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乾元宮裏辭別出來,雒淵概徑直去了皇後的未央宮。


    未央宮其實是一個供後妃們居住的宮殿群,並不像乾元宮那樣是供皇帝召見臣工使用的單體宮殿。未央宮有一個未央殿,那是皇後在元旦、中秋、萬壽等節日裏接受王公大臣和嬪妃們朝賀的地方,規製極高,但日常很少使用。


    前殿的後麵緊挨著的是未央宮的正宮,叫長秋宮,是皇後的寢宮,也是皇後處理後宮事務的官署所在。負責皇後各種事務的內侍叫做大長秋,是後宮內侍裏麵地位非常尊崇的人,與侍奉皇帝的中常侍等級相同,而且由於皇後掌管後宮,因此在後宮裏,大長秋的權勢威儀比中常侍更盛。


    雒淵概走到長秋宮宮門的時候,雒皇後新任命的大長秋柳儺恰好在宮門外分派太廟祭奠的事宜,看到雒淵概過來了,趕忙幾步小跑過來,鄭重行禮道:“奴婢拜見國舅爺。皇後娘娘今日剛剛還念叨您了,說‘兄長可是好久不見了呢,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麽’,您看,可巧,您這就來了。這不是骨肉連心是什麽呢?”大長秋柳儺模仿著皇後的語態說著。但雒淵概太了解這個妹妹了,皇後可能確實提到了自己,但肯定是抱怨自己的話,心下忽然變的很煩。雒淵葳的壞脾氣是聖都裏人盡皆知的。在閨中之時,仗著雒氏家族的雄厚實力和累世富貴,從不把世人放在眼裏,行事頗異於常人。待得嫁給逄圖攸後,尤其是生了孩子之後,性情進一步變化,時時處處要求雒淵概為其母子出謀劃策、鞏固地位。但雒淵概是逄圖攸的親信,而非單單是雒淵葳的兄長和私人,因此雒淵概總是盡量躲著雒淵葳。雒淵葳對此頗多怨言。


    雒淵概皺著眉頭進了長秋宮,到了門口的時候,忽然聽得裏麵吼叫道:“你們都是瞎子麽,還是聾子,啊?!青天白日地,從外邊忽然就搬進來這麽一個狐狸精,你們一個一個竟然什麽都不知道?啊?!養你們有什麽用?連個家門都看不住了麽?啊?!”


    雒淵概想,皇後看來又在作內侍和宮女了。


    隻聽得一個女人的聲音:“皇後娘娘息怒,皇後娘娘的鳳體要緊。臣妾們終日侍奉娘娘,實在不知道東邊生了些什麽啊。”這是竇昭儀的聲音。此後,又有幾個女人的聲音勸說、辯解著。雒淵概驚覺,挨訓的並不是內侍宮女,而是竇昭儀、孟婕妤和其他嬪妃。雒淵概更煩了。


    “鳳體?我早點死了,你們豈不是更快意麽?不過,你們也不要盼著我死了,你們好搬到長秋宮裏來。我跟你們說了吧,你們趁早死了這條心吧。就是我死了,長秋宮裏這個位子也還輪不到你們呢!那個狐媚精,才來了半天,就搬到明光宮裏去了。聽說還治好了陛下的隱疾。整個後宮的寶物和珍饈都要搬到明光宮裏去了。明光宮還被陛下親自賜了新名字。嗨!越說越煩了!你說,你們不是廢物是什麽呢?”


    雒皇後的聲音很尖利,雒淵概覺得刺耳極了,可是沒有辦法,皇帝下旨要他開導皇後,他無論多麽不情願,也是必須要進去的。而且,此事不單單是皇後一人榮寵所係,更關係到雒氏家族全體榮寵存亡,可不是鬧著玩的。


    雒淵概有意咳嗽了一聲,大長秋柳儺十分識趣地高聲報唱:“皇後娘娘,國舅爺來了。”


    “你們先退下吧,迴頭我們再說。看著點家。樂坊裏還有八九個呢,別再讓其他狐狸精進來了,明白嗎,你們,啊?!”雒皇後的怒氣還是沒有消。


    “喏,皇後娘娘。臣妾告退。”


