽大事。但是,不是什麽大事,為什麽讓這內侍一直等在這裏?所以,雒皇後所說,隻是為了掩人耳目。真實的意思隻有一個:有大事發生了。逄簡想:應該就是自己在中秋之後就要提前成婚、提前到媯水就藩的事情吧。


    逄簡是自律很嚴格的人,往常,這個時候他已經開始沐浴,準備睡下了。可今日發生的事太多,所得之信息又不全,逄簡腦子裏暫時理不出頭緒,一時半會也毫無睡意,因此決定,去媯水學院裏那個的小花園去散散心。


    剛要出門,一個內侍進來稟報:“殿下,華耘公子求見。”


    逄簡很納悶,方才剛剛在華府裏飲過酒、相互別過,現在已是深夜時分,華耘又急著趕到媯水學院裏來做什麽?不過,既然華耘人已來了,而且是剛剛在人家府中暢飲的朋友,因此絕沒有將其拒之門外的道理,於是道:“那就讓華公子進來吧。”


    逄簡踱到廊下等候。


    華耘從門外走來。


    月色如水,逄簡站在院中的廊下,長身而立,臉上的皮膚散發出玉一般瑩潤的淡淡的光輝。逄簡的臉上掛著笑,那是一種令人感到親近但又絕不敢褻瀆的高貴莊嚴的微笑,神秘、輕盈而有力量。


    華耘是個慣於說笑、也善於說笑的人,但每次在逄簡身邊,卻總感到有一種無形的壓力。這種壓力來自何方,華耘卻總也琢磨不清楚。不過,華耘自己感到奇怪的是,逄簡給自己造成的這種壓力感,並不讓他覺得厭煩,相反,這種壓力反而讓自己內心有一種十分安寧牢靠的舒適感。這種感受很奇妙。


    “有失遠迎了,華公子。”逄簡道。


    華耘疾步向前,簡單行了禮,道:“見過殿下。深夜叨擾殿下,實在是有要事相談。”


    華耘的迴說竟然如此直接。


    逄簡發現,華耘的神色異常莊重,確是有要緊事要商談的模樣。逄簡道:“來,咱們到殿內來談。”


    華耘有些為難,踟躇了一小會,小聲道:“殿下,此事事關重大。可否到允院後麵的小花園裏談?”


    華耘這話裏麵大有文章。這話表明,華耘就連對簡院裏的內侍和宮女們都不放心。再往深了說,華耘其實就是對皇帝和雒皇後不放心。華耘要說的話,是隻能對逄簡一個人說的最絕密的要緊話。可是,他又能和自己說些什麽呢?他們之間能有什麽絕密的要緊話呢。逄簡猶豫了一小會,忽然有所頓悟,於是道:“好吧。咱們走吧。我也正要去那裏散散心。”


    逄簡對著門外站立的南宮衛士道:“殿內太熱了,我和華公子飲多了酒,身上燥的很,我們去小花園散散酒,你們不用跟著了。華公子護衛我就可以了。”


    南宮衛士有些為難,囁喏著沒有應答。


    逄簡灑脫的笑道:“華公子也是南宮衛士,而且是高品秩的南宮衛士,你們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華耘接話道:“華耘定不辱使命,護衛好殿下。”


    南宮衛士猶豫著,琢磨了一會,最後還是輕聲道:“喏。”


    小花園裏清風微撫、花木幽香,已經頗有幾分初秋的意思了。逄簡與華耘倆人像往常聚飲時一樣,來到木質迴廊中間、水池之上的那個小亭子裏。


    逄簡先道:“聖都裏的地氣寒,暑氣消散的快,秋天來的早,比南邊涼的早一些。你看,站在這水池之上,現在都覺得有些清冷了。”


    華耘道:“是。在琉川和媯水,這時節還溽熱的很呢。”


    逄簡四周環顧了一下,看著華耘道:“華公子,咱們言歸正傳。你如此謹慎小心,想必是有至關重要的事要與我說吧?在你說之前,我可要先提醒你,聖都裏,時時、處處都有各種各樣的眼線,說話務必要萬分謹慎,不該說的,一定不要隨便說。好麽?”


    逄簡的口氣很冷,但也極其堅定,讓華耘不禁一驚。他要說的話,事關皇位更迭、儲君之爭,是最最機密要緊的。華耘猜測,逄簡可能已經猜到了他要說什麽了,因此出言提醒並禁止。但當前華氏被雒氏和竇氏以及皇帝齊齊拉入了爭儲的旋渦,處境極為危急,父親命自己深夜來向逄簡表明心跡是萬般無奈之下、經過深思熟慮所做出的決定,自己絕不能有辱使命。


    華耘下定決心,無論逄簡如何反對,今日一定要說,而且與其繞圈子,不如直接說明白!於是,他走上前去,貼在逄簡耳邊,道:“現下,儲位之爭漸入白熱,華氏一族深陷其中,但都是被動之舉。家父決定,如殿下不棄,華氏全族將全力輔佐殿下上位。”


    逄簡臉上沒有絲毫變化,稍思索了一會,然後用低到極致的聲音說:“為何你們選擇輔佐我?”


    華耘低聲道:“因為我們若輔佐其他任何人,華氏皆無活路。”


    逄簡一怔,道:“嗯?說不通!”


    華耘腦筋飛轉,沉思片刻道:“家父說,華氏是生意人的底子,做了四百多年的尋常生意了,現在,要做天下第一等的大生意!”


    逄簡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表情。他立在亭子中間,盯著水池沉思了許久許久。


    華耘頗為識趣,一聲不吭的站在旁邊靜靜候著。


    忽然,逄簡低聲問了一句:“你們還知道些什麽?”


    華耘意識到,這是獲取逄簡信任的關鍵一句,甚至是唯一迅速獲取逄簡信任的機會。


    華耘往前又湊了一步,嘴巴緊緊貼住逄簡的耳朵,一字一頓的說道:“殿下生母殞命的真相。”


    逄簡的耳朵抽動了一下,眉毛也上挑了一下。


    逄簡轉過臉來,鼻頭幾乎抵住了華耘的鼻頭,說道:“我知道了。迴頭再說。夜很深了,我們迴去吧。”


    “喏。”


    倆人再無一句話,快速離開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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