    一陣珠翠叮咚的聲音之後,雒皇後在裏麵說:“哥哥進來吧。”


    雒淵概踱了進來,皇後正端坐在正中的條案後麵。皇後已經三十六歲了,姿容並不算甚美,但那威嚴闊朗的器宇卻不是尋常女子所能比擬的,一雙長丹鳳眼地斜立著,一對又長又細的眉毛倒斜著插入額頭的鬢,膚色白皙,嘴巴很小,好像永遠都在用著力氣似的。頭上戴著白色珠花,一根很長的鳳尾狀的步搖斜插在皇後濃密的黑中間。雒皇後自幼喜好黑色,身上穿著鑲了紫邊的黑衣。


    “臣叩見……”


    “不用了,哥哥。你快坐下。咱們兄妹自己人,做這些虛禮幹什麽?這裏又沒有外人。柳儺,看茶。”雒皇後是個說話辦事十分潑辣的女子。


    雒淵概苦笑著說:“皇後啊,現在不比在原來王府的時候了,陛下繼位了,君臣的名分是一定要講的。今日沒有外臣倒也罷了,如果今日有外臣在,臣如果禮數不到,要是有人拿出一個‘不臣之心’的罪狀,很有可能就把臣給告倒了。”


    雒皇後不以為然地笑了,吃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說:“哥哥說的也太嚴重了吧。誰不知道,哥哥是陛下的左右手,離了哥哥,陛下可是一天也……”


    “皇後慎言!慎言呐,皇後!”雒淵概大聲斥道:“皇後啊皇後,你就聽哥哥一句話吧。陛下繼位了。現在情勢不同了。你萬萬不可以再任性了。”雒淵概環顧了一下四周,看到有幾個來來往往的宮女內侍,於是暫時停住了。


    雒皇後說:“你們都退下吧。柳儺,你也退下。”


    等殿中隻剩下皇後和雒淵概之後,雒淵概說:“妹妹,你可知道,陛下並不是像我們以前所認為的那個樣子。陛下看上去寬厚仁德,實際上思慮極深,繼位一個月以來,無論是處理宗室事務還是處理朝廷政務,都完完全全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有些政務上的事情,哥哥也沒有陛下思慮的周全、長遠。這幾日我看他召見臣工,處理棘手事務,我覺得,他可能比先帝更加善於權術,對政治的認識也更深,至於搓攏臣工、籠絡人心,那更是先帝所比不了的。”


    雒皇後的臉色變了,一副很厭煩的樣子,說:“哥哥,我就見不得你們男人這個樣子,當真是活的沒有意思。難道這短短幾天的工夫,陛下還能突然變了個人麽?他不是那個隻知道給宗室求情、飲宴歌舞、拈花惹草的人了麽?”


    雒淵概搖了搖頭說:“你錯了,妹妹。我原先也是這樣認為的。但現在才意識到,我們都大錯特錯了。”


    雒皇後“哼”了一聲,以示鄙視雒淵概。


    雒淵概也不理會,隻是說道:“我就問你一個事,如果陛下是尋常之輩,怎麽可能繼位之後得到全體宗室的一致擁立?就連宣仁皇後和太子也毫不猶豫地擁戴他?你可別忘了,先帝可是隆武大帝啊,他可不是尋常皇帝啊。”


    雒皇後的臉色好看了一些,思索了一會,輕輕點了點頭。


    雒淵概趁機道:“朝廷的政事呢,我就不跟你細說了。我就說說你自己的事情吧。你在後宮裏的作為,可是一定要改一改啊!”


    “哥哥什麽意思?”


    “妹妹。我們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我什麽意思,你自己還不清楚麽?既然你問了,我就索性跟你明說了吧,今日我之所以來長秋宮,是陛下命我專門來的。”


    “他命你來做什麽?”


    “命我來作什麽?!命我來告訴你,讓你要有母儀天下的氣度。陛下說了,他希望後宮清淨。你這還不明白麽?”


    “哼!好啊。一登上皇位,就嫌我礙事了?!”雒皇後的臉都氣黃了,臉猛的一扭,長長的鳳尾步搖擺動了起來,歎了一口氣,道,“哥哥。陛下在王府的時候,平日裏那些作為,我看了也就看了,也沒有怎麽樣他啊!陛下是什麽樣子的人,我還不知道麽?!我自知自己容貌有限,從未寄望能夠獨得他的專寵。可是,哥哥,陛下的血脈要緊啊,他原先整日裏泡在那些妖媚之人中間,萬一有了龍種,我是養還是不養?要是不養,那是他的種。可要是養呢,逄氏臉麵和高貴血統還要不要啊?”


    “妹妹啊妹妹。你怎麽還是這般言之鑿鑿?陛下的資質你又不是不知,每夜若無侍寢,他就燥熱的恨不得肝肺俱裂。這是他天賦異稟,是上天賜予的,豈是你一己之力能改的過來的?既然你改不了,就不要說這些血統不血統的話來唬自己、唬別人了。你可不要忘了,先帝和陛下都是北陵郡王府的良娣所生的庶子,先帝和陛下平生最恨別人提什麽血統、嫡庶之類的話了。”


    雒皇後沒有話了,隻是氣唿唿地扭著頭看著門外,過了一會才扭過頭來,說:“我今日正要讓柳儺去找你來問問呢。你天天在陛下身邊,怎的讓他與那什麽琉川舞姬勾搭上了?你不是說陛下繼位以來就患了隱疾麽,怎的昨日忽然又去樂坊寵幸了那個下賤的琉川舞姬?陛下以前也不是沒有養過那些琉川舞姬啊,至於被迷惑到立即加封的程度麽?哼!琉川舞姬?!一個一個都是不下蛋的雞,光有些狐媚惑主那些個本事罷了。陛下玩一玩也就算了,昨夜怎的還帶迴宮裏來了,還讓她住進了昭儀規製的明光宮?!”


    雒淵概歎了一口氣說:“妹妹。她隻是一個無根無基的琉川舞姬嘛,你管她作甚?你剛才不是也說了麽,她們都是不下蛋……,都是無法生養的。昨日的十個琉川舞姬,是琉川郡守華衝精挑細選出來進獻來的,自然是非比尋常了。陛下隱疾好不容易痊愈了,這不是皇室的好事麽?再說了,陛下繼位以來這麽多煩心事,這一個月的憋悶,總得有個人來承受和紓解吧?不過話說迴來,昨日那個琉川舞姬倒是好運氣,正好趕上這個當口。那個琉川舞姬正在受寵的興頭上,我看陛下對她甚是寵愛,大喪之後很可能獲封一個上五位的位分。你可千萬不要去招惹她。陛下剛剛繼位,正在各個方麵找機會立威呢,你別成了出頭鳥!懂麽,淵葳?”


    雒皇後終於服軟了,道:“我懂的,哥哥。我隻是氣不過罷了。今日,我去明光宮,想去瞧一瞧,誰知道看守的南宮衛士竟然跟我說,陛下有明旨,沒有他的聖旨,誰也不得進入明光宮。我可是後宮之主啊,明光宮難道成了宮中之宮了麽?這皇宮裏要有三個主子了麽?奉德宮裏那一個不明不白的皇後還沒有搞清爽,明光宮裏又多出了一個。”


    雒皇後說到了宣仁皇後,雒淵概趁機說:“妹妹不用著急。我們把逄秩趕緊扶上太子之位,那才是最為緊要的事情。那個琉川舞姬生不出孩子來,你管她作甚?陛下夜間總要有人侍寢的,由她來侍寢,我們還省點心,無非就是陛下多寵愛一些罷了?若是其他妃嬪侍寢,萬一有了聰穎壯碩的皇子,更是麻煩。隻要逄秩能夠接位,你就是皇太後了,那才是最要緊的事情,那才是頭一等的尊貴。你說呢?”


    雒皇後緩過一口氣來,悠悠說道:“哥哥說的是,隻是奉德殿那一位和長樂宮裏那一位什麽時候才能弄走呢?”雒皇後自從進宮之日起,就一直想把宣仁皇後和太子逄稼遷出宮去,並一直催促雒淵概讓皇帝盡快把太子之位封給自己的兒子逄秩。


    雒淵概說:“陛下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做事情都是要看宗室的態度的。逄稼的太子之位不是馬上就能免掉的,你莫要著急。今日我已與陛下商議了,等逄稼上書請辭太子之位後,即將他改封為郡王,放出去。”


    “我不關心逄稼改封郡王還是改封什麽,我隻關心秩兒能不能封為太子。”雒皇後沒有好氣地說。


    雒淵概正好抓住了時機,說:“妹妹,你這句話說到點子上了。你既然知道利害之所在,那更應該寬容對待後宮嬪妃以籠絡後宮人心。如果你要是苛待後宮,弄不好,把陛下惹翻了,秩兒就萬難獲封太子,就算獲封太子,如果你的後位危殆,他的太子之位也保不住啊。秩兒的資質你知道,靠他自己是不行的,他要想獲封太子,還是要走‘子以母貴’這條路啊,還是要靠嫡長子這個法統身份啊。”


    這就讓雒皇後頗為動容了。他對自己的榮寵早已經心灰意冷了,陛下夜夜都要人服侍,從不空床,但卻從不臨幸自己,她對此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一心隻在逄秩身上。逄圖攸做永誠親王的時候,她作為王妃,一心想的是讓逄秩承繼王位,免受其他世子的影響。逄圖攸繼位以後,她一心想的是讓逄秩當上太子,入承大統,到時候,她就是皇太後了,什麽皇帝榮寵啊、臨幸啊,都比不上兒子當皇帝、自己做皇太後那種榮耀。


    雒皇後語氣軟了下來,稍頓了一會,又說:“陛下子嗣甚多,秩兒並不是最受寵的,更不是資質最好的。萬一陛下不選秩兒做太子,或者就算是當了太子但不得陛下寵信,被廢也是遲早之事,到那時候,我們的心思可就白花了。我之所以天天煩悶,根由就在這裏啊,哥哥。”


    雒淵概自信滿滿地笑了,說:“妹妹,我早就布置妥當了。今日陛下已經同意了我的主張,隻把逄秩和未成年皇子留在聖都,其餘成年皇子都要分封出去做分封郡王。這樣,聖都裏就沒有什麽皇子可以和秩兒爭了。”


    “當真麽?陛下同意了?”


    “那是自然!”雒淵概輕鬆地笑著說。


    “多虧哥哥籌謀得力,否則秩兒真的可能爭不過那些狐媚子生出來的野東西呢。”雒皇後終於露出了笑臉。


    “你看你,又來了。都是陛下的龍種,怎麽能說是‘野東西’呢?你一定要時時刻刻母儀天下,保住後位,贏得宮內宮外人心。隻有這樣,母以子貴,作為嫡長子的秩兒才能順利當上太子,並坐穩太子之位。你若還是一味刻薄,恐怕……”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注意就是了,哥哥。隻要秩兒能當上太子,我做什麽都可以。母儀天下?!哼!皇後算什麽母儀天下,當了皇太後,那才是真的母儀天下!”


    “慎言!慎言!陛下春秋鼎盛,你就盼著當太後。你這不是盼著陛下駕崩麽?若是被人聽見了,這也是要命的事啊。慎言,慎言啊,妹妹。一言不當,終生追悔莫及啊。”


    “好了,好了,哥哥。我知道了。此後,我再不會提這些事情就是了。”雒皇後心情大好,爽快地揮了揮手,衝著外邊喊:“柳儺,你進來。”


    柳儺應了一聲,推門進來了,雒皇後接著說:“你把北陵王妃送來的銀狐大氅拿來交給光祿卿。哥哥,那銀狐大氅十分稀有,是用銀狐腋下方寸大小的皮毛縫製而成的,溫暖輕便異常,你拿迴去給母親吧。”這就是變相地下逐客令了。雒淵概拿了銀狐大氅,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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